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算法的饑餓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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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一塊浸透了煤灰的破布,死死壓在內羅畢城郊那個臨時工地的工地板房上。板房的牆壁薄得可憐,風一吹就嗚嗚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月光,吝嗇地從幾道拚接縫隙裏擠進來,落在那張油膩膩的“誤差差異表”上,將上麵那些用紅筆圈出的記號映得忽明忽暗,像一道道未愈合的傷口。那些數字,此刻看來,比血還要刺眼。
林野坐在板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沿著道尺冰冷的刻度輕輕滑動。道尺是他父親留下的,木質表麵被常年摩挲得發亮,刻度線深深刻入木頭,像一道道無法磨滅的烙印。他打開頭燈,昏黃的光束刺破板房的昏暗,照在最新記錄的一組數據上。光束裏,細小的浮塵瘋狂地舞動,像極了他們這些工人在龐大的數據洪流中掙紮的螻蟻,身不由己,渺小得可憐。
“誤差率0.3,係統判定d級,警告一次。實際複測是0.25,比標準還低,卻照樣扣兩分。”林野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了,係統總能找到理由,把那些勉強合格的數據打下來。
庫托癱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左肩的繃帶因為滲血,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像一塊凝固的血漬。“這破係統比殖民者的皮鞭還狠。”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幾縷發絲粘在額頭上,油膩膩的,“它根本不在乎事實,隻在乎怎麽把你算進去。”
他抬手指了指牆角那個監控攝像頭。鏡頭蓋不知被哪個膽大的工人用煙頭燙出了焦黑的盲點,像一隻被戳瞎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卻再也看不到真相。
板房裏彌漫著汗臭、柴油味和廉價香煙混合的氣味,讓人窒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絕望。每個人都像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突然,尖銳的警報聲像一把錐子,狠狠刺破了板房的寂靜。紅色跑馬燈在天花板上瘋狂地閃爍,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忽明忽暗,如同鬼魅。正在打盹的工人們觸電般彈了起來,有人手忙腳亂地抓起衣服,有人打翻了泡著抗疲勞藥片的茶缸,褐色液體在地麵上迅速蔓延,像一攤攤汙漬。
“後20抽檢開始!”機械女聲從喇叭裏炸響,冰冷而沒有感情,像死神的宣告。林野看見隔壁床的老工人王瘸子猛地吞了幾片止疼藥,動作快得像怕被人搶走,然後手指在床墊縫裏摳出深深的凹痕,仿佛想把什麽東西摳出來。
板房外,人群像潮水一樣湧動。罰款公示欄前擠滿了人,推搡、咒罵、哀求聲亂作一團。林野被人流推著,險些撞上公示欄的鐵板。當他看清液晶屏上後20的名單時,心髒猛地一縮,指甲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留下幾道白印。
那個叫阿布杜的工友,因為前段時間眼睛發炎暫時性失明,被係統記了“操作遲緩”,誤差率明明比他複測的低了0.05,此刻名字卻血紅地掛在末位,後麵跟著一個巨大的“f”和一個觸目驚心的罰款金額。阿布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被旁邊的人擠開了。
“他們改了誤差計算方式!”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人群背後傳來。詹森,那個總是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程序員,蒼白得像張紙的臉在屏幕藍光下泛著病態的青。他擠到林野身邊,急促地喘息著,“昨天還是四舍五入,現在變成直接進位!這些數據根本不是測量結果,是刑量標準!”
他顫抖的手指向公示欄上的條款,林野順著看過去,瞳孔驟然收縮。新增的“精神恍惚”判定細則足足占了半頁,定義模糊得可怕,幾乎可以把任何不符合係統預期的行為都框進去。這根本不是在測量,而是在製造犯罪。
“見鬼!”庫托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抓住詹森的胳膊,“他們這是故意的!”
“故意?”詹森的眼鏡滑了下來,他抬起手想扶,卻隻是無助地搖頭,“不,更糟。我試著用舊算法反向推算,發現數據本身就被篡改了。誤差值在傳輸過程中被放大了……”
“放大?”林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白天複測時,明明一切都符合標準,但上傳到係統後,誤差值總會莫名其妙地增加那麽一點點。
深夜,工地的工具庫裏,隻有一盞應急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了角落裏堆積的雜物。林野坐在滿是油汙的工作台上,借著昏黃的光線,一遍又一遍地核對著手裏的數據。道尺的一端卡在千分尺的缺口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他的手指在那一排排數字上飛快地滑動,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複測值和係統記錄值。每當係統判定誤差超過0.5,實際複測值就會神秘地增加0.03。這種微妙的偏差,像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鐵絲,正好把那些剛剛踩在合格邊緣的人,勒進了懲罰區。就像阿布杜,就像他,就像無數個他們。
“他們在算法裏埋了暗扣。”林野把那張布滿血跡和汗漬的“誤差差異表”攤開在油漬斑駁的工作台上,像展開一張戰報。庫托湊過來,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止痛膏氣味,那是他肩傷和長期勞損的證明。“怎麽破?現在連舉報渠道都被算法監控著,發個郵件都會被標記‘異常通訊’。”
他煩躁地扯開衣領,鎖骨下方新結痂的傷口形似數字“12”,是上次因為質疑數據被保安用警棍抽打的痕跡。“他們把我們當獵物,在這個係統裏玩饑餓遊戲。”庫托的聲音低沉而憤怒,“每天工作,不是在測量,而是在躲避陷阱。”
這時,頭頂的通風管道傳來一陣細微的異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爬行。兩人同時噤聲,警惕地望向上方。工具庫裏瞬間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老工人王瘸子瘸著腿,從陰影裏挪了出來。他工作服的下擺洇著可疑的深色水漬,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什麽。他的臉上刻滿了風霜,眼神黯淡,像一口枯井。
“別白費力氣了。”他沙啞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轉動,帶著一種徹底的絕望,“我兒子在it部,偷偷告訴我,這係統會學習工人的操作模式,故意在你習慣的流程裏設陷阱。你越熟悉,它越知道怎麽坑你。”
他艱難地坐下,慢慢掀起褲管,露出小腿上布滿的網格狀疤痕,那是被那種號稱“提高效率”的電擊懲戒裝置留下的。“他們連反抗的方式都計算好了,讓我們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老王腿上的疤痕,看著庫托鎖骨下的傷,看著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他們就像被放在磨盤上的麥粒,無論怎麽掙紮,都逃不過被碾碎的命運。
接連幾天的暴雨,像是天空也在為工人們的命運哭泣。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集裝箱改裝的更衣室鐵皮屋頂上,敲打出密集而急促的鼓點。雨水順著縫隙漏進來,在地上積成一個個小小的水窪。
林野蜷縮在更衣室角落裏,背靠著冰冷的鐵皮牆。雨水讓他渾身濕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他摸著道尺上被庫托鮮血染紅的刻度,那些數字在雨聲中仿佛活了過來,變成跳動的火苗,灼燒著他的眼睛。
當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炸響,照亮更衣室瞬間,他猛地坐直身體。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窗外百米外那座孤零零的教堂鍾樓。鍾樓在閃電的映照下,泛著一層詭異的綠光。
教堂?林野的心頭一跳。那座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建築,早已經破敗不堪,據說裏麵住著流浪漢,很少有人會去注意它。但此刻,那詭異的綠光,卻像一隻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們。
“那是什麽?”林野喃喃自語,隨即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他想起三年前剛來工地接受培訓時,教官曾經說過,精密測量儀器需要定期用衛星信號進行校準,以確保數據的準確性。而這座教堂,因為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恰好坐落在整個礦區三角測量網的核心點,曾經被用作早期的地麵坐標參考點。
難道……林野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想起係統那些被篡改的數據,想起那些神秘的誤差,想起教堂鍾樓上的詭異綠光。一個可怕的猜測在他腦海中成型。
“他們在用虛假坐標源篡改所有數據!”林野猛地站起身,道尺在懷裏發出金屬共振的嗡鳴,像是在回應他的激動。他衝出更衣室,衝進冰冷的雨幕中。雨水瞬間灌滿了他的工裝靴,冰得他腳趾發麻,但遠比不上發現真相時,心髒傳來的劇烈抽痛。
泥漿糊滿了他的褲腿,他全然不顧,跌跌撞撞地朝著教堂的方向跑去。雨夜中,教堂的輪廓顯得更加陰森可怖,那綠光像是某種邪惡的信號。
當他拚盡全力撞開教堂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黴味和塵土的陰冷空氣撲麵而來。教堂內部漆黑一片,隻有那詭異的綠光從某個角落投射出來,像幽靈的眼睛。
林野定了定神,適應著黑暗。他的目光被那綠光吸引,循著光束的方向看去。隻見那光束正從聖母像的雙眼位置射出,精準地投射在聖經上,投下跳動的、詭異的光斑。而光束的源頭,聖母像的眼窩裏,隱藏著一個微型的激光發射裝置。在聖經的位置,則有一個接收器。
“原來如此!”林野恍然大悟。他們用這個偽裝成裝飾物的激光定位儀,發射虛假的校正信號,讓所有工人的測量數據,都基於一個被篡改過的坐標體係。誤差,就這樣被人為地製造出來。
“林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教堂門口響起。庫托帶著二十多個同樣滿臉怒火的數據標兵衝了進來,他們顯然也得到了消息,或者隻是憑直覺跟了過來。
“切斷他們的坐標謊言!”庫托看到激光裝置,眼睛都紅了,他嘶吼著,掄起手中的鐵鍬,就要衝上去砸那個激光發射器。
“等等!”林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衝動,“讓我先測真正的誤差值……”
他迅速拿出道尺和千分尺,跑到激光束的路徑上,小心翼翼地將道尺卡在激光發射器與接收器之間。激光束打在道尺的刻度上,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斑。
林野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光斑的位置。他需要找到那個臨界點,那個係統判定“設備故障”與“人為失誤”的分界線。根據他之前的觀察,這個臨界點就在12.7毫米。
光斑在道尺的刻度線上微微移動,像一隻不安分的眼睛。林野的手心全是汗,他必須精確地控製道尺的位置,不能有絲毫偏差。
終於,光斑穩定在了12.6毫米的位置。林野的心跳瞬間加速,這比係統設定的臨界點還要小0.1毫米!這意味著,隻要他們能將所有測量數據都調整到這個範圍內,就能徹底打破係統的謊言!
就在這時,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雨夜的寂靜。紅藍色的警燈在教堂的窗戶上閃爍,像魔鬼的爪子。保安和穿著製服的監管人員衝了過來,將教堂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不許動!全部舉起手來!”保安端著電擊槍,厲聲喝道。
庫托看著衝過來的保安,咬了咬牙,握緊了鐵鍬。其他人也紛紛抄起了手中的工具,準備反抗。
林野卻示意大家冷靜。他看著眼前的激光裝置,看著道尺上穩定的光斑,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海中形成。
他再次拿出手機,打開一個特殊的軟件。這個軟件是他最近偷偷開發的,專門用來分析係統彈窗裏的信息。他記得,那些閃爍的“設備故障”提示,總是以某種特定的頻率出現,就像某種密碼。
林野將手機對準激光發射器,開始捕捉和分析那些微弱的信號。幾秒鍾後,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那些閃爍的故障提示,竟然組成了摩斯密碼!
他迅速破譯著密碼,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當最後一個符號出現,屏幕上顯示出一段簡短的信息:“繼承遺產,清除異端。”
林野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明白了,這些激光裝置不僅僅是用來篡改數據,更是殖民者後代發給ai監管者的密令!他們用這種方式,在暗中操控著整個礦區,將他們的意誌,通過冰冷的算法,強加在工人們身上。
原來,他們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躲在陰影裏的操控者。
“我明白了……”林野苦笑一聲,把道尺交給庫托,“記住,真正的測量永遠在規則之外。規則是他們定的,但數據應該是真實的。”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機裏的軟件設置為最大幹擾模式,然後轉身,朝著警笛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張開雙臂,像一隻準備迎接風暴的海燕。
當第一輛裝甲車碾過他剛剛站立的水窪,濺起一片泥漿時,庫托手中的道尺突然發出刺目紅光!那光芒瞬間擴散開來,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劃破了雨夜的黑暗。
原來,林野在交給庫托之前,用他祖傳的銅煙鬥,偷偷在道尺內部安裝了一個簡易的幹擾裝置。當裝甲車碾過特定區域時,觸發裝置啟動,釋放出強烈的電磁幹擾,直接癱瘓了所有激光定位儀和監控係統。
裝甲車戛然而止,車上的保安和監管人員驚恐地發現,他們的通訊設備、監控設備全部失靈了。而教堂裏,林野用身體擋住了第一個衝上來的保安,電擊槍的電流穿過他的身體,但他隻是冷冷地看著對方,眼神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決絕的平靜。
庫托和其他工人們看到這一幕,爆發出震天的怒吼。他們扔掉手中的工具,像憤怒的雄獅,撲向那些曾經壓迫他們的人。
雨,還在下著,但黑暗,正在被驅散。教堂鍾樓上的綠光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人們手中火把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芒,是自由的光芒。在這場由算法引發的“饑餓遊戲”中,他們或許會付出代價,但他們已經選擇了反抗,選擇了爭取自己的命運。而那把閃耀著紅光的道尺,將成為他們抗爭的圖騰,永遠鐫刻在曆史的記憶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