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羊水劃下的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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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吞噬了整座城市。檔案室像個與世隔絕的棺材,沉在死寂的黑暗裏。林野沒有開燈,背對著那扇模糊的百葉窗,輪廓融在陰影中,像一尊即將出征、擇人而噬的黑色神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硬物——那半截冰冷扭曲的道尺殘骸,父親用生命刻下的坐標如同滾燙的烙印,隔著衣料灼燒著他的心髒。
金三角的血色叢林在意識中咆哮翻騰,複仇的鼓點撞擊著耳膜。但在這決絕的轉身前,一個聲音,一個冰冷的、象征著規則最後審判的聲音,突兀地撕裂了這片醞釀風暴的寂靜。
叮!
刺耳的郵件提示音在黑暗中炸響,如同喪鍾的預奏。
林野猛然睜開眼!眼底熔岩般翻湧的恨意瞬間凝固成冰冷的寒芒。他緩緩轉過身,拿出那部被監控的老舊手機。屏幕的幽光映亮了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一封來自“洛省都鐵路公司人力資源優化辦公室裁委會)”的正式郵件。
標題:
【關於林野同誌工作崗位調整的通知】洛鐵優字[2029]第09號)
正文,措辭冰冷而“公正”:
“林野同誌:
根據《洛省都鐵路公司深化機構改革優化人才結構實施方案》洛鐵字[2029]第9號)及相關規定,經公司人才優化評估委員會綜合評定,鑒於你:
學曆背景非全日製統招本科)不符合技術核心崗位人才儲備戰略導向;
近年個人技術貢獻核心價值點與組織重點發展方向耦合度不足參附件:《技術貢獻耦合度評估報告》);
過往工作中存在非組織期待外行為包括但不限於跨部門項目幹擾、未經授權技術設備操作、非規範輿論引導等),對團隊凝聚力和組織聲譽造成一定負麵影響;
基於上述綜合評估結果,並結合公司全局崗位結構優化需求,現決定:
自即日起,正式解除你與我公司簽訂的勞動合同!
你的勞動關係終止日為:2029年11月30日。
相關工作交接詳見後續流程通知。
感謝你五年來的服務!
洛省都鐵路公司人力資源優化辦公室代章)
2029年9月1日”
附件:《技術貢獻耦合度評估報告》摘要)。
林野直接點開。
報告核心部分,冰冷赤裸的數據模型下,是觸目驚心的結論:
學曆背景權重: 占比65決定性因子)。
技術貢獻價值核心公式:
項目參與權重 x 技術貢獻評分 x 1 + 技術血統係數) = 最終耦合度
“技術血統係數”定義及賦值非公開項):
211\985統招本科及以上: +0.5
普通全日製本科: +0.2
非全日製本科\專科: 0.7
無相關學曆背景如農民家庭): 1.0
林野評估結果:
項目參與權重:70邊境凍土預警等項目貢獻被顯著調低權重)。
技術貢獻評分算法專利等):60分專利核心價值在模型中被弱化)。
技術血統係數:非全日製本科 + 農民家庭背景)≈ 0.7算法判定疊加)
最終耦合度: 70 x 60分 x (1 0.7) = 70 x 60 x 0.3 = 12.6遠低於閾值50)。
冰冷的公式,赤裸的加減法!他那些在零下四十度凍土區拯救生命和線路、那些撕開數據黑幕的專利算法,在“技術血統係數”的負值權重麵前,被強行貶低得一文不值!“非全日製本科”是原罪,“農民家庭”更是疊加的“恥辱印記”!
“血統……技術血統……”林野的手指死死捏著手機,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底的寒冰寸寸龜裂,沸騰的岩漿在裂隙下奔湧!這份報告,這封通知,將冠冕堂皇的謊言徹底撕碎,露出內裏最森白可怖的骸骨!
這不僅僅是解雇!
這是將他釘在“血統恥辱柱”上的公開宣判!
是告訴他:林野,你生來就該在爛泥裏打滾!你不配觸碰精密的器械!不配理解高深的知識!更不配在高貴的“技術圈”立足!你的羊水,就決定了你隻能是測量田埂的料,測量人心?測量世界?你也配?!
“轟!”
檔案室的門被猛然推開!
走廊刺目的白光洶湧而入,刺得林野微微眯起了眼。
代理科長那張油滑的臉,此刻毫不掩飾地掛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的快意,出現在門口。他身後還跟著裁委會的幾個麵熟但叫不出名字、同樣神情冷漠的“白手套”,以及兩名端著紙箱、準備“接收”他“遺物”的安保人員。
“喲?收到了吧?郵件。”代理科長陰陽怪氣地開口,踱步進來,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待處理的垃圾,掃過林野空蕩的桌麵,最終落在他臉上。“林野啊,你也別怨天尤人。這優化啊,是公司大勢!裁委會那是專業評估,大數據跑出來的結果!領導們也都是按照章程辦事。”他頓了頓,看著林野緊握手機、指節發白的樣子,嘴角的弧度咧得更開,壓低了聲音,那刻意流露的“推心置腹”帶著惡毒的尖刺:
“說句掏心窩子的實在話,咱們洛省都鐵路公司,畢竟是搞高精尖技術的地方。這搞技術呢,講究的是個天賦,是那個基因!得打娘胎裏帶出來!龍生龍,鳳生鳳,農民的娃天生就會插秧,這工程師嘛,也得有個工程師的種!你想想,你爹媽?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祖祖輩輩土裏刨食的命,能有什麽科研創新的基因給你遺傳下來?你考上那個……哦對,成人本科,不錯了,真不錯了!能在咱們公司混了五年,算是燒了高香了!”
他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林野的神經:
“可那又怎麽樣?羊水就是人生的分水嶺啊!投胎是門技術活,你爹媽不行,沒那個命把你生在書墨香的教授家裏,那就怪不得公司不留你!人啊,得認命!認清自己從哪裏來,該回哪裏去!回老家去,種你的地,守你的農具,那才是你的地頭!這城市的高樓大廈、精密儀器、前途無量……這些,跟你身上流的血,不配套!懂嗎?農民的孩子,生來就是農民!雞生雞,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就是天道!這就是命數!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幾個裁委會的白手套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冷漠,但那眼神深處,是一種對這套“血統基因論”的習以為常甚至讚同。安保人員則麵無表情,如同提線木偶。
代理科長的話,如同一把蘸滿陳年汙穢的鋼刷,狠狠地在林野父母的墳塋和他自己的傷口上來回刮擦!他將最惡毒的出身歧視,包裝成理所當然的“基因決定論”,以一種“為你好”的醜惡姿態,狠狠砸在林野臉上!
林野緩緩抬起低垂的頭。
沒有暴怒。
沒有咆哮。
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的波瀾。隻有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處,如同瞬間被抽幹了所有氧氣,凝固成一片絕對的、連光芒都能凍結的死亡冰原!比任何憤怒都更令人膽寒!
他握緊道尺殘骸的左手,指甲深深陷入包裹的油布,幾乎要掐破那冰冷的金屬!胸腔裏翻江倒海的岩漿被這極致的冰冷強行壓住,凝結成比黑洞更可怕的深淵!
“認命……”林野開口了,聲音不大,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刺破了檔案室裏令人窒息的空氣,“……命,就是你們用那張寫著‘血統’的紙,隨手畫出來的圈嗎?”
他的目光掃過代理科長那張充滿優越感的油膩臉龐,掃過裁委會白手套冷漠的表情,最終落在那幾個準備搬東西的安保身上。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他們,穿透了這座冰冷的公司大樓,落在了外麵那片廣袤卻布滿傷痕的土地上。
“你們告訴我,”林野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鍘刀落下!他猛地舉起手中那柄沾滿汙泥、布滿刻痕、斷為半截的道尺!
“這上麵的刻度,是‘命’定的嗎?!它能測出鋼軌上0.001毫米的裂紋!它在零下四十度的凍土裏能測出塌方!它能撕開數據背後的黑幕!它能在最黑暗的地方為生者指路!” 他的聲音因巨大的憤怒和悲愴而顫抖,卻帶著無可辯駁的力量!
“它能測出那麽多精妙的東西!”
“可它為什麽——為什麽就是測不出你們嘴裏那操蛋的‘血統’?!!”
“為什麽它測不出誰投胎投得好?!為什麽它測不出哪一汪羊水更值錢?!為什麽它測不出哪個爹娘給的技術基因更純?!”
他手中的斷尺在空氣中劃過,指向那份殘酷的通知:
“你們口口聲聲的大數據!算法!公式!科學!好啊!拿給我看!”
林野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室內炸響,震得紙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把測量‘血統’的尺子拿出來給我量量!看看是哪根骨頭!哪個細胞!證明了‘農民’的基因就不配搞技術!拿你們的‘血統尺’來量啊!量啊!!”
他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地獄惡鬼,視線逐一釘死在麵前這些人臉上!
代理科長被他這突然爆發、卻句句直指核心的問話震懾得臉色發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裁委會的人眉頭緊鎖,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除冷漠外的神色——那是被戳破了核心偽裝的惱怒!
“你們拿不出來!拿不出來!”林野的聲音如同狂風中的鋼鐵交鳴,撕裂著空氣,也撕裂著虛偽!“因為那把尺子根本不存在!”
他猛地用手指狠狠戳著自己的心口!
“你們的尺子是歪的!是你們用權勢、用規則、用祖輩留下來的那點蔭蔽生造出來的!你們用它量!把‘農民的兒子’、‘非統招’、這些標簽,強行變成負數,蓋在那些在凍土裏救人的手上!蓋在那些為真相呐喊的聲音上!你們蓋的不是人!你們蓋的,是自己齷齪的遮羞布!蓋的是你們害怕被人超越、害怕自己那點靠著祖輩羊水優勢才得來的地位,被人用真本事捅穿的恐懼!”
林野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卻帶著更加沉重的力量,如同冰河墜下的巨石,砸在死寂的檔案室裏:
“我知道,在你們眼裏,我林野,”他頓了頓,嘴角咧開一個帶著血色的、極其冰冷的弧度,“命不好。”
“沒投生在你們所謂的‘書香門第’、‘技術世家’。”
“我的命,就是一把泥巴裏打滾的破尺子!就該在你們劃好的圈裏打轉,在凍土裏掙紮,最後被你們一聲‘優化’,像掃垃圾一樣掃出去!”
他猛地收聲!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從代理科長、裁委會成員、安保臉上一一掃過!那眼神裏的意味,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命……”
他緩緩舉起那半截沾滿汙泥、斷口猙獰的道尺殘骸,在昏暗的光線下,它粗糙的表麵反射著不祥的幽光。
“我認!”
這兩個字,如同宣告!
“但認的不是你們給的那套歪理!”
“我認的命,”他的聲音如同地獄的回響,“就是這輩子,必會有人,要為這生而不公的‘血統’,付出代價!”
他的手指,死死按在尺身父親刻下的坐標位置!
“這代價,”林野的目光穿透了窗外的黑暗,牢牢鎖定了南方那片血與火交織的土地,“就用血來付!”
“用仇人的血!”
“用那些用‘血統’高高在上,卻又肮髒卑鄙者的血!”
“洗淨這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羊水’!”
言畢!林野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猛然轉身!大步走向那張他曾坐了五年的破舊辦公桌!
桌麵上,除了那份打印出來的、象征著屈辱的“優化通知書”,隻有一個孤零零、破舊的帆布工具包——裏麵隻有幾件舊衣服,以及最重要的——他那柄同樣傷痕累累但依舊完整的道尺!
在代理科長和裁委會眾人驚愕、惱怒、甚至帶著一絲懼意的目光注視下,林野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一把將那封打印著“優化”罪狀的紙揉成一團,像丟棄最肮髒的垃圾,狠狠砸回代理科長懷裏!
然後,他拿起那個破舊、鼓鼓囊囊的工具包,毫不猶豫地、極其粗暴地,將裏麵所有的私人物品——包括那柄用油布包裹的道尺殘骸,和完整的道尺——統統倒了進去!
“茲啦”一聲!拉鏈拉死!
動作一氣嗬成!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他背上沉重的工具包,那裏麵裝著他斷掉的過去,也裝著染血的未來!
然後,他微微側頭,眼角冰冷的餘光如同掃過一群微不足道的塵埃,最後一次掃過呆若木雞的代理科長和臉色鐵青的裁委會成員。
“我林野,一個被你們按上‘血統’烙印的農民的兒子……”
他的聲音如同零下四十度的寒風,刮過檔案室的每一個角落:
“從此刻起,正式從你們的規則裏,‘優化’出局了。”
“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他不再有半分停留。
肩背著裝滿斷尺與血仇的行囊,猛然撞開呆立在門口的代理科長!
在裁委會人員愕然的目光和安保人員下意識躲避的側身中,踏著沉重的腳步。
一步一步。
走出了檔案室的昏暗!
走出了這座象征他五年生涯、五年抗爭、五年屈辱、最終又被徹底按上“原罪”烙印的洛省都鐵路公司牢籠!
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明亮的燈光裏,如同投入了無邊黑暗。
檔案室內,一片死寂。
代理科長摸著懷裏那個被揉爛的紙團,臉色由白轉青。剛才那番“羊水理論”的快意早已消失,隻剩下被當眾戳破虛偽後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莫名的不安。
裁委會領頭的那人看著林野消失的方向,皺著眉對旁邊的記錄員低語:“通知裏……沒說他是農民的兒子吧?這個林野,思想極端偏激,極具危險性!把他列為b類離職人員高風險),通知相關部門重點跟蹤他的後續動向!”
那記錄員記下,看著檔案室狼藉的地板——林野倒掉東西時掉出的幾張父母的照片碎片散落其上——照片上是兩張淳樸的、布滿歲月風霜與黃土地印記的笑臉。
“羊水……分水嶺……”記錄員無意識地低喃了一句,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袋,裏麵有一張他穿著學士服和當工人的父母合影的照片。一絲細微的、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震動,在他內心深處掠過。
而此刻,林野已走出洛省都鐵路公司機關大院。
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
城市的喧囂撲麵而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裏是汽油、塵埃和一種巨大的陌生感。
背後是那座冰冷的、用血統標簽將他徹底驅逐的堡壘。
麵前。
是通向未知、通向深淵、通向父親用血刻下的坐標的——
血火之路。
“爸,媽。”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城市模糊的天空,眼神再無一絲波瀾。
“農民的兒子……”
“回家了。”
回那片……用仇敵之血澆灌的歸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