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交接的重量與無聲的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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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的晨光,慵懶得如同宿醉初醒的酒,帶著一絲尚未散去的疲憊,又泛著淡金色的微光。它溫柔地流淌,漫過沙棘堡宿營區那些參差不齊的臨時板房屋頂,又靜靜鋪陳在空曠的沙地上。昨夜那場近乎瘋狂的慶賀喧囂,已被這遼闊的大地盡數吸納,隻留下滿目狼藉,宛如一片硝煙散盡的戰場:東倒西歪的空酒瓶在沙地上閃爍著清冷而破碎的光,啃得幹幹淨淨的骨頭散落在傾倒的板凳之間,空氣中彌漫著濃鬱得幾乎凝固的烤肉香氣,以及被晨風稀釋得淡薄的酒精餘味,像一層薄紗,籠罩著這片剛剛透支了所有狂喜與疲憊的土地。此刻,隻有簡陋板房裏此起彼伏、沉重如風箱般的鼾聲,在寂靜中此起彼伏,奏響著疲憊戰士的安魂曲。
林野幾乎一夜都在與輾轉反側的思緒搏鬥,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感覺更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掙脫。段長的電話,宛如一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被猛力擲入他心湖的巨石。那沉重而紊亂的漣漪,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至今仍在猛烈衝擊著他緊繃如弓弦的神經末梢。
“非洲”、“總工程師”……這兩個字眼像兩匹脫韁的野馬,在他腦海中反複衝撞、盤旋,攪得他心神不寧。一個字眼是灼目的火焰,那代表著全新的、沉甸甸的責任與榮耀的召喚,熾熱得幾乎要灼傷他的皮膚,令人既向往又心悸;另一個字眼則是冰冷的未知深淵,裹挾著難以逾越的語言壁壘、嚴苛到近乎殘酷的自然環境,以及隨時可能發生的、生死相搏的工程挑戰,遙遠而凶險得令人窒息。被組織、被段長賦予如此重擔的熾熱感,與龐大壓力帶來的徹骨寒意交織在一起,讓他心緒紛亂如麻,仿佛正置身於冰與火激烈交織、焚燒靈魂的煉獄之中,找不到一絲喘息的縫隙。
他悄無聲息地推開宿營車那扇積著歲月鏽跡的鐵門,門軸發出一聲疲憊的“吱呀”呻吟。淩晨的寒氣,如同一個無形的刺客,手持冰冷的匕首,瞬間穿透他單薄的衣衫,直刺入骨髓深處。這突如其來的刺骨寒意,反而像一盆冷水,將他混沌纏結的頭腦強行清空,世界隻剩下冰冷的現實,清晰而堅硬。
他獨自一人,走向那片新鋪就的鐵軌。昨日迎接部將時,這裏還彌漫著緊張肅殺之氣,如同剛經曆過一場無聲的戰役。此刻,它沐浴在熹微而清冷的晨光中,卻展現出一種沉靜而強大的內在力量,仿佛一位經曆戰火洗禮後歸於平靜的勇士。鋼軌的輪廓被初升的朝陽勾勒出清晰的線條,泛著一種冷硬而內斂的光澤,如同曆經千錘百煉、淬火後沉澱下來的精鋼,沉默得讓人敬畏,又堅定得不可動搖。道床上的石砟,排列得整整齊齊,仿佛是用刀鋒精心削過一般,每一顆棱角都透著一股不苟言笑的堅韌,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驗收通過背後那場艱苦卓絕的鏖戰與不易。他緩緩蹲下身,指尖輕輕撫過冰冷光滑的軌頭側麵,那觸感堅硬得仿佛能刻進永恒,讓他仿佛觸摸到了時間無聲流淌的刻度;指腹又壓在新鋪設的道岔專用膠墊上,感受著那橡膠層特有的、承載著彈性與絕緣使命的柔韌質地,像一塊沉默的肌肉。這些由鋼鐵和特殊材質構成的冰冷物體,此刻在他的指尖下,仿佛都流淌著十五個晝夜與數百名弟兄在血汗、焦渴中,用鋼鐵般的意誌書寫的、滾燙的生命印記,帶著人間的溫度。
“林主任,這就起了?睡得著嗎?” 郭振德的聲音帶著熬夜特有的沙啞,像砂紙摩擦過岩石,粗糙而真實。但那雙深深凹陷在黑眼圈裏的眼睛,卻異常清亮,如同被戈壁深處某泓不為人知的清泉洗滌過一般,甚至閃爍著一種灼人的銳氣,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他不知何時也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道岔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林野站起身,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沿著那兩條銀亮的曲線,延伸向戈壁深處那片灰藍色的霧靄與地平線相接之處。“老郭,”他的聲音平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敲在人的心上,“沙棘堡西咽喉,我們打下來了。”
“是打下來了!”郭振德幾步走到他身側,同樣望著那嶄新的道岔和延伸到遠方的鋼軌,聲音裏蘊含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勝利的驕傲,有難以言說的疲憊,更有一種塵埃落定後回望慘烈戰鬥的悲愴,“夥計們……是真的拿命在填啊!” 他握拳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後續,”林野驀地轉過身,目光如同兩道實質性的探照光束,牢牢鎖定郭振德的臉,不容置疑,不容回避,“設備的穩定性監測是重中之重!無縫化關鍵節點的應力變化監控——尤其是那些膠墊,初期絕緣性能的波動記錄必須詳盡!還有道岔精調後持續的幾何穩定跟蹤,不能有任何僥幸心理!”他頓了頓,語氣更為凝重,“以及,昨兒部檢組老專家點了名的死穴——外包隊伍那塊短板!臨時考核機製立了威,但絕不是終點!”
郭振德神色瞬間肅然,原本有些佝僂的身板挺得更直了:“林主任你放心!設備穩定我釘在這盯著!膠墊數據和精調複測的活兒,我親自動手,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去卡死!至於考核……”他嘴角用力繃緊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扣錢是刮骨療毒的法子,但規矩定了就是鐵板釘釘!我這兩天就拉著老吳、趙大錘開刀,就著這次部檢暴露的血淋淋的漏洞,弄個分層級、細到毛孔裏的培訓和考評流程出來!實打實跟績效掛鉤,跟安全積分捆綁!絕不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臨陣磨槍’!”
“好!”林野沉聲應道,粗礪厚實的大手猛地拍在郭振德肩頭。那掌心傳遞過來的不僅是沉重的力量,更是無條件的、磐石般的托付和信任。“沙棘堡這塊拚下來的江山,”他看著郭振德,眼神坦蕩而深沉,仿佛能穿透一切,“交給你守,我心,安得很!老郭,這裏,以後你就是在風沙裏牢牢紮著根的——‘定海神針’!”
“定海神針?主任您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郭振德臉上擠出一個憨厚又帶點誠惶誠恐的笑,他太了解眼前這位搭檔,這份看似拔高的讚譽背後,深藏著更令人揪心的東西。他目光銳利如鷹,直接切入要害:“林主任,您……是不是另有任命了?”
沉默。隻有戈壁的風卷過道路縫隙,發出細微而持續的嗚咽。幾片沙粒被卷起,打在旁邊的鋼板護欄上,叮當作響,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林野的目光從郭振德臉上移開,投向那望不到邊的沙海深處,片刻後,才緩緩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清晰,像用鐵釺在岩石上刻字:“段裏命令下來了。援建非洲,‘世紀鐵路’坦讚延伸段。我去擔任中方現場……總工。”
“非……”郭振德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碎裂,眼睛猛地瞪圓,眼珠子幾乎要從幹澀發紅的眼眶裏凸出來。巨大的震驚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他頭頂,足足十幾秒,他僵在原地,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隻有一口冷氣,“嘶”地一下倒灌進喉嚨。非洲?!總工?!這兩個詞的分量,如同昆侖山一樣壓下來!“那邊……那邊……”巨大的震驚過後,是洶湧而至的恐懼和痛惜,“疫病就是索命的閻羅!黑人說話那就是天書啊!還有那些地盤上的規矩、反政府武裝……”他在工地上罵架似的大嗓門此刻變得異常幹澀無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我知道。”林野截斷了他帶著驚悸的話語,那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鐵砧上,鏗鏘有力,火星四濺,“就因為刀山火海,才輪得上我姓林的上!沙棘堡的骨頭我們能用牙啃碎,他非洲的岩盤,就算全是金剛石,老子也要給它鑽開一條道!”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郭振德那張飽經風沙、寫滿擔憂和複雜情緒的臉上,語氣中蘊含著極深重的情感和鄭重,“這大後方……這塊我們用命換來的地盤,守土重擔,就……壓你肩上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沉重如山的分量,兩人都懂。他的目光深處,藏著更深的牽掛——那在鐵路幹線盡頭某個城市裏,溫柔等候的身影和需要父親羽翼護佑的孩童。
郭振德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戈壁灘上幹燥的空氣連同滾燙的回憶都吸進肺裏。胸膛隨之劇烈起伏,一股滾燙的血氣如同岩漿般轟然上湧,燒得他雙頰通紅。沒有絲毫猶豫,他那隻粗糙得如同砂紙、常年與冰冷的鋼軌和螺栓搏鬥過的手,驟然發力,帶著千鈞之勢,猛地攥住了林野的手!
林野的手同樣布滿老繭,堅實有力,仿佛兩塊飽經風霜的頑石在戈壁灘上撞了個正著。那攥住的動作,瞬間迸發出一種原始而磅礴的力量——那是一個戰士在硝煙彌漫中交接戰旗的決絕,是男人對男人之間,無需言語、最沉鬱也最滾燙的承諾。
他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晃著那雙緊握的手,仿佛要把彼此的脈搏都攪和在一起。喉嚨裏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帶著鋼鐵相互刮擦般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生生從胸腔最深處、從嶙峋的骨頭縫裏迸裂出來:“林主任……不!老林!!”他死死地盯著林野的眼睛,那眼神像是要把人吸進去,眼眶裏泛著血絲,像幹涸河床下突然滲出的暗流:“你把心……囫圇個兒安在肚子裏!放一百個心去!去幹你的大事業!家裏有天大的事,風吹草動,我郭振德這條命就頂在前頭!沙棘堡這鐵打的江山,我拿命給你看著!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兩隻粗糙的手,曾在無數個寒夜與酷暑中,在冰冷的鋼鐵叢林裏摸爬滾打,布滿了細小的劃痕與厚實的硬繭,此刻卻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量,死死地、死死地握在一起!掌心傳遞的,是比血還濃的信任,是千鈞重擔無聲的轉移,是對信念與生命最鄭重的共同誓言。
就在這時,戈壁的風驟然加劇,嗚咽著,卷起地上的浮沙,在他們周圍瘋狂地盤旋、飛舞,發出短促而密集的沙沙聲,如同一場莊嚴而悲壯的——無聲閱兵。它為這場鐵骨男兒之間,用滾燙熱血澆築的職責與使命交接儀式,奏響了蒼涼而肅穆的送行曲。
幾滴渾濁的汗珠,不知是從誰的額角滑落,還是從那緊握的手背上沁出,滾落在腳下的粗糲沙礫上,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林野深深看了郭振德一眼,他眼中那堅如寒鐵的決然,似乎在這樣滾燙的注視下,第一次化開了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暖意。他緩緩鬆開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粗糲而滾燙的溫度。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瞬間,一縷格外刁鑽、銳利的朝陽,恰好刺穿了他工裝左臂靠近肘彎處——那昨夜在焊接區域邊緣無意蹭上的一小塊近乎無色的焊渣粉末。刹那間,那粉末猛地爆開一簇針尖般極其細碎、卻又極其炫目的赤金色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卻像一枚無聲的烙鐵,在他那無比堅毅的背影上,刺下了一枚隻屬於鋼鐵烙印、隻屬於他們之間這份情誼的勳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