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麵具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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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如同被潑了濃墨的畫布,沉沉地壓在肯尼亞這片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腥氣、植物的芬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夜晚的神秘與不安。三百米外,工人們那簡陋的宿舍區,像一片蜷縮在黑暗中的灰色蟻穴。然而,此刻,這片寂靜被打破了。
一束強光,如同白晝裏突然裂開的一道傷口,刺眼地掃過宿舍區。那是新架設的探照燈,光線粗糲而蠻橫,將黑暗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那些晃動的光斑,起初看起來像是隨意的巡邏,毫無章法。但林野蹲在遠處一個廢棄集裝箱的頂上,透過夜視儀觀察時,瞳孔中的綠光卻猛地收縮——他發現了不對勁。
那些光斑,在某個瞬間,精準地停留在某個工人的臉上。不是一掠而過,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隨著那人本能地偏頭躲避的動作,光束也微妙地調整角度,持續地追蹤著。那不是隨機照射,而是帶著某種目的性的掃描。
“瞳孔反光分析。”庫托的聲音從貼著耳後的微型耳麥裏傳來,帶著地下管道特有的潮濕和金屬摩擦的沙啞。林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樣子:像一條泥鰍,正匍匐在狹窄、汙濁的地下管道裏,道尺卡在肘彎處,既是支撐,也是隨時準備測量逃生路線的武器。
“三號攝像頭有棱鏡組,”庫托的聲音繼續傳來,分析如同水銀瀉地般流暢,“他們在用角膜反射光做三維建模。”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他迅速調整夜視儀的焦距,將視野集中在那個被探照燈照射的工人臉上。果然,在那人眼球表麵,跳動著細微而複雜的光斑,那不是簡單的反光,而是經過棱鏡折射、分解後的複雜光路。當那人更加劇烈地偏頭,試圖完全避開那刺眼的光芒時,他耳麥裏傳來一陣急促的電子音,緊接著,一個懸浮的監控屏幕畫麵在他腦海中展開——那是數據衛隊通過技術手段反向接入的部分監控係統。
監控屏幕上,代表該工人的光點立刻彈出一個紅色警報框,框內懸浮窗跳出幾個冰冷的字眼:“麵具疑似度72”。
林野猛地扯掉臉上那簡陋的布製麵罩,鼻梁上的壓痕還帶著新鮮的汗漬,火辣辣地疼。“是動態材質檢測!”他壓低聲音,語氣裏帶著一種被窺破底細的惱怒,“他們往鏡頭裏加了偏振光!”
偏振光!這解釋了一切。那些棱鏡組配合偏振光,可以分析物體表麵的微觀結構,判斷其材質屬性。他們之前用來躲避監控的麵具,無論是用油彩、布料還是其他什麽簡單材料,在偏振光的照射下,其表麵的細微紋理和反射特性都會被捕捉,並通過算法與數據庫中“幹淨”的麵部皮膚紋理進行比對,從而判斷出是否戴了麵具,甚至可以估算出麵具的材質和複雜程度。
庫托在管道裏猛地一個趔趄,道尺撞上了冰冷的金屬水管。悶響在寂靜的管道裏格外刺耳,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該死!”庫托低聲咒罵,迅速用袖口擦拭著道尺的金屬表麵。那些白天骨意蹭上的鐵鏽粉末簌簌掉落,露出下方密集而深淺不一的刻痕。每一道刻痕,都像是一個密碼,記錄著他們與數據霸權周旋的點點滴滴。
“第七個凹點,對應昨晚的鹽柱實驗。”他的指腹摩挲著最深的那個坑洞,那裏還嵌著半粒沒擦淨的結晶,在耳麥傳來的微弱光線下泛著微光,“折射率1.54,和沙地裏那種紫色礦物相同。”
鹽柱實驗?林野心中一動。他記得庫托提到過,他們嚐試用某種特殊的鹽柱來製作麵具,試圖利用其光學特性來幹擾監控。這種鹽,據說是在特定條件下形成的,具有奇特的結晶結構。
通風管道深處,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異響,像是什麽東西滑落的聲音。兩人同時僵住,像兩隻受驚的獵物,瞬間進入了最高戒備狀態。林野的手指無聲地劃過腰間,觸碰到那管準備好的冷卻劑——一種他們自己調配的、能瞬間降低局部溫度的化學製劑,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依賴熱成像的監控設備。
當一道黑影從管道的岔道口一閃而過的刹那,林野眼中寒光一閃,猛地扣動了噴霧器的扳機。“嘶——”一陣低沉的嘶鳴聲中,白色的氣霧如同幽靈般在管道裏彌漫開來,瞬間吞沒了前方的視野。在林野佩戴的、可以顯示溫度差異的熱成像儀裏,那片區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令人絕望的黑色盲區。
“該死的土著把戲!”一個帶著濃重口音、充滿惱怒和咳嗽聲的白人監工的咒罵聲,穿透了氣霧,傳到了兩人的耳中。顯然,他們的行動幹擾了對方的監控。
林野趁機拽著庫托向後退,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管道壁。同時,他手腕一翻,手中的道尺如同一個精準的標尺,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半弧,穩穩地卡在了某個隱蔽攝像頭的仰角上。那攝像頭原本正對著他們藏身的這段管道,此刻卻被道尺巧妙地遮擋了大半視野。
隻聽“哢噠”一聲輕響,控製室裏對應那台攝像頭的監控畫麵陡然傾斜,原本精準鎖定他們位置的紅色人臉識別框瞬間紊亂,像一攤被攪散的顏料,失去了目標。
地下管道裏,庫托已經迅速行動起來。他從一個布袋裏掏出一塊粗糙的、呈不規則的幾何形狀的鹽柱,開始將其仔細地按在自己的臉上。鹽柱的結晶顆粒十分粗糙,刺入皮膚,帶來細微而持續的痛楚,像無數細小的針在紮。庫托的眉頭緊鎖,但手上的動作卻異常熟練。
“部落祭司說,這種鹽叫‘神之淚’,”庫托說話時,聲音變得有些甕悶,那是鹽柱麵具隔絕了部分聲音的緣故,“隻有在雨季,被閃電劈中的沙地才會形成這種天然的透鏡。”
眼柱麵具被庫托牢牢地固定在臉上,隻留下雙眼的位置可以看清外界。麵具中央的孔洞,恰好露出他警惕而專注的雙眼。而眼角溢出的汗水,滴落在鹽麵上,帶來了細微的刺痛,同時也蝕出了幾個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凹痕。
林野突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繼續說話。他打開頭燈,將礦燈光束打在庫托麵具的側麵。那些凹凸不平的結晶表麵,此刻正將燈光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分解,投射出一片片流動的、斑斕的光暈,如同彩虹被打碎後,散落在黑暗中的碎片。
“不是巧合!”林野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驚喜,“鹽柱的多棱麵會在不同角度呈現不同的折射率,就像…”他的話音突然頓住,眼睛緊緊盯著那些在鹽麵上跳躍的光斑,大腦飛速運轉。
他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土,隨手撒向對麵的牆壁。細沙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然後緩緩落地。但在礦燈光束的照射下,林野卻看到了奇異的景象——那些細沙在落地的那一刻,竟然在牆壁上短暫地形成了一個模糊的、類似監控畫麵的像素點圖案。
“活體光學迷彩!”林野幾乎是喊了出來,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鹽柱的結晶結構,配合我們身上的顏色和輪廓,可以在特定角度下,將光線散射、折射,形成類似環境背景的視覺效果,讓對方難以捕捉我們的真實形態!”
就在這時,尖銳的警報聲再次撕裂了管道裏的寂靜,這次不再是來自監控係統,而是來自地麵震動傳感器。那聲音尖銳而急促,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預示著危險的臨近。
“他們在用地震波掃描地下空洞!”庫托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他迅速翻身滾進旁邊一個積滿廢水的管道槽裏。麵具的邊緣磕在冰冷的鐵板上,崩落了幾粒細小的鹽晶。“快測水位!”他喊道,聲音在水中產生了奇特的共鳴。
林野的靴子踩在水裏,濺起一片片水花。他迅速將道尺從腰間拔出,雙手握住兩端,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用力一插,道尺深深地插入淤泥之中。道尺上刻著精密的刻度,即使在泥濘中也能大致讀出數據。
“水麵上漲三厘米!”林野的聲音透過耳麥傳來,帶著水汽,“而遠處傳來的機械轟鳴聲裏,隱約能辨出水泵啟動的低頻震顫。他們在注水!想逼我們出來!”
庫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順著管道槽向上看去,隻見頭頂的通風井蓋,正在液壓機的無聲推動下,緩緩地、帶著死亡的氣息下降。那厚重的金屬柵欄,即將徹底封鎖他們的退路。
生死攸關的時刻,庫托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林野意想不到的動作。他猛地扯下了臉上的鹽珠麵具。少年蒼白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有些已經和鹽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白色的痕跡。他的睫毛上掛著幾顆鹽粒,像撒在上麵的小鑽石,但他卻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血色的、卻異常堅定的笑容。
“還記得我說鹽柱會吸水嗎?”庫托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祭司說過,這種鹽遇水會變軟…”
林野的眼睛瞬間亮了,他立刻明白了庫托的意思。鹽柱麵具在吸收了管道裏的濕氣,尤其是剛才滾入水槽時吸收的水分後,其結晶結構已經開始變得不穩定,變得軟化,甚至有些脆弱。
當庫托再次將那塊吸飽了水分、變得有些軟化的鹽柱斷麵,用力按在通風井柵欄門那精密的電子鎖芯上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隻聽“劈裏啪啦”一陣細微的爆裂聲在金屬腔體內回蕩,那些吸飽了水的鹽晶,在膨脹和軟化過程中,竟然產生了微小的爆炸力。精密的電子鎖芯,被這股來自古老自然的、不可預測的力量撐出了細密的裂痕。
“跑!”庫托嘶吼著,不再顧忌,用盡全身力氣撞向那扇柵欄門。變形的鐵條劃破了他手臂上的皮膚,留下幾道血痕,但柵欄門卻被他撞開了一個足以容兩人通過的縫隙。兩人幾乎是同時,堪堪從那扇即將完全閉合的柵欄門下鑽了出去,滾進了相對開闊的、通往地麵的管道岔道。
他們沒命地朝著礦場西側跑去,那裏堆放著準備回填礦洞的紫色尾砂。林野邊跑邊從懷中掏出幾塊剛才製作麵具時剩下的鹽柱碎塊,借著微弱的月光舉起。那些殘破的結晶,竟然將稀薄的月光拆解成了六道光束,在尾砂堆表麵投下幾道移動的光斑,如同幽靈在跳舞。
“折射率匹配!”林野狂喜的喊聲被風扯碎,聲音在空曠的管道裏回蕩,“這些沙子就是最好的隱身鬥篷!”
他拉著庫托,不再猶豫,直接撲進了那堆散發著塵土氣息的尾砂堆中。當鹽塊被埋入溫熱的沙中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紫色沙粒開始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頻率規律地顫動,如同某種生物在緩慢而深沉地呼吸。
庫托從懷中再次掏出那把從不離身的道尺,將其插在沙丘的頂端。道尺的金屬表麵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尺身上的那些深刻刻痕,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他調整了一下道尺的角度,讓那些刻痕正對著夜空中那永恒不變的北鬥七星。而那些被他們帶過來的鹽晶碎末,在月光下,竟然在沙丘表麵連成了一幅簡陋卻清晰的星座圖案。
監控屏幕在控製室裏瘋狂地閃爍著,像一群受驚的麻雀。一個操作員對著突然黑屏、隨後又雪花亂閃的攝像頭,氣急敗壞地捶打著鍵盤。
“信號幹擾!又是信號幹擾!”他的組長扯鬆了領帶,額頭上布滿了汗珠,卻沒發現牆角空調出風口的濾網和管道壁上,不知何時爬滿了晶瑩剔透的鹽霜。那些鹽霜,是庫托他們之前製作麵具時掉落的鹽粒,吸收了空氣中的濕氣後形成的。而此刻,那些原本堆放在西側礦場的尾砂,在月光和鹽晶的共同作用下,竟然開始緩緩流動,像某種剛剛蘇醒的、沉默的生物,正悄無聲息地,將兩個少年的氣息徹底掩埋,將他們從數據霸權的視野中徹底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