第55章 首付四萬的鋼軌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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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小麵”的招牌油膩而鮮豔,懸在渝都一條爬坡上坎的老街轉角。這家中介門店夾在一溜蒼蠅館子中間,玻璃門常年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汙,映照著街對麵火鍋店升騰的白汽和匆匆的人影。店裏的空氣是陳年的煙味、廉價打印墨粉和某種食物隔夜後酸敗氣息的混合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李姐坐在一張漆皮剝落的辦公桌後麵,指甲染著剝落的猩紅色,指間夾著半截燃著的香煙。煙灰缸已經堆成了小山。她麵前的pos機亮著幽綠的光,像一隻冰冷的眼睛。桌麵上攤開的,是一份《渝都市存量房買賣合同》,紙張嶄新得有些刺眼。
林野坐在她對麵那張吱呀作響的塑料椅上,背挺得筆直,仿佛這樣就能對抗這逼仄空間裏無形的壓迫。他今天沒穿那身紮眼的鐵路工裝,換了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但褲腳邊緣沾著的幾點難以名狀的深色油汙,依舊泄露著痕跡。他把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紙張摩擦的聲響。
“喏,點清楚。”李姐抬了抬下巴,猩紅的指甲點了點塑料袋。
林野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那股混合著油煙和緊張的滯澀感。他拉開塑料袋的拉鏈,裏麵是四捆紮得整整齊齊的百元鈔票。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捆一捆拿出來,放在李姐麵前的桌麵上。每捆鈔票中間,都夾著一張窄窄的紙條——那是“林記百貨”的超市收銀條。皺巴巴的紙片上印著“牛肉幹”、“紅牛”、“道尺餅幹”的字樣,金額從幾十到一百多不等。這些小小的紙條,像一個個無聲的注腳,標記著這筆巨款的來源——是父母塞給他的生活費,是他省下的每一頓午餐錢,是那幾塊舍不得吃的“道尺餅幹”換來的鋼鏰積攢而成。
四萬塊。四捆沾著超市煙火氣的現金。它們在油膩的桌麵上堆成一小摞,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眩暈的實感。林野的手指劃過紙幣邊緣,觸感冰涼而陌生。這幾乎是他離開巨人城後所能榨取的全部。
李姐熟練地拿起驗鈔機,一捆捆地過。機器發出單調而令人心安的“嘩嘩”聲。她動作麻利,眼神銳利,隻在偶爾瞥見鈔票中夾著的超市收銀條時,嘴角會幾不可察地撇一下,帶著一絲洞悉世情的嘲諷。
“行,四萬,剛好。”驗完最後一捆,李姐把驗鈔機推到一邊,將pos機推到林野麵前,屏幕上的數字冷酷地顯示著:“.00”。“首付四萬,中介費八千,按揭代辦費兩千,攏共五萬。刷吧,尾款一萬。”
五萬。林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猛地一縮。中介費八千?按揭費兩千?這些字眼在合同附件的小字裏似乎出現過,但當時被首付金額的巨大陰影覆蓋,顯得模糊不清。此刻它們被赤裸裸地擺上台麵,疊加在四萬塊現金之上,瞬間抽走了他肺裏的空氣。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那額外的一萬塊,像一道突然出現的深淵橫亙在眼前。他所有的積蓄,已經化作了桌上的四捆紙鈔。
“李姐…這…按揭費、中介費,之前沒提這麽具體…”他的聲音尖澀。
“合同附件裏寫得清清楚楚,小夥子,簽之前要仔細看嘛。”李姐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她的臉顯得模糊而世故,“行規都這樣。要麽,你這定金我可就不好退了哦?”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那隻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敲了敲pos機冰冷的邊緣。
退定金?那意味著之前咬牙交出的幾千塊徹底打了水漂,意味著這幾個月在油汙和墨粉味裏的周旋、在房產局和銀行間的奔波全部白費,意味著那個狹小但屬於自己的空間的幻影徹底破滅。深淵就在腳下,退一步是粉身碎骨。
林野閉上眼,鼻腔裏充斥著劣質煙草和絕望的味道。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他摸索著,從夾克內袋裏掏出另一張銀行卡——一張他幾乎遺忘的、大學時期辦的、額度隻有五千塊的信用卡。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將卡塞進pos機冰冷的卡槽。
“滴——”
“請輸入密碼。”
指尖懸在按鍵上方,仿佛有千斤重。他按下一串數字,每一個按鍵音都像敲擊在自己的肋骨上。
“交易成功。付款金額:10,000.00元。”
pos機吐出的簽購單像一張病危通知書。林野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啞的嘶鳴。五萬塊。首付四萬現金,外加刷爆的信用卡一萬。一個鴿子籠般的老破小單間,將他徹底釘在了債務的十字架上。
李姐的效率快得驚人。pos機的餘溫還未散盡,一遝厚厚的貸款合同文件已經推到了林野麵前。a4紙散發著新鮮的油墨味,密密麻麻的條款如同蛛網。
“十年期,貸款六萬,等額本息,月供612塊,年利率3.2。喏,這裏簽字,這裏按手印。”李姐的指甲劃過幾個關鍵位置,猩紅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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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沒有立刻動筆。他盯著那串數字:貸款六萬,月供612。十年。一種本能的、來自鋼軌縫隙間的警惕攫住了他。他從隨身的舊帆布包裏,掏出了那把編號“gt0719”的道尺。黝黑的尺身,在昏暗油膩的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尺麵上細密的劃痕,記錄著無數次與鋼鐵的摩擦,記錄著風沙、汗水和那被放大了0.4的誤差帶來的屈辱。
他無視了李姐略帶訝異和一絲不耐的眼神,將道尺平放在油膩的桌麵上。然後,他翻過那份厚重的貸款合同,在空白的、粗糙的背麵,用隨身攜帶的圓珠筆,開始計算。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清晰的沙沙聲。他寫下:
貸款本金:元
年利率:3.2
貸款期限:10年120個月)
他先計算月利率:3.2 ÷ 12 ≈ 0.2667
接著,運用等額本息月供公式:
月供 = [本金 x 月利率 x (1+月利率)期數] ÷ [(1+月利率)期數 1]
他將數字代入:
月供 = [ x 0.002667 x (1+0.002667)120] ÷ [(1+0.002667)120 1]
計算過程在粗糙的紙背展開。他利用道尺筆直的邊緣輔助對齊數字列。圓珠筆的墨水在劣質紙張上有些洇開,但每一個數字都清晰、堅定,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嚴謹。他計算著(1.002667)的120次方,利用對數進行簡化估算,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李姐彈落的煙灰飄到紙邊,被他皺著眉輕輕吹開。
最終結果顯現:
月供 ≈ 612.000元與合同一致)
但這隻是開始。他需要的是總利息。他寫下:
總還款額 = 月供 x 期數 = 612 x 120 = 元
總利息 = 總還款額 本金 = = 元
元!
這個數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擊穿了林野緊繃的神經。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紙上的計算結果上,又緩緩抬起,望向窗外。街對麵,一列輕軌列車正呼嘯著駛過高架橋,鋼鐵的車輪碾壓過鋼軌,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轟響,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那聲音,瞬間將他拉回巨人城工段彌漫的風沙中。他仿佛又聽見老周叼著煙卷,在震耳欲聾的打磨機轟鳴聲中對他吼:“看見沒?這鋼軌,磨下去一毫米,就得換!一條軌,光材料就萬把塊!還不算磨損費、更換工時費!這磨損,都是錢!是命!”
“鋼軌磨損費”……一個在西北工地上如同呼吸般熟悉的詞。更換一段磨損超限的標準鋼軌,材料加上人工、機械,綜合成本是多少?老周吼過的數字在記憶深處浮現:大約一萬五千元。而眼前這白紙黑字計算出的總利息:一萬三千四百四十元。
冰冷的數字在腦海裏碰撞、回響。元 vs 元。
為了一個三十平米、樓梯間散發著黴味的棲身之所,他要支付的利息,幾乎等同於在西北更換一段承載千鈞之重的鋼鐵軌道的成本!
道尺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像一道無聲的嘲諷。它量過鋼軌毫厘之間的縫隙,決定安全與危險;如今,它量出的,是城市生存縫隙的昂貴代價。他握著尺子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算清楚了?”李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打斷了他腦中轟響的鋼軌摩擦聲,“銀行係統算的,還能有錯?簽吧,小夥子,早簽早安心,房子就是你的了。”她將印泥盒推了過來,鮮紅的印泥像一小攤凝固的血。
林野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合同上,又落回自己寫在背麵那行刺目的“總利息:元”上。他沉默了幾秒,拿起筆,在貸款人簽名處,一筆一劃,用力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幾乎要劃破紙張。然後,他將拇指重重摁進印泥,再狠狠摁在簽名旁邊,留下一個清晰、深紅、帶著指紋旋渦的指印。像是一個認命的烙印。
簽完厚厚一遝文件,林野感覺像打了一場精疲力竭的仗。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那個頂層出租屋,反鎖上門,仿佛要將外麵那個吞噬金錢的世界隔絕開來。桌上還攤著房產測繪的教材和筆記,此刻卻顯得無比遙遠而荒誕。他從帆布包最內層的夾袋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a4紙。
展開,是一份《工作及收入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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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證明林野先生係我單位渝都安防科技有限公司)正式員工,擔任消防設施監控技術員一職,已在本單位連續工作滿一年。該員工月固定工資稅前)為人民幣捌仟元整¥8000.00),獎金及績效另計。其收入穩定,信譽良好。 特此證明。 渝都安防科技有限公司公章) xxxx年xx月xx日
落款處,蓋著那枚他從巨人城工段廢舊檔案袋上撕下來的“西北鐵路局巨人城工段綜合辦公室”印章。顏色依舊略顯陳舊,邊緣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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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張紙,此刻在林野眼中充滿了破綻。他再次拿出那把gt0719道尺,像一個最嚴苛的質檢員。他打開電腦,調出一份從網上找到的、某正規國企最新版本的紅頭文件掃描件——那是他無數次在工區見過的、權威的象征。
他將道尺精準地壓在電腦屏幕上,尺子的邊緣緊貼著掃描件上公章印跡的邊緣。然後,他拿起那張偽造的收入證明,將上麵的舊公章印跡,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尺子下方,在燈光下進行比照。
細微的差異在道尺冰冷的刻度下無所遁形:
真公章:印泥顏色飽滿鮮亮,邊緣清晰銳利,印泥在紙張纖維上滲透均勻。
偽公章:印泥顏色偏暗沉,帶著一種陳舊的、氧化般的晦澀感。邊緣尤其模糊,像是被水洇過,部分細微的筆畫線條甚至出現了粘連。更重要的是,印泥在紙張上的附著顯得很“浮”,像是沒有吃進去,帶著一種虛假的“新”。
林野的眉頭鎖得更緊。他拿出一個高倍放大鏡——那是他備考測繪師時買的工具。鏡片下,真公章印泥的顆粒細膩均勻,而偽公章印泥的顆粒則顯得粗糲許多,分布也不均勻。最關鍵的是,他之前用工區那台老舊噴墨打印機打印公司名稱時,雖然竭力模仿標準格式,但仔細看,“渝都安防科技有限公司”幾個字的字體邊緣,在放大鏡下還是能看出極其細微的、噴墨打印機特有的毛刺和墨點飛濺痕跡,與正規激光打印機那種邊緣銳利、墨粉均勻附著的感覺截然不同。
更可怕的是油墨的誤差。他用道尺最精密的刻度端,在燈光下仔細比照打印字跡的寬度和深度。工區那台破打印機的黑色墨盒型號早已停產,他用的替代墨盒型號存在極其微小的色差。在道尺的刻度下,偽造證明上文字的黑色,比標準文件上的黑色,明度上差了約0.01的視覺感知!這種差異人眼幾乎無法分辨,但在追求絕對精確的道尺審視下,在經曆過軌距±1生死考驗的林野眼中,這0.01的誤差,如同鴻溝般醒目刺眼。
他頹然放下道尺和放大鏡,後背滲出冷汗。破綻太多了。這紙糊的“渝都安防科技”,這枚來自廢棄檔案袋的幽靈公章,如何能騙過銀行和房管局那些經驗豐富、目光如炬的審核員?這偽造的“月薪八千”,如何支撐起這套需要月供六百多的房子?這薄薄一張紙,隨時可能化為將他打入深淵的罪證。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感到窒息。就在這時——
“砰砰砰!” 出租屋單薄的門板被敲響,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悉感。
林野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是房東?還是……不可能!
“小野?小野!開門!是媽!” 門外傳來母親熟悉而帶著長途跋涉疲憊的聲音。
緊接著是父親洪亮的嗓門:“臭小子!磨蹭啥呢?給你送好吃的來了!快開門!”
父母?!他們怎麽會來?!事先沒有任何電話!沒有任何征兆!
林野的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桌上的偽造收入證明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那份剛剛簽下的、價值五萬的購房合同更是致命的炸彈!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彈起來,目光在狹小的出租屋裏瘋狂掃視。衣櫃?太小塞不下!床底?太明顯!唯一能藏東西的,隻有……
他的視線猛地鎖定在書桌一角——那個深藍色的、裝著《消防設施操作員監控方向)職業培訓合格證》的硬質塑料封套!封套本身有一定厚度!
電光石火間,林野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購房合同和那份偽造的收入證明,雙手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劇烈顫抖,紙張在他手中嘩啦作響。他幾乎是撲到書桌前,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兩份要命的文件硬生生地折疊、再折疊,擠壓成一個盡可能小的方塊。然後,他猛地掀開那個藍色消防證封套的塑料蓋板,將那個滾燙的紙團狠狠塞進了封套內側的夾層裏!硬質的塑料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哢噠”聲。
“來了!”他竭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但尾音還是帶上了一絲無法控製的顫抖。他迅速將消防證封套合上,隨手扔在攤開的房產測繪教材上,又胡亂抓起一本筆記壓在上麵。做完這一切,他才踉蹌著衝到門邊,深吸一口氣,擰開了反鎖的門。
門外,站著風塵仆仆的父母。父親林建國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號超市購物袋,裏麵塞滿了各種真空包裝的熟食、水果。母親王淑芬則拎著一個保溫桶,臉上帶著長途火車留下的倦色,但看向兒子的眼神裏滿是心疼和慈愛。兩人身上都帶著西北小城特有的、混合著風沙和超市貨品的氣息。
“怎麽這麽久?在裏麵幹嘛呢?”父親的大嗓門一如既往,他一邊抱怨著,一邊毫不客氣地擠了進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狹小、簡陋、堆滿書籍的屋子,眉頭立刻皺成了疙瘩,“嘖!就住這地方?跟鴿子籠似的!窗戶呢?透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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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跟著進來,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林野身上。她上下仔細打量著兒子,眉頭微蹙:“瘦了!肯定又沒好好吃飯!”她的視線掠過林野身上那件舊夾克,最後停留在他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疊得還算整齊的鐵路工裝上。深藍色的布料,肩章上的路徽,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醒目。
“喲,還帶著工裝呢?”母親走過去,伸手輕輕撫摸著那件工裝粗糙的布料,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帶著懷念的笑容,“挺帥氣的。穿著這身,精神!就是……”她抬起頭,看著兒子明顯清瘦了些的臉頰,還有眼底難以掩飾的疲憊,語氣充滿了心疼,“別太累著自己。聽媽的話,該吃吃,該喝喝,身體是本錢。咱家超市一年淨賺二十萬,不缺你這點辛苦錢。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父親此時已經放下購物袋,也看到了那件工裝。他走過去,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林野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林野的身體都晃了一下。“你媽說得對!”父親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豪氣,“咱老林家不缺錢!不就一套破房子嗎?買它幹啥?背一屁股債,給銀行打工?不劃算!”他環視這狹小的出租屋,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忽然帶上了幾分憧憬,“聽爸的,不買房也行!那錢留著!等過兩年,爸帶你媽,還有你,咱一家三口,周遊世界去!看看外頭的大好河山!那不比窩在這水泥盒子裏強一百倍?”
父親的話語像一股暖流,又像一把鈍刀子。林野的肩膀被拍得生疼,心口卻被父母毫無保留的愛意和那“一年淨賺二十萬”的輕鬆刺痛著。超市的收銀條還夾在那些首付款裏,而那份塞在消防證夾層裏的購房合同,此刻仿佛在他背上燃燒。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隻能勉強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爸,媽……你們怎麽突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他試圖轉移話題,聲音有些幹澀。
“想你了唄!給你個驚喜!”父親大咧咧地走到書桌旁,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教材、筆記,還有那個壓在筆記上的深藍色消防證封套。林野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停止跳動!
父親的目光在那封套上停留了一瞬。林野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血液衝上頭頂,耳朵裏嗡嗡作響。完了!他會不會拿起來看?
然而,父親隻是隨意地瞥了一眼,似乎對那些書本和證件毫無興趣。他的注意力被書桌一角那個拆開的快遞盒吸引了——裏麵是母親寄來的熒光筆,還有幾包父親“設計”的“考證加油包”,包括那幾塊做成道尺形狀的餅幹。
“嘿!我的‘道吃餅幹’!吃著沒?味道咋樣?”父親興致勃勃地拿起一包餅幹,獻寶似的展示給母親看,“瞧瞧,你兒子在用功呢!這重點劃得,多認真!”他指著教材上被鵝黃色熒光筆塗得密密麻麻的地方。
林野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猛地落回胸腔,後背的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他悄悄鬆了一口氣,幾乎虛脫。
母親沒接父親的茬,她走到林野麵前,仔細端詳著兒子的臉,伸手想幫他理理有些淩亂的頭發。林野下意識地微微偏頭躲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母親的手頓在了半空。
“小野,”母親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真沒事?媽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在渝都遇到難處了?跟爸媽說說?”
林野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他看著母親關切的眼神,父親雖然粗聲大氣卻掩飾不住的擔憂,再想到藏在消防證裏那份沉重的合同,想到那枚隨時可能引爆的偽造公章,想到那刷爆的信用卡和一萬三千四百四十塊的利息……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他多想告訴他們,他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哪怕隻有三十平,哪怕背上了沉重的債務。他多想告訴他們,他正用盡一切辦法在掙紮,在城市的縫隙裏尋找立足之地。但他不能。他無法解釋“渝都安防科技”的謊言,無法解釋那枚公章,無法麵對他們知道真相後的失望和擔憂,更無法承受那份“一年二十萬”帶來的、無聲的壓力和愧疚。
“沒…沒事,媽。”他垂下眼簾,避開母親的目光,聲音低啞,“就是…複習有點累。快考試了。”他指了指桌上的教材,試圖用這個理由搪塞過去。
母親看著他低垂的頭,看著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指尖,沉默了幾秒。她沒有再追問,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轉身走向帶來的保溫桶:“累就更要好好吃飯。媽給你燉了雞湯,還熱乎著呢。快,趁熱喝一碗。”
父親也察覺到氣氛有些微妙,他放下餅幹,從隨身背著的那個印著“林記百貨”ogo的舊挎包裏摸索著。林野以為他又要掏出什麽“加油包”新品。
然而,父親掏出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棕色牛皮紙信封。信封很薄。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信封塞進了林野夾克的外口袋裏,動作快得林野根本來不及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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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父親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還有一絲林野從未聽過的、近乎懇求的意味,“別強!密碼是你媽生日。”
林野下意識地摸向口袋。信封裏,是一個硬硬的卡片輪廓。一張銀行卡。
“爸……”林野喉頭滾動,鼻子猛地一酸。
“噓!”父親用眼神製止了他,又用力拍了拍他裝著銀行卡的口袋,仿佛要把某種力量拍進去,“別想那麽多!該吃吃,該喝喝,該考考!天塌不下來!你老子還在呢!”
母親已經盛好了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雞湯,端了過來:“快,趁熱喝。喝完好好睡一覺,臉色太差了。”
林野接過碗,溫熱的瓷碗燙著掌心。濃鬱的雞湯香味彌漫在狹小的出租屋裏,暫時驅散了油墨、焦慮和偽造文件帶來的冰冷氣息。他低下頭,看著碗裏澄澈的湯和金黃的油花,熱氣熏得他眼眶發澀。
他小口地喝著湯。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慰藉,卻化不開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巨石。父母關切的目光像溫暖的陽光,卻照不透他深藏的秘密。口袋裏的銀行卡,薄薄的,卻重逾千鈞。書桌上,深藍色的消防證封套安靜地躺著,像一顆沉默的定時炸彈,裏麵封存著他孤注一擲的“家”的夢想,也封存著隨時可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險。
這碗湯的味道,混合著謊言的重壓、親情的暖流和對未來的巨大迷茫,釀成一杯世間最苦澀的瓊漿,被他一口一口,艱難地咽下。窗外的渝都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勾勒出無數個亮著燈火的窗口。而屬於他的那扇窗,藏在虛假的印章和沉重的債務之後,前路晦暗不明,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鋼軌的重量是物理的,可以被道尺精確丈量;而這“家”的重量,是心靈的,是現實的,是道德的,它沉沉地壓在肩頭,幾乎要將他年輕的脊梁壓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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