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油桶裏的服務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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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哈拉沙漠的白天,是煉獄。陽光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將每一寸裸露的沙土都烤得滾燙。林野跪在沙地上,膝蓋下的沙子幾乎要燙穿他的工裝褲。他掌心貼住那個廢棄油桶的外壁,瞬間,一股灼痛感如同小蛇般竄遍全身。這股來自撒哈拉晝間高溫的威力,正透過那層鏽跡斑斑、早已失去光澤的鐵皮,毫不留情地煎熬著桶內即將被安置的精密機件。
    他動作迅速地解開襯衫上第三顆紐扣,這已經是他能敞開的極限,再解開一粒,就太不成體統了,盡管此刻體麵早已被拋諸腦後。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支小巧的溫度計,用剛剛解開紐扣露出的衣襟小心地裹住它,然後再次貼在油桶外壁上。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傳來,稍微緩解了那股灼熱,但沙子的溫度仍在持續滲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汗水如同斷線的珠子,從他的額角滑落,鑽進滾燙的沙粒縫隙裏,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在深色的布料上,汗水暈開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圓斑,像是一幅被隨意塗抹的地圖。
    “五十四度。”庫托的聲音從幾米外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專注。他正用那把從不離身的道尺,仔細測量著沙地的深度和硬度。少年額頭上沾著一些銀灰色的金屬粉,那是他之前打磨某個零件時蹭上的,在陽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夜間埋深兩米。”庫托抬起頭,聲音隨著道尺的抬起而揚起。他的眼睛在烈日下眯成一條縫,但眼神銳利,“沙層導熱係數0.4,剛好卡在服務器耐受閾值邊緣。”他踢了踢腳邊堆成金字塔形狀的改裝油桶,每個桶身都用一種紅褐色的礦物顏料繪滿了扭曲而神秘的圖騰,像是某種古老部落留下的密碼,又像是某種隻有他們兩人能讀懂的暗號。
    第一鏟沙土落下時,林野忽然伸出手,按住了庫托正要繼續挖掘的手腕。他的動作很輕,但力道不容置疑。三百米外的鐵路線上,一列貨運列車正緩緩駛過,沉重的車輪撞擊著鐵軌,發出沉悶而規律的震顫。林野的目光銳利,他看到了鐵軌旁那些偽裝成碎石的裝置,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那是他們之前偷偷安裝的振動發電片,利用列車的通過來發電。
    “等沙丘完全掩住發光二極管。”林野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耳語,“殖民者的衛星明天就會過頂,如果拍到這裏的‘異常地質活動’,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庫托愣了一下,隨即會意地點點頭。他順著林野指的方向看去,那些發電片在月光下確實像眼睛一樣,暴露了他們的行蹤。他迅速收起道尺,和林野一起,耐心地等待著。
    子夜時分,沙漠的溫度終於降了下來,雖然依舊炎熱,但至少不再像白日裏那樣令人窒息。十二個身影,如同沙漠中潛行的幽靈,拖著沉重的電纜,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他們之前預設好的坑道。他們的動作輕柔而熟練,每一步都踩在預先計算好的點上,盡量減少對周圍環境的擾動。
    林野站在坑道口,將那把刻滿了各種標記的道尺垂直插入沙中。金屬與幹燥砂石摩擦,發出一種尖銳而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這聲音驚起了一隻夜棲的沙漠狐,它警惕地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又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傾斜三十八度!”林野對著坑底喊話,他的聲音被夜風吹散,聽起來有些模糊。他看著道尺在月光下的投影,確保角度精準無誤。坑底,庫托正腰際掛著護身符,那是一個用鐵路道釘熔鑄而成的黃銅掛件,此刻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他調整著挖掘工具的角度,讓護身符的傾斜角度與道尺上的刻度完美重合。
    當第一個油桶被眾人合力沉入沙穴時,周圍的氣溫似乎驟降了十五度。沙土的涼意透過油桶的鏽蝕表麵傳來,讓林野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他扯開領口,讓帶著沙漠特有氣息的夜風灌入他汗濕的衣衫,帶來一絲清涼。
    庫托突然蹲在坑沿,他沒有繼續挖掘,而是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油桶蓋子上繪製的扭曲圖騰。“知道為什麽祭司選了這種蛇形紋路嗎?”他抬起頭,月光照亮了他掌心裏未洗淨的鹽漬,那些鹽粒在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去年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衝垮了東區礦洞,事後我們發現,這種s形的紋路,出現在所有支撐柱上。”
    林野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庫托手指所指的圖騰。那確實是一種扭曲的、類似蛇形的紋路,充滿了原始而神秘的力量感。
    “支撐結構在承受巨大壓力時,會沿著最薄弱的環節產生應力集中,形成類似這種s形的塑性變形。”庫托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定,“這是一種自然界的智慧,一種在極限壓力下尋找平衡的方式。就像我們現在的處境,被數據殖民者壓榨到極限,但我們也要找到自己的‘紋路’,找到對抗的力量。”
    三十公裏外的鐵路調度站,一個白人工程師正盯著監控屏幕,眉頭緊鎖。屏幕上代表貨運線振動強度的波形圖,突然出現了詭異的波動,某個區間的數據像是被無形的手揉皺了,變得雜亂無章。
    “又是信號幹擾!”他煩躁地猛敲回車鍵,試圖刷新數據,卻不知道就在此刻,七十公斤沙土下的那些振動發電片,正忠實地將列車通過時產生的機械能,轉化為穩定的電流,順著那些偽裝成駝鳥羽毛的光纖,悄無聲息地流向地心深處,為即將沉睡在那裏的服務器提供著生命之源。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仿佛連星光都被吞噬了。林野再次將測溫儀的探頭小心地插入中層沙土。液晶屏上的數字開始跳動,最終穩定在一個數字上。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三十三度。這個溫度,既不會讓服務器過熱,也不會因為過冷而影響其啟動。恰到好處。
    庫托從坑裏爬出來,安全繩在他肩頭勒出了一道紅痕,但他的臉上卻洋溢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看,”他笑著攤開手掌,掌心裏是一些濕漉漉的沙子,“冷凝水開始結露了。”
    正午的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懸掛在沙漠上空,將鐵軌曬得發軟,甚至有些微微彎曲。林野蜷縮在一片難得的陰涼處,躲避著毒辣的日頭。他膝頭橫放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道尺,尺身上的刻痕裏,還嵌著昨夜挖掘時沾上的沙粒。他一邊用濕毛巾擦拭著額頭的汗水,一邊記錄著服務器初步運行後的各項數據。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打破了沙漠的寂靜。林野立刻警覺起來,抓起上衣,像猿猴一樣敏捷地躍上一個附近的岩礁。他俯身看著那輛塗裝著公司ogo的吉普車,正沿著蜿蜒的沙路,朝著鐵路交叉口駛來。
    吉普車在鐵道交叉口停了下來,副駕座位上的一個黑人小夥摘下寬簷帽,對著遠處揮舞著。林野眯起眼睛,認出了那是鐵路維修隊新來的一個見習工,看起來還很年輕,臉上帶著一種對世界的好奇和懵懂。
    “他們在找振動源。”庫托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岩礁上,他的聲音在風裏有些飄忽,“但絕不會想到沙丘底下埋著四十組三元鋰電池。”他踢開腳邊的一塊偽裝網,露出半截軍綠色的蓄電池箱,箱體表麵竟然結著一層薄霜,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林野湊近一看,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這才意識到,他們設計的這套散熱係統,效果比預想的還要好。沙土的隔熱層,加上冷凝水帶來的降溫,竟然讓電池箱的表麵溫度降到了冰點以下。
    第七天深夜,當最後一個油桶被眾人合力沉入預定位置時,林野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泡,但他顧不上疼。他伸手摸了摸油桶壁,竟然感覺到一絲冰涼的水珠。是冷凝水!
    庫托將道尺斜插在剛剛堆好的沙丘頂端。月光如水,照在那根傾斜三十八度的金屬杆上,讓它看起來像是一麵插向地心的旗幟,孤獨而堅定。“長老們說要留三厘米沉降空間。”少年用扳手用力地擰緊密封閥,他頸間的護身符隨著動作輕輕顫動,“就像祭祀時總要給神靈留條退路。”
    隨著“哢噠”一聲輕響,密封閥被徹底擰緊。油桶徹底與外界隔絕,裏麵的服務器,將在黑暗中,在沙土的懷抱裏,開始它秘密而重要的使命。
    鐵路線上的振動發電片突然停止了規律的脈動,仿佛集體屏住了呼吸。林野抬起頭,望向深邃的星空。銀河橫貫穹頂,像一條流淌著銀色光輝的河流。他仔細辨認著星鬥的位置,某顆人造衛星的軌跡,恰好與道尺在沙地上投下的影子重合。
    他想起三天前,庫托在沙地上畫的那個橢圓軌道圖。那是根據鐵路震動頻率,精確計算出的衛星過境時間。此刻,那顆衛星正在他們頭頂三百公裏處掠過,或許正用它的“眼睛”,審視著這片看似荒蕪的沙漠。但它不會知道,在這片看似平靜的沙土之下,一場關於數據與自由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
    晨光初現,帶著一絲涼意,驅散了沙漠的燥熱。地心數據中心啟動了第一波散熱循環。撒哈拉的熱風穿過兩層厚厚的隔熱沙層,被精密的冷凝管抽走濕熱,帶走服務器產生的熱量。當林野再次將手貼上油桶外壁時,觸到的不再是灼人的高溫,而是帶著沙漠特有的涼意的金屬表皮。
    庫托正用道尺仔細丈量著沙坡的角度,確保其穩定性。少年眼角的餘光瞥見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道尺的末端,在他手中微微發抖。那不是恐懼,而是抑製不住的、即將破曉的激動,和一種如釋重負後的喜悅,甚至,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三百公裏外的總部大樓裏,持續了數日的警報器終於停止了令人心悸的嗡鳴。一個技術主管盯著屏幕上突然恢複正常的振動數據,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某個裝滿服務器的油桶內壁,正結著細密的水珠,那些代表著他們秘密反抗的代碼,已經隨著昨夜沙地中微弱的氣流,悄無聲息地滲入公司龐大數據庫的某個隱藏分區,如同種子落入土壤。
    更不會料到,十七個月後,當衛星的軌道與道尺上的某個特定刻度形成完美的鏡像時,那些刻著部落圖騰的金屬罐,會再次發揮它們意想不到的作用,拯救一個瀕臨崩潰的文明。而此刻,在撒哈拉的深處,兩個少年,正站在他們親手埋下的秘密武器旁,迎接著一個充滿未知,但也充滿希望的新一天。油桶裏的服務器,將在沉默中,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