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沉默的道別與北上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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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沙棘堡,戈壁的風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卷動著沙礫,敲打著宿營車鏽跡斑斑的鐵皮。然而,一股比寒風更凜冽、更複雜的情緒,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小小的宿營區裏激蕩開來,徹底驅散了殘存的睡意。
林野要走了。不是結束戰鬥後的短暫休整,而是遠赴萬裏之外、環境更加嚴峻的非洲大陸,擔任某條被譽為“世紀之路”的跨國鐵路項目的總工程師。
消息是淩晨時分,由公司裏一位連夜趕來的領導,在簡陋的臨時指揮部裏,當著郭振德和林野的麵正式宣布的。命令緊急,要求林野即刻交接工作,準備啟程。
震驚、不舍、敬佩、擔憂……種種複雜的情感如同無形的藤蔓,迅速纏繞在每一個聽到消息的人心頭。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風聲嗚咽。
“啪!”一聲悶響,如同重錘砸在所有人的神經上。
是趙大錘。這位鐵塔般的漢子,一雙蒲扇大的手緊緊攥著,指節捏得發白,剛剛就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旁邊冰冷的鋼軌上。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幾步衝到林野麵前,嗓門震得宿營車嗡嗡作響:
“媽的!老林!”趙大錘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眼圈卻紅了,“你…你這就要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當總工了?!沙棘堡剛啃下來,兄弟們剛喘口氣……”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壓下翻湧的情緒,猛地拍著自己的胸膛,發出砰砰的聲響:“去了那邊!缺啥少啥,裝備跟不上,人手不夠用,甭他媽跟兄弟客氣!給個信兒!咱沙棘堡的兄弟,就是你最硬的腰杆子,最厚實的後盾!聽見沒?”
他用力抓住林野的肩膀,那力道幾乎要把骨頭捏碎,眼神裏卻充滿了最樸實的關切和不容置疑的支持。
老吳默默地摘下鼻梁上那副邊緣磨損的老花鏡,用袖口反複擦拭著鏡片,仿佛上麵沾了怎麽也擦不掉的灰塵。他沒有像趙大錘那樣激動,隻是佝僂著背,慢慢走到林野麵前。昏黃的燈光下,他那張被戈壁風沙刻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憂慮。
“林主任,”老吳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長者的沉穩,“保重身體。無論到哪裏,自身防護…永遠是第一位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麽特別緊要的事情,從貼身的工裝內袋裏,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個小小的、磨掉了標簽的棕色玻璃瓶,不由分說地塞進林野手裏。
“拿著這個,”老吳的語氣不容拒絕,“非洲的蚊子…不一樣,厲害得很。別看它小,瘧疾、黃熱病…要人命。這是我以前在南方濕熱地方施工時用剩下的,高效驅蚊水,配方…有點老,但管用。省著點用。”瓶身還帶著老人的體溫,林野握在手裏,感覺沉甸甸的。
“鐵力”突擊隊的王隊長和“金鷹”焊工隊的頭兒也擠了過來。這兩位平時在工地上叱吒風雲的領頭人,此刻臉上的神情複雜極了。有對林野能力的敬佩,有對非洲項目艱巨性的擔憂,更有一種即將並肩戰友離去的悵然。
王隊長是個性情中人,他用力拍了拍林野的胳膊,又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胸脯:“林工!好樣的!去非洲幹總工,給咱中國工程師掙臉!到了那邊,要是遇到硬骨頭,需要能扛能打、啃得下硬骨頭的隊伍,你隻管招呼一聲!咱‘鐵力’的兄弟們,認你!指哪打哪,絕不含糊!”他眼中閃爍著對更大挑戰的渴望和對林野的絕對信任。
焊工頭兒則顯得更加沉穩內斂,他上前一步,眼神鄭重地看著林野:“林總工,恭喜高升。焊接標準…全球都一樣,鋼軌熔接、結構焊接,核心要求跑不了。但環境、材料、工藝細節肯定有差異。我幹了半輩子焊工,攢下點經驗教訓。你要是用得著,遇到難題,隨時聯係我。電話、微信,24小時開機。”他的話不多,分量卻很重,那是技術人之間最寶貴的承諾。
人群中,最讓林野心頭酸澀翻湧的,是老張。
這個沉默寡言、一輩子與道尺和道岔打交道的老線路工,在聽到消息後,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獨自蹲在林野宿營車門口的陰影裏,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香煙。猩紅的煙頭在昏暗中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黝黑粗糙的臉。他就那麽蹲著,像一尊風化的石像,被巨大的失落和無言的悲傷籠罩著。
直到林野和所有人都說得差不多了,老張才猛地掐滅手中的煙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一步一步,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走到林野麵前。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用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帆布仔細包裹著的長條形物件。
“林主任…”老張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著鐵鏽,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把手裏的包裹遞向林野,粗糙的手指微微顫抖。
林野心頭一緊,鄭重地雙手接過。帆布包裹溫溫的,帶著老張掌心的汗濕和體溫。他一層層打開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帆布。
裏麵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一把道尺。不是嶄新的製式裝備,而是老張自己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手柄處的木質部分已被手掌的汗水和歲月的摩挲浸潤得油亮光滑,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深褐色。尺身的刻度邊緣也有些磨損,金屬邊緣帶著磕碰的小坑窪,每一道劃痕都仿佛訴說著它與鋼軌無數次親密接觸的故事。它老舊,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可靠。
另一件,是一小塊橡膠墊片。正是沙棘堡會戰中,他們日夜鏖戰、反複測量、精心打磨、近乎“神聖”般對待的進口道岔專用膠墊樣品。它隻有巴掌大小,棱角已被磨圓,表麵帶著安裝調試時留下的細微壓痕,卻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彈性和韌性。
老張看著這兩樣東西,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水光,他費力地翕動著嘴唇,聲音哽咽:
“尺子…您帶著。量鋼軌,量人心,也量個…心安。”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光滑的尺柄,然後指向林野腳下的土地,“這膠墊…是咱沙棘堡的根兒…兄弟們的心血都在這上麵了…您帶著它,就像…就像帶著兄弟們的心…到哪都別忘了…咱是從這戈壁灘上走出去的…”
林野的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鼻腔裏湧起強烈的酸意。他用力握緊了手中那把承載著歲月溫度的道尺和那塊象征著沙棘堡戰役勝利成果的膠墊,指尖傳來的溫度和堅韌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直擊心髒。他抬起頭,迎上老張那雙飽含千言萬語的眼睛,重重地、無比鄭重地點頭,每一個字都仿佛從肺腑中擠出:
“謝謝老張!我會帶著!一定!”
這不僅僅是一把尺子和一塊膠墊,這是沙棘堡精神的凝結,是戰友們沉甸甸的信任和無聲的送別。
離別的時刻迫近,交接工作緊張而高效地進行著。
在臨時指揮部那張鋪滿圖紙、數據記錄和半杯涼透濃茶的桌子前,林野將所有的技術資料、後續詳細的跟蹤監測計劃、人員設備的具體情況、以及他觀察到的每一個潛在風險點和應對建議,事無巨細地向郭振德一一交代。每一份文件,他都詳細標注了重點;每一個數據,他都反複確認了來源和精度。
他特別強調了幾個關乎沙棘堡道岔長期穩定運行的核心關鍵點:
“郭工,這幾個位置,膠墊的彈性衰減速率和絕緣性能變化必須持續嚴密監測,哪怕微小的變化也要記錄分析,它們是最敏感的‘晴雨表’。”林野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圖紙的幾個關鍵區域,“還有曲股區域的幾何尺寸穩定性,戈壁晝夜溫差太大,熱脹冷縮效應非常顯著,常規的養護周期在這裏可能不適用,必須摸索適合沙棘堡的模式。”
接著,他拿出了那份凝結著十五個晝夜心血的考核成績單,上麵密密麻麻的紅藍批注清晰可見:“考核扣錢從來不是目的,”林野的語氣嚴肅而懇切,“關鍵在於,要通過每一次考核,讓每個人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紋路一樣,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裏,真正明白標準是什麽、為什麽是這個標準。下一步的核心工作,是要細化每一個崗位的技能清單——測量工、調整工、焊工、巡檢員…把標準和要求分解到具體的操作動作上。這樣,培訓和考核才能更有針對性,才能真正提升整體素質。‘鐵力’、‘金鷹’的隊伍也一樣,要完全納入我們的標準化培訓考核體係,不能搞特殊化,也不能有遺漏。部檢組最終看的,不是我們某個突擊隊的表現,而是整支隊伍的整體素養和持久戰鬥力!”
郭振德站在一旁,聽得無比認真,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神情中沒有絲毫即將“接位”的輕鬆,反而充滿了沉甸甸的責任感。他深知林野留下的不僅是資料,更是沙棘堡未來安全和榮耀的基石。
“明白!林工,你放心!”郭振德抬起頭,眼神堅毅,“這事刻不容緩,我馬上和趙大錘、技術室的同誌們開會,立刻著手辦!清單細化、培訓強化、考核標準化,一個環節都不能鬆!沙棘堡的牌子,不能砸在我們手裏!”他的承諾擲地有聲。
啟程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了。
沒有盛大的告別儀式,沒有冗長的講話。一輛風塵仆仆的越野吉普車,孤零零地停在宿營區邊緣的碎石路上,引擎低沉地轟鳴著,排氣管噴出白色的哈氣,仿佛也在催促著離別。
林野的行囊非常簡單。一個半舊的深色登山背包,裏麵隻有幾件耐磨的換洗衣物;另一個結實的硬殼行李箱,裏麵塞滿了專業書籍、圖紙資料、貼滿標簽的筆記本、他那台配置並不算頂尖卻記錄著無數心血和數據的筆記本電腦、以及一個存放著最核心數據和未來非洲項目前期資料的加密u盤。
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行囊,目光落在了那個用舊帆布仔細包裹的長條形物件上。他小心地將它拿起,解開帆布一角,確認了一下裏麵的道尺和膠墊,然後珍而重之地將它放進行李箱最穩妥的一層,緊挨著那個加密u盤。這兩樣東西,重量很輕,但其承載的分量,卻重逾千鈞。
背上背包,拎起行李箱,林野最後轉身,目光緩緩掃過這片他奮戰了十五個晝夜的土地。
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掠過冰冷鋥亮的鋼軌,吹過歪斜的信號燈,拂過一排排靜默的宿營車。他看到了列隊站在越野車旁送行的兄弟們——
郭振德站得筆直,眼神堅毅,用力朝他點了點頭,那目光中包含著接過重任的決心和無言的祝福。
趙大錘緊抿著厚實的嘴唇,一雙大手反複搓著,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說出口,隻是紅著眼眶,朝著林野的方向用力揮了揮拳頭。
老吳微微頷首,花白的頭發在風中拂動,鏡片後的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在說:前路多艱,務必珍重。
老張站在人群稍後一點的位置,黝黑的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他快速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早已控製不住溢出眼角的淚水。
王隊長和焊工頭兒並肩站著,兩人挺直了腰板,朝著林野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揮著手臂。那動作,無聲地傳遞著遠征的鼓舞。
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刻著戈壁風沙留下的粗糲印記,也深深烙印著這十五個晝夜並肩作戰、血汗交融鑄就的情誼。每一道皺紋,每一縷風霜,都訴說著共同經曆的艱辛與榮光。
林野深吸了一口戈壁清冷而粗糲的空氣,將它深深壓入肺腑。他走到車門前,沒有立刻拉開,而是再次轉過身,麵對著這群沉默的戰友們。
“兄弟們!”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像鋼軌般沉穩堅韌,“沙棘堡這一頁,”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鋼軌,掃過道岔,“我們翻過去了!幹得漂亮!”他提高了聲調,帶著毋庸置疑的肯定。
“但是,”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充滿力量,仿佛望向遙遠的地平線,“鐵路人的路,永遠在前方!沒有終點,隻有下一個站台,下一段征程!”
他抬起手,指向腳下這片承載了他們心血的土地,聲音沉穩有力:“這裏,交給你們了!”
最後,他重重地吐出兩個字,飽含著最深的囑托:
“保重!”
不再多言,沒有絲毫遲疑。林野拉開車門,利落地將背包和行李箱放進後座,然後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砰”的一聲輕響,車門關上,隔絕了車外的世界。
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越野車猛地向前一竄,卷起一片渾濁的沙塵,如同拉開的帷幕,迅速模糊了車窗外的一切。車子沿著顛簸的碎石路,駛離了沙棘堡宿營區,駛向通往遠方火車站的、同樣望不到盡頭的戈壁公路。
車窗外,廣袤無垠的戈壁灘飛速地向後退去。單調的灰黃是永恒的背景,偶爾掠過的枯草和嶙峋怪石,如同時間留下的印記。車後揚起的塵土經久不散,像是為這場沉默的離別拉上了一條長長的、灰黃色的尾煙。
後視鏡裏,沙棘堡宿營區的輪廓越來越小,那些列隊的身影漸漸模糊成一片小小的黑點,最終,與那幾道聳立的鋼軌、巨大的道岔一起,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之下,融化在戈壁無邊的蒼茫裏。
林野靠在布滿灰塵的椅背上,閉上眼睛。車廂內彌漫著機油和塵土混合的味道,發動機的轟鳴單調地持續著。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伸進行李箱,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了那個熟悉的帆布包。他沒有拿出來,隻是隔著帆布,指尖無比清晰地感知著裏麵那兩樣東西的形狀——道尺的堅硬筆直,膠墊的柔韌彈性。
他無意識地摩挲著,指尖傳來的觸感,仿佛還殘留著沙棘堡鋼軌被烈日灼烤後的餘溫,混合著汗水、機油、風沙和鐵鏽的氣息。十五個晝夜的硝煙與汗水、勝利的狂喜與極限的壓力、戰友的信任與離別的酸楚,仿佛都濃縮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透過指尖,烙印在他的神經末梢。
而前方,是萬裏之遙、神秘而陌生的非洲大陸。是更加熾烈、幾乎能將鋼鐵熔化的陽光;是廣袤原始、充滿未知危險與機遇的莽原;是複雜多變、遠超想象的政治與人文環境;是一條寄托著國家意誌、承載著無數期望、被稱為“世紀之路”、等待他去鋪設、去征服的鋼鐵巨龍。
行囊很輕,簡單樸素。
但壓在肩頭的責任,卻重逾千鈞。
車輪滾滾向前,碾過戈壁的碎石,也碾過他心中翻湧的萬千思緒。沙棘堡的硝煙尚未徹底散盡,新的、更加波瀾壯闊的征程,已在旋轉的車輪下轟然展開。道尺沉默,膠墊無聲,但它們的溫度和重量,將是支撐他穿越萬水千山、直麵未來一切挑戰的、最堅實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