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正午的標尺

字數:10731   加入書籤

A+A-


    赤道。正午。
    剛果的空氣被曬得滾燙,沉重地壓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鈷礦堆像一座座染著病態藍紫色的怪異小山,在無遮無攔的天穹下蒸騰出金屬與塵土混合的腥氣。喬納森站在礦堆頂端,腳下是粗糲、滾燙的礦石棱角。汗水仿佛從每一個張開的毛孔裏被硬生生榨取出來,匯成渾濁的溪流,在他深色皮膚上劃出油亮的軌跡,最終不堪重負地滴落。
    他赤著腳,腳底板早已磨礪得如同生鐵,卻依舊能清晰感受到礦石那貪婪的、灼人的熱度。他必須站直,紋絲不動,像一個被獻祭在祭壇上的活物。汗水流進眼角,刺痛讓他短暫地眯起眼,視野模糊了片刻,又倔強地重新清晰。
    他的影子,在腳下縮成了一個濃墨般的、微微顫抖的小圓點,緊貼著他開裂的腳後跟。這是正午的獻禮,太陽近乎垂直地懸在頭頂,仿佛要將大地連同上麵的一切生靈都熔化成流動的岩漿。
    他雙手緊握著那件沉重的儀器——道尺。冰冷的合金外殼此刻也沾染了他的體溫,握在手裏像一塊滾燙的烙鐵。道尺頂端那根細長的、經過特殊處理的測影金屬杆,筆直地指向天空。它的影子,同樣縮成了一個極小的點,幾乎與喬納森自己的影子重疊。
    他屏住呼吸,汗水滴落的聲音在絕對的寂靜裏被無限放大。渾濁的水珠砸在道尺側麵的刻度盤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嗒”的一聲,立刻在滾燙的金屬表麵蒸發殆盡,隻留下一圈瞬間消失的白色鹽漬。那圈精細的刻度盤中央,指針正艱難地穩定下來,微微顫動,最終停在一個精確的位置。
    刻度盤邊緣,蝕刻著一行小字:“影身比:11.435”。
    一個冰冷的數字,凝固了此刻太陽的絕對威嚴與喬納森身體承受的極限。他盯著那行數字,喉嚨幹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這數字,像一枚燒紅的鐵釘,釘進了他的意識深處。耳邊仿佛又響起工頭粗暴的吼聲:“讀數!精確讀數!誤差超過萬分之五,你們今天誰也別想見到水!”
    他不敢有絲毫鬆懈,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致,對抗著眩暈和腳下滾燙礦石的灼痛。汗水仍在奔流,在刻度盤上留下短暫即逝的濕痕。影子,那個濃縮到極致的黑點,是他此刻存在的唯一憑證,被這冰冷的儀器無情地捕捉、量化。
    同一瞬間,地球的另一端,北歐。極晝。
    時間失去了黑夜的錨點。天空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冰冷的、帶著病態光澤的魚肚白,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太陽像一枚巨大的、永不墜落的銀幣,永恒地懸掛在南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方,吝嗇地散發著稀薄的光和熱。空氣是凝固的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無數細小的冰針,刺痛著鼻腔和肺葉。
    在這片被遺忘的白色荒原上,矗立著龐大的物流倉庫,如同鋼鐵鑄就的冰冷堡壘。倉庫外,是更加遼闊、更加死寂的冰原。奧拉夫穿著臃腫的防寒服,臃腫得幾乎看不出人形,整個人笨拙地跪在堅硬的冰麵上。他戴著的厚實手套笨拙地操作著,試圖將手中的道尺穩固地水平放置。道尺的合金底座接觸到冰麵,立刻發出一陣細微但刺耳的“滋滋”聲,仿佛冰麵本身在抗拒這冰冷的入侵。
    他需要絕對的平整。冰麵反射著那永恒不變的蒼白天光,形成一片令人眩暈的、無邊無際的鏡麵。在這片眩光中,道尺投下的影子被拉扯得異常詭異。它不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無限延展、邊緣模糊的灰黑色細線,頑強地、執著地向著太陽所在方向的反麵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仿佛要刺穿整個冰原。
    奧拉夫必須用整個身體壓上去,才能勉強抵消冰麵細微的不平帶來的晃動。他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出的白霧都瞬間被嚴寒凍結成細碎的冰晶,撲簌簌地落在他麵前的冰麵上和道尺的刻度盤上。他眯起被強光刺激得生疼的眼睛,努力聚焦。
    道尺的刻度盤上,指針正在劇烈地擺動,仿佛被這極地的異常所驚嚇。它劃過代表常規極限的“12.0”,毫無停頓,繼續向上攀爬。數字在視野裏瘋狂跳動:12.1…12.3…12.4…
    最終,指針猛地一顫,帶著一種絕望的決絕,死死釘在了一個奧拉夫從未見過的位置上。
    “影身比:12.5”。
    數字邊緣閃爍著刺眼的紅光,像一道無聲的傷口。奧拉夫呆呆地看著那個數字,一種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爬升,瞬間壓過了身體外部的嚴寒。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舌尖嚐到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他抬起頭,望向那無限延伸的灰色影線,又低頭看看自己蜷縮在冰麵上、被臃腫衣物包裹得如同甲蟲般渺小的身軀。這12.5,像一個來自宇宙深處的嘲弄,宣示著太陽在這片白色地獄裏的荒誕扭曲,也測量著他自身正在被緩慢拉長、碾碎的生命尺度。
    北緯38°,林野工地。
    這裏的陽光同樣熾烈,卻帶著一種大陸性氣候特有的幹爽和力度,不像赤道那般黏膩沉重。巨大的鐵路路基雛形如同一條深褐色的傷疤,粗暴地切割過起伏的山地。空氣裏彌漫著新鮮泥土、被曬熱的碎石以及柴油的混合氣息。
    林野站在工地中央一片剛被推平的堅實土台上,身形挺拔。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卡其布工裝,袖子整齊地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風沙和汗水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刻下了痕跡,眼神卻銳利依舊,像鷹隼般掃視著整個繁忙的工地。
    他手中握著的道尺,在正午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金屬冷光。他微微調整著角度,讓道尺筆直豎立。腳下的影子清晰而穩定地投射在夯實的黃土上,長度適中。
    “基準點!”林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喧囂的清晰力量,像一柄精準的錘子敲打在工地的嘈雜上。
    早已等候在旁的工友們立刻行動起來。他們兩人一組,動作麻利,顯然演練過無數次。一人手持特製的標杆,精確地對準林野道尺投下影子的末端;另一人則迅速將另一把道尺垂直豎立在影子末端的位置。新的影子立刻投射出來,長度和方向都被林野的影子所定義。
    “讀書!”林野再次下令。
    第二組的工人立刻俯身,仔細核對他們道尺刻度盤上的數值:“報告林工!影身比11.55,誤差萬分之三,符合要求!”
    “好!”林野點頭,目光迅速移向下一個預定位置,“下一組!跟上!保持基準精度!我們是在給地球打骨架,容不得半點虛浮!”
    他的目光掃過工友們黝黑而專注的臉龐,掃過他們被汗水浸透的工裝後背,最後落在一個剛剛完成讀數、正抬手擦汗的年輕工人身上。陽光恰好打在那工人脖子上懸掛的一個小小的、磨損嚴重的金屬吊墜上——一個簡陋的齒輪形狀。吊墜猛地反射出一道極其刺眼的、針尖般的銳利光斑,瞬間刺入林野的瞳孔。
    林野下意識地微微偏頭,眯了一下眼睛。
    就在這光線刺入的瞬間,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法忽略的異樣感,像一根冰冷的蛛絲,猝不及防地纏上了他的心髒。不是痛,而是一種瞬間的、近乎真空的抽離感,仿佛身體的某一部分被強行剝離了一瞬。這感覺來得突兀,去得也快,快得讓他以為是正午陽光下短暫的眩暈。
    他穩住呼吸,不動聲色地抬手,隔著粗糙的工裝布料,按在了自己胸前左側口袋的位置。那裏貼身放著一個東西,硬硬的輪廓隔著布料清晰地印在他的掌心。是他從不離身的護身符。指尖傳來它熟悉而穩定的存在感,剛才那刹那的冰冷抽離感,似乎被它熨平了少許。
    “林工?”旁邊負責記錄的年輕技術員小陳注意到他瞬間的停頓,投來詢問的目光。
    林野迅速收回按在胸口的手,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仿佛剛才那一刹那的恍惚從未發生。“繼續!”他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穩,“下一組坐標點,定位!”
    工地上,測量的人鏈繼續向前延伸,道尺的影子在夯土上移動、定位,像在繪製一張精密的、屬於大地的網格。陽光依舊熾熱,汗水滴落塵土,但林野的指令,如同無形的標尺,牢牢地框定著這片沸騰工地的秩序和方向。
    在工地喧囂的包圍圈之外,在更深的土層下方,隱藏著項目的神經中樞——油桶。
    這不是一個詩意的名字,而是最殘酷的寫實。巨大的、廢棄的原油儲罐被深埋於地下,厚重的鋼鐵內壁隔絕了地上的一切光明與聲響,隻留下永恒的、帶著鐵鏽和機油底味的昏暗。渾濁的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隻有幾盞應急燈發出慘白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這個巨大金屬洞穴的輪廓。巨大的管道和粗壯的線纜如同糾纏的巨蟒,從四麵八方匯入中央區域。
    那裏,矗立著中樞的“心髒”——一列龐大到令人窒息的伺服器陣列。冰冷的金屬機櫃層層疊疊,指示燈像無數隻猩紅的眼睛,在昏暗中瘋狂地明滅閃爍。機器內部發出持續不斷的、低沉而密集的嗡鳴,那是海量數據流在管道中奔湧、咆哮的聲音,永不停歇,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貪婪。機櫃表麵凝結著細密的水珠,那是地下濕冷與機器高溫交鋒的產物。
    維持這數據洪流奔騰的“血液”,是電力。原始的、狂暴的、由血肉直接轉化而來的電力。
    圍繞著伺服器陣列,是四條粗大的環形鐵軌。每一條鐵軌上,都固定著數十片巨大而沉重的、鏽跡斑斑的鐵軌片,它們曾經承載過呼嘯的列車,如今卻成了最原始的發電部件。一群被稱為“衛隊”的工人,赤裸著肌肉虯結、汗如雨下的上身,沉默地推動著這些沉重的鐵軌片,沿著環形軌道,一圈,又一圈,永無止境地奔跑。
    “嘿——喲!嘿——喲!”
    低沉、嘶啞、如同受傷野獸般的號子聲在鋼鐵洞穴中回蕩,是這裏唯一的、屬於人類的聲音。號子聲被機器巨大的嗡鳴所壓製,顯得渺小而悲壯。他們用肩膀抵住冰冷的鐵片,雙腳蹬踏著粗糙的水泥地麵,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賁張、顫抖,爆發出純粹的生命力量。沉重的鐵片在軌道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嘎吱——嘎吱——”聲,每一次摩擦都迸濺出細碎的火星,像絕望中開出的短暫花朵。連接鐵片和伺服器的巨大銅質飛輪被這原始力量驅動,瘋狂旋轉,發出沉悶的轟鳴,將肌肉的動能轉化為維係數字心髒跳動的電流。
    汗水在他們古銅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匯聚成溪流,滴落在冰冷肮髒的地麵,形成一灘灘深色的水漬。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汗酸味、鐵鏽味和臭氧燃燒的焦糊氣息。他們的眼神空洞,隻有機械般的動作和粗重的喘息,證明他們還活著。輪班的時間一到,立刻有另一隊同樣精壯的衛隊成員沉默地衝上來,替換下幾乎虛脫的前者。被換下的人踉蹌著退到角落,抓起渾濁的水桶猛灌,然後癱倒在冰冷的鐵壁上,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擱淺的魚。
    在這奔流的數據和狂暴的原始力量之上,在伺服器陣列最高處,一塊巨大的全息投影屏懸浮著。屏幕上,並非冰冷的數據瀑布,而是一幅動態的、不斷變幻的圖騰。它由無數細小的光點構成,結構複雜而精妙,時而像振翅欲飛的鋼鐵之鳥,時而又如盤根錯節的機械樹根,流光溢彩,在昏暗中散發著一種超越現實的、冰冷的生命力。圖騰的核心,一個由純粹光線構成的、不斷脈動的點,正隨著下方伺服器的嗡鳴和衛隊號子的節奏,同步閃爍著恒定而強大的光芒。
    數據洪流在管道中咆哮,圖騰在光影中變幻,血肉之軀在鐵軌上永劫輪回。油桶,這深埋地下的鋼鐵巨胃,正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將血肉的呐喊與汗水的鹹腥,轉化為驅動龐大計劃的冰冷數字與永恒光芒。
    油桶深處,圖騰的光芒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在巨大冰冷的伺服器陣列上方無聲地脈動、流轉。那由純粹光線構成的複雜結構,此刻正發生著難以察覺的微妙變化。它不再是穩定流暢的幾何圖形,核心的脈動光點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幹擾,閃爍的節奏出現了一絲紊亂,如同一個健康心髒突然出現的早搏。
    就在這紊亂發生的同一刹那,北緯38°工地的烈陽下。
    林野正俯身檢查一處剛夯實的路基接縫。工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的皮膚,汗水沿著鬢角流下。突然,他胸口猛地一緊!
    那感覺極其突兀、尖銳,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毫無預兆地貫穿了他的心髒。劇烈的抽痛讓他眼前瞬間發黑,身體不受控製地一晃,腳下踉蹌一步,差點栽倒在滾燙的碎石上。
    “林工!”旁邊的小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聲音裏充滿了驚駭。
    林野死死咬著牙關,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顆冷汗,臉色在熾烈的陽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他一手緊緊攥住小陳的胳膊穩住身體,另一隻手本能地、痙攣般死死按向自己左胸——隔著厚厚的工裝口袋,那個貼身存放的護身符所在的位置。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硬物還在。但……它不再是完整的一塊!
    他清晰地感覺到,掌心下的硬物表麵,一道清晰的裂痕,橫亙其上。那裂痕冰冷、銳利,仿佛剛剛被無形的巨力劈開。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林野喉嚨深處溢出。不是因為心髒的劇痛,而是因為這護身符的碎裂帶來的、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這枚妻子留下的舊懷表蓋,是他靈魂深處最後的錨點。它碎了。就在圖騰紊亂的同一秒。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油桶入口那幽深的通風井方向,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土層和鋼鐵壁壘,看到那地下深處瘋狂閃爍的圖騰。
    “中樞……”林野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油桶中樞……有人……要撐不住了!” 劇痛稍緩,但那冰冷的恐懼卻像毒藤般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圖騰的異動,護身符的碎裂,還有心髒那貫穿般的劇痛……這三者絕非巧合!
    “小陳!”林野猛地站直身體,強行壓下身體深處的不適,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穿透了工地的喧囂,“立刻聯係油桶!最高優先級!我要知道圖騰狀態!立刻!”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延伸的鐵路路基,掃過那些還在陽光下揮汗如雨、依照道尺基準奮力工作的工友們。這條鋼鐵動脈需要精確的測量,需要無數人的血汗。但此刻,深埋地下的“油桶”,那個吞噬血肉維持數據洪流的中樞,它的根基正在動搖。有人,在那不見天日的煉獄裏,正被那冰冷的圖騰和沉重的鐵軌片,一寸寸碾碎生命。
    “快!”林野的吼聲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快!!”
    小陳被他眼中從未有過的駭人光芒震懾,一個激靈,立刻抓起腰間的加密通訊器,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急促地按下最高優先級的呼叫代碼。
    油桶深處。
    圖騰核心的光點閃爍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紊亂,如同一個失控的引擎。猩紅的警報光芒無聲地彌漫開來,將整個伺服器陣列和下方奔跑的衛隊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
    環形軌道上,沉重的鐵軌片在衛隊們竭盡全力的推動下,發出更加刺耳、更加瘋狂的摩擦聲。火星四濺,像垂死的螢火。
    “嘿——喲!!!”號子聲變得嘶啞而絕望,帶著最後一絲掙紮的力量。一個衛隊成員在推動一片巨大鐵片時,腳下猛地一滑,沉重的鐵片瞬間失去了控製,帶著千鈞之力向側麵歪倒!
    “小心!”旁邊的同伴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本能地撲過去想頂住。
    “轟!!!”
    一聲沉悶如巨錘擂擊的巨響在鋼鐵洞穴中炸開!失控的鐵片狠狠砸在堅硬的軌道基座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整個環形軌道都為之震顫!連接飛輪的粗壯傳動軸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
    被砸中的那名衛隊成員,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般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伺服器機櫃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骨裂聲,然後無聲地滑落在地,蜷縮成一團,身下迅速裂開一灘暗紅。
    圖騰的光芒驟然一暗,核心光點瘋狂閃爍了幾下,然後猛地爆發出一片刺眼欲目的亮白色!整個圖騰的結構瞬間崩塌、潰散,化作一片混亂無序的、狂暴的光之雪花,在投影屏上瘋狂地席卷、衝刷!
    數據洪流的咆哮聲瞬間拔高到刺耳的尖嘯!伺服器的嗡鳴變成了瀕死的哀嚎!油桶,這座深埋地下的鋼鐵心髒,在血肉的代價與圖騰的崩潰中,劇烈地抽搐起來。
    北歐冰原。永恒的白晝。
    奧拉夫依舊跪在冰麵上,像一尊正在被嚴寒緩慢凍結的冰雕。臃腫的防寒服表麵凝結了一層白霜。他麵前的道尺,刻度盤上的紅光依舊刺眼:影身比:12.5。
    那無限延伸的灰色影線,仿佛一條通往地獄盡頭的繩索,牢牢地套在他的靈魂上。他維持著按壓道尺的姿勢已經太久太久,雙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膝蓋以下仿佛浸泡在液態氮裏,連刺骨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隻有胸口,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陣怪異的、被無限拉長的空洞感。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那根細長的影子拖拽著,艱難地搏動一下,間隔越來越長,力量越來越弱。
    冰麵反射的慘白強光無情地灼燒著他的視網膜,視野裏隻剩下白茫茫一片和那條絕望的灰線。意識開始模糊,像被攪渾的水。他仿佛聽到了油桶深處那沉重的號子,看到了圖騰瘋狂閃爍的血紅光芒,甚至……隱約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意識碎片,像幽靈一樣鑽入他的腦海——那是林野胸前護身符碎裂的冰冷觸感?還是赤道礦堆上,喬納森汗水滴在滾燙道尺上蒸發時發出的細微“嘶”聲?
    混亂的感知碎片如同暴風雪中的冰碴,切割著他最後的清醒。他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斜,厚重的防寒服麵罩重重砸在冰冷的道尺外殼上。
    “呃……”一聲模糊的嗚咽被麵罩阻隔。視野徹底暗了下去,隻有道尺刻度盤上那12.5的猩紅數字,像魔鬼的眼睛,在他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烙印下來。
    赤道礦場。正午的酷刑仍在繼續。
    喬納森腳下的影子,那個濃墨般的圓點,似乎比剛才更小、更凝聚了。汗水不再奔流,仿佛他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已被這惡毒的太陽烤幹。皮膚緊繃得如同開裂的陶器,嘴唇布滿幹涸的血痂。握著道尺的雙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皮膚緊緊貼在冰冷的合金上,幾乎要粘連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楚,像吸入滾燙的沙礫。
    道尺的刻度盤上,指針依舊死死釘在 11.435。這個數字,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他死死盯著它,視線開始渙散、搖晃。礦石堆那病態的鈷藍色,在他模糊的視野裏開始扭曲、旋轉,仿佛擁有了生命,要將他吞噬進去。
    就在這時,一股毫無征兆的、冰冷的戰栗感猛地攫住了他!那感覺並非來自外界熾熱的空氣,而是從他身體的骨髓深處爆發出來,瞬間凍結了滾燙的血液。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拉扯!劇痛讓他眼前徹底一黑,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嘶啞到極致的痛吼衝破了幹涸的喉嚨。
    他再也無法保持平衡,雙腿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
    滾燙的鈷礦石尖銳的棱角瞬間刺破了他早已磨損不堪的褲子和膝蓋皮膚,鮮血立刻湧出,滴落在同樣滾燙的礦石上,發出“嗤嗤”的輕響,騰起幾縷帶著腥甜味道的白煙。
    他手中的道尺,這沉重的、束縛了他整個正午的冰冷儀器,也隨著他身體的傾倒而脫手飛出,翻滾著砸向礦堆下方,發出哐當哐當的撞擊聲,最終卡在幾塊礦石之間,刻度盤朝上。
    指針在劇烈的震動中瘋狂搖擺,最終,在喬納森因劇痛和虛弱而徹底模糊的視線裏,那指針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跳動了一絲。11.436?或者隻是瀕死前的幻覺?
    喬納森不知道。他撲倒在滾燙的鈷礦石上,臉頰貼著那病態的藍紫色,滾燙的觸感和膝蓋的劇痛交織。鮮血在礦石上蜿蜒,像一條細小的、絕望的溪流。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隻有心髒處那被拉扯的冰冷空洞感,如同永恒的極夜,將他徹底吞沒。
    北緯38°工地。林野胸口的劇痛和冰冷感如退潮般緩緩消散,但那護身符碎裂的觸感,卻像一塊冰,死死壓在他的心上。小陳的通訊器裏傳來油桶方麵混亂而絕望的嘶吼:“圖騰崩潰!數據洪流失控!飛輪軸斷裂!有重傷員!重複,圖騰崩潰!需要緊急……”
    後麵的話被刺耳的電流噪音淹沒。
    林野的臉色鐵青,他猛地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那空氣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他不再看通訊器,銳利如刀的目光瞬間掃過整個工地。陽光依舊猛烈,道尺的影子依舊投射在黃土上,工友們還在依照之前的指令工作,但一種無形的恐慌已經開始在空氣中悄然彌漫。
    “所有人!”林野的聲音如同炸雷,蓋過了工地上所有的噪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決絕,“停止當前測量作業!立刻!”
    工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得停下手,愕然地看著他們的總工程師。
    林野沒有解釋。時間就是生命,是油桶裏那些被鐵軌片壓榨的衛隊的生命,是赤道礦堆上喬納森的生命,是北歐冰原上奧拉夫的生命!他一把奪過旁邊一個工人手中的道尺,動作快到帶起一陣風。他大步衝向工地邊緣最高的一處土丘,腳步沉穩而迅疾。
    他站在土丘頂端,烈日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腳下,影子拉得筆直。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道尺,冰冷的合金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近乎神聖的光芒,如同一柄指向蒼穹的利劍。
    “以我為基準!”林野的聲音通過工地上簡陋的擴音器,如同風暴般席卷每一個角落,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重新校準!全球坐標同步!現在!立刻!馬上!”
    他的吼聲在工地上空回蕩,帶著一種與時間賽跑的瘋狂,也帶著一種為所有正在消逝的生命奮力一搏的悲壯。油桶的警報,北歐的沉寂,赤道的鮮血……所有這一切,都壓在了他高高舉起的道尺之上。那冰冷的刻度,此刻測量的,是無數瀕臨崩潰的生命能否被拉回懸崖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