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罰單上的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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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的尾巴,總是拖泥帶水,不情不願地鬆開它那濕冷而粘稠的擁抱。天空像是永遠洗不淨的舊抹布,灰蒙蒙地懸著,偶爾有陽光想掙脫束縛,刺破雲層,但很快就被厚重的濕氣吞沒,隻留下幾縷微弱的光線,無力地灑落在泥濘的工地上,蒸騰起一股濃烈而令人窒息的氣味——那是鐵鏽的腥澀,汗水的鹹腥,以及泥土被反複碾壓、浸泡後散發的腐敗氣息。
    鐵路路基,像一條受了重傷、在泥濘中艱難爬行的巨蟒,蜿蜒向前,留下一條深淺不一、傷痕累累的軌跡。每一次延伸,都伴隨著塌方、滲水、或是那該死的“血鏽層”的侵蝕。這片土地,仿佛天生就與鋼鐵、與秩序、與人類試圖構建的文明格格不入,它用最原始、最蠻橫的方式,一次次將人類的努力撕碎,然後嘲弄地吞噬。
    林野剛從一處塌方搶修點回來,工裝褲下半截糊滿了暗紅色的泥漿,沉甸甸的,像掛了兩塊濕透的鉛塊,每走一步都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汗水浸透了他後背的衣衫,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混雜著泥漿的冰冷,讓他渾身發僵。他扯了扯安全帽的係帶,大步流星地走向作為臨時指揮部的集裝箱板房。板房被漆成刺眼的橙色,門上貼著褪色的安全標語,此刻更像一個囚籠,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卻也隔絕了透氣的希望。
    一股悶熱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混雜著劣質打印油墨的味道、泡麵殘留的酸餿味,以及某種電子設備散熱後特有的金屬腥氣。技術員小王正趴在一張堆滿圖紙的桌子上,臉色蒼白得像紙,手裏捏著一疊剛打印出來的文件,指尖微微顫抖,像風中殘葉。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看到林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幹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林工…你回來了…集團…集團的新規…”
    林野疲憊地“嗯”了一聲,坐到唯一一張還算幹淨的塑料椅上。他接過小王遞來的文件,那疊紙帶著打印機餘溫,觸手微燙。標題刺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紮進眼睛:《東非鐵路項目精細化考核與績效管理辦法試行)》。
    林野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快速掠過那些用宋體字打印出來的冰冷條款。每一個字都規整、標準,像精心排列的積木,搭建起一個看似完美、實則冰冷的管理框架。他的眉頭不自覺地越皺越緊,直到目光最終定格在核心條目上,那裏用加粗字體寫著:
    “為確保施工精度及效率,提升項目管理水平,現推行‘誤差罰分製’:凡經檢測,施工誤差超出標準允許範圍±1)者,按超出量級扣分。1分=20元人民幣。罰分直接從當月工資扣除。”
    ±1毫米。二十元。林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仿佛看到了那精準到毫米的標尺,正冷冰冰地懸在每一個工人的頭頂,隨時準備落下。在這片能吞噬混凝土、讓鋼筋哭泣的“血鏽層”上,在這泥濘沒膝、塌方隨時可能發生的鬼地方,要求平整度、標高、間距等等,所有的一切誤差都不得超過1毫米?這簡直是在開玩笑,是在用繡花針的精度,要求在狂風巨浪中建造一座摩天大樓!
    文件的右下角,蓋著一個鮮紅的公章,像一枚冷酷的句號,宣告著這項規定的權威與不容置疑。落款日期旁,一行小字標注著項目代碼:afr1435。1435,普速鐵路的標準軌距,這個數字在這裏本應是工程的核心,是連接起遙遠國度的鋼鐵動脈的象征,此刻卻成了懸在所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1435…”林野低聲重複著這個數字,感覺像吞下了一塊帶著冰碴和鏽味的鐵。外麵工地上,那根刻著“流血的太陽”圖騰的鋼軌還孤零零地躺在料場,上麵那同樣刻著的1435毫米軌距,此刻卻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它象征著希望、堅韌和某種原始的信念,而眼前這份文件,卻要將這種信念,用精確到毫米的標尺,一點點切割、碾碎。
    “林工!不好了!”一個年輕工人連滾帶爬地衝進板房,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臉上滿是泥漿和驚恐,聲音帶著哭腔,“老趙…老趙被開罰單了!”
    “老趙?”林野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麵刮擦出刺耳的聲音。老趙,趙鐵柱,工地上的老把式,五十多歲,沉默寡言,但幹活是把好手,尤其擅長路基夯實,手上的老繭能磨掉砂紙。他怎麽會被開罰單?
    林野衝出板房,泥漿飛濺。不遠處,工長老趙佝僂著背,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像,站在一群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人中間。一個穿著嶄新製服、戴著金絲眼鏡、下巴尖得像刀子的年輕人,正將一張打印紙塞到老趙沾滿泥漿的手裏。老趙的手劇烈地抖動著,像秋風中的枯葉,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紙上的內容,仿佛那上麵寫著他的判決書。
    林野大步上前,一把拿過那張紙。紙張是劣質的那種,打印字跡有些模糊,邊緣還有點毛糙。他展開,目光立刻被上麵的內容盯住。
    罰單編號:p001
    姓名:趙鐵柱
    崗位:路基夯實組組長
    違規事項:k7+350段,橫向平整度誤差超標實測+1.3 vs 標準±1)
    扣分:1.3分
    扣款金額:26元人民幣
    依據:《東非鐵路項目精細化考核與績效管理辦法試行)》第3.2條
    項目代碼:afr1435
    紙的下方,是質量專員龍飛鳳舞的簽名和一個冰冷的條形碼,像一道刑訊完畢的印記。
    1.3毫米。26塊錢。林野感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瞬間燒紅了臉。26塊錢,夠買幾包劣質香煙,夠給遠在家鄉的老母親買幾個雞蛋,夠給上大學的兒子交一點點生活費。在這異國他鄉,在這吃人的工地,26塊錢,是老趙辛辛苦苦一整天,甚至更長時間,在泥漿裏、在烈日下、在隨時可能塌方的恐懼中換來的。而如今,僅僅因為1.3毫米的誤差——請注意,這還是在“±1”這個嚴苛標準之上的誤差——就要被這樣無情地剝奪。
    在這片土地上,平整度誤差超過1毫米,簡直是家常便飯。土質不均勻,地下暗流湧動,連混凝土都能被腐蝕,怎麽可能保證每一寸路基都像精密儀器一樣精準?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些嗎?難道他們隻看到了數據,卻看不到數據背後,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工裝,那些被泥漿染髒的雙手,那些在絕望中掙紮的靈魂?
    “趙組長,下次注意點,精度就是效益嘛。”那個質量專員的聲音平淡無波,像是在念誦經文,金絲眼鏡後麵,是一雙毫無波瀾、甚至帶著一絲優越感的眼睛。他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
    老趙嘴唇哆嗦著,像片風中的枯葉,囁嚅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俺…俺知道了。”那聲音裏的絕望和屈辱,比任何怒吼都更刺耳,更讓人心碎。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瞬間熄滅了,像一盞被風吹滅的油燈。
    林野攥緊了那張薄薄的罰單,紙張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那上麵冰冷的“1435”代碼,和罰單上刺目的“26元”,像兩道烙印,燙在他的掌心,烙在他的心上。他抬起頭,看向遠處泥濘中掙紮的工人,他們像螻蟻一樣,在巨大的工地迷宮裏奔忙,不知道下一刻會被什麽絆倒,會被什麽吞噬。他看向料場那根刻著“流血的太陽”圖騰的鋼軌,那上麵同樣刻著的1435毫米,此刻卻顯得如此諷刺。冰冷的工業精度,正用它那1435毫米的標尺,精準地丈量著、切割著這些血肉之軀僅存的微薄希望。
    這不是管理,這是吸血。是數據化的冷酷,是坐在空調辦公室裏、對著電腦屏幕的官僚,對這片土地、對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對那些在泥濘中揮灑汗水的工人們,開出的第一張血腥入場券。他們以為自己是上帝,用精確到毫米的標尺來審判凡人,卻忘了,他們腳下的土地,本身就是不精確的,是充滿變數和挑戰的,是需要用血汗、用智慧、甚至用生命去對抗和適應的。
    林野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的鐵鏽味和汗臭味似乎更濃了。他看著老趙佝僂的背影,看著那張薄薄的罰單,看著遠處那如同巨蟒般掙紮的路基。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這“1435”的罰單,會像雨季的蚊子一樣,嗡嗡作響,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最終將所有人都淹沒在數據的海洋裏,窒息而死。
    他轉身,走回板房,把那張捏皺的罰單扔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下去。“小王,”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把那份文件,複印三十份。明天開工前,給每個工長、每個組長都發一份。讓他們都看看,我們接下來要麵對的,是什麽樣的‘精度’。”
    小王愣住了,看著林野鐵青的臉,又看了看那張罰單,臉色更加蒼白,但眼神裏卻多了一絲決絕。
    窗外,雨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像無數細小的針,紮在泥濘的土地上,也紮在每一個人的心上。1435,這個代表著連接與希望的數字,此刻卻成了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滴著冰冷而殘酷的罰金。在這片流淌著鮮血與汗水的土地上,戰鬥,才剛剛開始。而他們,這些用血肉之軀對抗大地詛咒的人們,該如何在這精確到毫米的“數據屠宰場”裏,繼續他們的征程?
    雨聲漸密,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絕望。但林野知道,絕望中,總會有微光。就像那根刻著圖騰的鋼軌,即使此刻被罰單上的1435所籠罩,它那1435毫米的軌距,依然承載著連接的承諾。他們不能停下,不能被這冰冷的數字所擊垮。他們要用汗水和智慧,去對抗這無情的精度,去守護那微弱的希望,讓1435不僅僅是一個數字,更是一條鋼鐵鑄就的生命線,一條通向未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