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數據衛隊的第一次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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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履帶在烈日下龜裂,像極了某種遠古巨獸風幹的骨骸,嶙峋地裸露在焦土之上。林野的靴底踩上去,傳來黏膩而刺骨的冰涼,那是凝固的柴油與不知名血漬混合成的汙物。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濕滑的泥沼裏,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拖曳著沉重而絕望的尾音。他彎腰,粗糙的指腹摩挲過冰冷的金屬表麵,最終拾起了那個滾落在地的銅製煙鬥——屬於庫托的煙鬥。此刻,煙鬥表麵尚存餘溫,仿佛那個年輕生命最後的溫存,在金屬上烙下了一個短暫而灼熱的吻。
二十米外,那個穿著亮橙色安全背心、皮膚白得如同漂白過的紙的監工,正焦躁地用對講機呼叫支援,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屏幕上,聲音嘶啞而急促。而在警戒線之外,一群黑人工人沉默地圍成一個半圓,他們手中緊握著鐵鍬和撬棍,眼神裏沒有憤怒,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如同幹涸河床下蟄伏的暗流,等待著一場早已注定的、足以淹沒一切的暴雨。
庫托就跪坐在那片被推土機無情碾過的祖墳旁。殘破的石碑歪斜地插在焦土裏,碑文早已模糊不清,隻餘下幾個依稀可辨的音節,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又像是在風中破碎的歎息。他的左肩上,一個彈孔猙獰地張著嘴,仿佛一隻突然睜開的第三隻眼,充滿了怨毒,瞪著被血色染紅的蒼穹。少年跪在那裏,身體因失血不住地顫抖,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執著。他麵前的土地上,那根被用作測量工具的道尺,此刻像一把插進心髒的匕首,深深地紮進泛著鐵鏽味的紅土地。尺身上,細密的刻度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每一道刻痕都像是對這片土地一次精確而冰冷的切割,無情地丈量著失去與傷痛。
林野解開自己的襯衫,撕下幾條還算幹淨的布條。空氣中彌漫著硝煙、柴油和血腥混合的氣味,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他動作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為庫托包紮傷口。當他撕開庫托染血的衣襟時,一股更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同時也讓他看清了少年腹部那塊緊實而結實的腹肌上,紋著的奇異圖騰。那不是現代的刺青,而是一種更為古老、更為原始的印記——密密麻麻的凹凸紋路,深淺不一,像是用某種尖銳的骨刀一刀刀刻進去的,帶著一種原始而野蠻的美感,訴說著這個部落與生俱來的堅韌與苦難,如同刻在皮膚上的史詩。
“坐標原點在教堂鍾樓。”林野突然停下包紮的動作,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望向遠處山丘上那座孤零零的殖民時代建築。夕陽的餘暉為它彩繪的玻璃窗鍍上了一層詭異的血光,透過那些破碎的彩色玻璃,還能依稀看到裏麵空蕩蕩的聖壇,仿佛一個被遺棄的祭壇。林野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曆史的回響,“當年那些測量隊,就是從那裏架設經緯儀,用冰冷的數據和線條,把你們整個部落劃定為采礦區,像切蛋糕一樣,把你們的土地、家園、生活,都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抓起一把帶著細碎草根的紅土,揚向空中。夕陽將那些細小的塵粒和草屑染成了金色,它們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精準而優美的拋物線,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緩慢而有序地落下。“看,”林野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悲涼,卻又透著一股韌勁,“連風向都沒變。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來了,走了,又來了,可這裏的風,還是吹著同樣的方向,帶著同樣的味道。”
就在這時,那台被庫托用道尺卡住操縱杆的推土機,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像是野獸在喉嚨裏發出的呻吟般的啟動聲。鋼鐵巨獸拖著破損不堪、如同殘疾肢體般的履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向前蠕動。它的目標,似乎正是跪坐在地上的庫托。
庫托像是感覺到了那死亡的逼近,猛地抬起頭,眼神裏爆發出野獸般的凶狠。他不顧肩上的劇痛,猛地拔出插在土裏的道尺。尺身被泥土和血汙沾染,但在夕陽的映照下,依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推土機操作員的眼睛一陣發花。少年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將那根帶著泥土、血汙和某種決絕意味的測量工具,用盡全身力氣擲了出去!
道尺如同離弦之箭,帶著破空的銳響,精準地穿透了駕駛艙那層薄薄的玻璃,發出“哢嚓”一聲脆響,然後死死地卡在了操作員的操縱杆上。那操作員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試圖去掰開那根鐵質的道尺,但無濟於事。推土機巨大的鋼鐵身軀猛地一震,然後因為失去了控製,開始不受控製地左右搖擺,發出更加淒厲的金屬摩擦聲。
槍聲,就在這時炸響。
子彈幾乎是擦著林野的耳邊飛過,帶起的氣流讓他耳膜生疼。他幾乎是本能地撲倒了庫托,將少年瘦弱的身軀緊緊壓在自己的下麵。身體落地時,後腦勺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硌得他一陣頭暈目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接觸到的那個東西,入手冰涼,帶著泥土和某種金屬特有的質感。他顧不上疼痛,費力地扒開覆蓋在上麵的浮土,赫然發現那竟是一尊被推土機巨大的鏟鬥鏟斷、半埋在土裏的部落先祖銅像。銅像的臉上還帶著一種古拙而威嚴的表情,仿佛在默默地注視著這片被踐踏的土地。更讓他心驚的是,當他摸向自己流血的傷口時,發現那些嵌在皮肉裏的,不僅僅是沙石和玻璃碎片,還有幾顆明顯是金屬的、帶著1932年製造日期的子彈頭!
“退後!我們有地契坐標!”那個白人監工看到推土機失控,又聽到槍聲,終於被嚇破了膽,他慌忙舉起一份文件,試圖以此作為護身符。但當他看到林野從懷裏掏出並展開的那張泛黃的羊皮地圖時,聲音戛然而止,臉上血色盡褪。那是一張1885年的殖民地界圖,用褪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地標注著“原住民保留地”幾個字。而在圖的中央,一個鮮紅的叉號,刺眼地落在了一個坐標點上——那個坐標點,正是庫托祖母那座被推土機無情碾過的墳墓!
庫托似乎並沒有聽到監工的喊叫,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他抬起頭,看著自己肩頭不斷湧出的鮮血,眼神裏卻沒有任何痛苦,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狂喜的興奮。他伸出帶著血汙的手指,蘸了蘸傷口裏流出的溫熱血液,然後在那根插在土裏的道尺上,開始畫出歪歪扭斜、卻充滿力量的符文。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抽搐,但這不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是因為一種壓抑不住的、近乎癲狂的大笑:“他們測錯了!全測錯了!我們的祖墳,根本就不在他們的坐標網格裏!”
少年猛地抬起頭,將帶血的手指指向血色彌漫的天空:“看!那些星星!那些亙古不變的星辰,才是我們真正的基準點!是他們這些外來者,用冰冷的儀器和數字,強行給我們套上了枷鎖!”
林野的注意力,卻被那尊被自己發現、半埋在土裏的青銅像吸引了。他蹲下身,仔細地觀察著銅像底座上那些模糊的銘文。那是一種古老的德文,雕刻的日期顯示,這尊描繪著部落戰神的銅像,竟然比殖民者留下的任何測量記錄都要早上整整三百年!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片土地的“曆史”,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並且擁有自己獨立的、不被承認的坐標和時間。
就在這時,庫托將那根刻滿了血色符文的道尺,再次垂直地插入了他祖母墳墓前的土地。夕陽的餘暉透過道尺的刻度,灑落在地麵上,形成一道道細長的影子。林野突然注意到,當道尺以某種特定的角度插入土地時,尺身上那些斑駁的血跡、銅鏽,以及少年剛剛畫上的血色符文,它們奇異地組合在了一起,竟然形成了一個新的、扭曲的星座圖案。他猛地抬頭望向天空,那個圖案,竟然與他熟悉的北鬥七星有著一種奇特的聯係——它們的位置恰好錯位了12的角度!
“12……”林野喃喃自語,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他猛地回頭看向庫托腹部那塊紋滿了圖騰的腹肌,再對比那根道尺上的血色符文,以及天空中的星辰。他終於明白了!少年畫下那些看似混亂、毫無章法的部落圖騰的真正含義。那不是什麽簡單的裝飾,而是用祖傳的、屬於他們自己的計量方式,記錄下來的殖民者罪行!每一道看似隨意的刻痕,每一個扭曲的符號,都是對殖民者那套精確到毫厘的測量體係的無情嘲諷和修正。它們記錄著被強行劃定的邊界帶來的誤差,記錄著家園被侵占的比例,記錄著生命被漠視的百分比。而那個12的角度差,那根道尺上的血色符文,以及那些嵌入少年皮肉裏的1932年的子彈頭,共同指向了一個驚天的證明——子彈的軌跡偏差12厘米,恰好對應了殖民測量體係那個被刻意忽略或掩蓋的12的終極誤差率!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鬥被狠狠彈出,迅速染黑了整個天空。星星一顆顆亮起,冰冷而遙遠,像是撒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鑽。三十多個部落青年,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揮舞著長矛和砍刀,而是每個人都握著一件雕刻著奇異圖騰的古老工具——有的像尺子,有的像規,有的像圓規,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用來丈量土地、繪製星空、建造家園的工具。火把的光芒在他們的臉龐上跳躍,映照出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當庫托在眾人的注視下,將那根帶血的道尺,再次莊嚴地豎立在他祖母的祖墳中央時,一個奇跡發生了。月光如水,靜靜流淌,灑在每一件古老的測量工具上。林野突然發現,所有這些工具的影子,在月光下竟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相互連接、相互交織,最終拚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圓形!那不是用冰冷數據計算出來的幾何圖形,而是屬於這片土地、屬於這個部落、屬於所有被壓迫者的、最原始也最真實的幾何真理。圓心,就在庫托豎立的道尺頂端;圓周,則由所有部落青年的工具影子共同構成。
這是一個無聲的宣言,一個用古老智慧對抗現代暴力的勝利。圓,象征著完整,象征著循環,象征著無論被分割多少次,這片土地和這個部落的精神內核,永遠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黎明前,總是最黑暗的時刻。林野從懷裏摸出那個撿來的銅製煙鬥,用打火機點燃了裏麵的煙草。煙鬥裏殘留的煙草不多,但燃燒時發出的微弱劈啪聲,在寂靜的夜裏卻顯得異常清晰。躍動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也映照著周圍那些沉默而堅毅的部落青年。他手中的那張1885年的殖民地圖,正在火焰中緩緩燃燒,紙頁蜷曲,發出“滋滋”的聲響,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那些用褪色墨水標注的邊界線、那些代表“采礦區”的紅色標記,都在火焰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庫托肩頭的繃帶已經被夜露浸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他正用牙齒費力地撕扯著自己染血的襯衫布料,然後將那些布條仔細地纏繞在那根插在地上的道尺上。布條是白色的,此刻被鮮血和泥土染成了深褐色,但在月光下,卻像一麵飽經風霜、卻依然不屈的旗幟。
遠處,果然傳來了更多推土機啟動的轟鳴聲,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具有威脅性。黑暗中,隱約可見更多的車燈亮起,像一群嗜血的狼眼,正朝著這片被月光和火把照亮的區域逼近。
但這一次,沒有人再感到恐懼。庫托直起身,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跡,抬起頭,迎著即將到來的第一縷晨曦。他的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絕望和憤怒,隻剩下一種平靜的、如同岩石般堅硬的堅定。“來了。”他輕聲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林野抬起頭,望向那些越來越近的車燈,以及車燈後麵那些模糊的、如同鋼鐵巨獸般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煙草、血腥和泥土的氣息。他看到,那些推土機上的測量儀器,在車燈的照射下,依然反射著冰冷的光芒。但這一次,那光芒不再刺眼,反而像是某種可以被看穿的虛幻。
“數據殖民者的葬禮,”林野低聲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現在,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