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生命餘量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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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該死的外甲板!林野趴在冰冷又布滿細小刮痕的金屬表麵,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左肩,整條手臂幾乎要沒了知覺。維修道尺那冰涼的棱角硬邦邦地硌在他大腿外側——這玩意兒本應平直如光,是飛船主起落架艙裏所有管線的準繩,此刻卻帶著一個紮眼的十五度彎折。這彎折是先前強行撬開扭曲卡死的維修蓋板留下的暴力印記。
    汗水順著太陽穴淌下來,帶著酸澀感刺痛了眼角。他眯著被汗水浸染的眼睛,用那隻沒被身體壓住的右手,竭力夠向一個藏在角落深處的數據接口耦合器。指尖每一次笨拙的觸碰,都隻引來耦合器金屬外殼上無動於衷的微光。
    “林野!聽到沒有,基托那邊出事了!a區四號平台被流彈擊中!” 通訊器裏老馮的聲音嘶啞焦灼,如同焊槍在耳邊摩擦撕扯著空氣,“他…他腳踝那邊直接開了花!”
    林野動作一滯,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攥住了心髒猛地一扯。基托?a區四號?那正是他們這個區域唯一的次級能源分配模塊位置!
    “嚴重嗎?意識清醒?現場加壓啟動了沒?!”他一連串問題脫口而出,手下動作更快,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精確朝著那點微藍的數據接口硬塞過去。手指關節在狹窄空間裏擦過生冷的凸起金屬邊緣,立刻燎起一條條滲著細小血珠的口子。他咬著牙,連哼都沒哼一聲。指下的耦合器終於“哢噠”一聲,勉強咬合上去。幾乎同時,掌心那點帶著扭曲倒影的道尺刻度,連同周圍殘破的艙壁鋼板,都猛地震顫了一下!沉悶的衝擊波從腳底傳來,讓他整個人都往上顛了顛。
    該死!這震動方向…絕對是來自a區!
    艙壁上的應急燈在他猛吸一口氣的時候驟然亮起,刺目猩紅,如同受傷野獸的眼睛,瘋狂閃爍不休。瞬間覆蓋了整個狹窄通道的刺眼光芒照出他側臉上冰冷的汗珠,那汗水亮得像剛凝固的金屬汁液。通訊器裏的電流雜音更加劇烈,像刮擦生鏽的鐵皮,“……通道…坍塌……碎……林……”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徹底淹沒在一陣更加暴烈的電流嘶鳴裏。
    他猛地抓起那把已經帶著恥辱弧線的道尺,掌心傳來的那股冰涼堅硬竟透著一點奇異的、不合時宜的踏實感。他一刻不敢停,身體狠狠在滿是管線硬角的狹窄空間裏轉了個急彎,關節砸在金屬上發出的悶響伴隨著劇痛讓他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腳下驟然發力,動作大得幾乎撞上頭頂的加固橫梁,朝著醫療區方向狂奔而去。猩紅的光在狹長冰冷的金屬通道裏瘋狂輪轉,在他身側流淌出跳躍如心跳的、粘稠血腥的光影。
    刺耳的警報聲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鐵針,反複刺穿著醫療區本就稀薄的空氣。那種尖銳,帶著一種毫不妥協的強製性,蓋過了傷員壓抑的呻吟、金屬器具撞擊的脆響,甚至蓋過了呼吸。消毒水那獨特而濃烈的氣息,此刻仿佛凝固成了某種半固體,沉甸甸地壓迫著鼻腔和胸腔。
    林野幾乎是撞開醫療區那厚重的氣密門衝進去的,門口感應器遲鈍的“嘶嘶”聲被粗暴地碾碎在身後。猩紅的應急光輪番掃過擁擠的空間,將一張張床鋪、一件件淩亂的器具、一張張或蒼白或焦急的麵孔,依次籠罩在一種令人心頭發怵的色調下。他眼睛飛快地掠過那些躺著的人影,急切搜索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就在隔離間門口臨時支起的簡易搶救台上,基托平躺著。製服從腳踝處被利落地剪開,血肉模糊和異常角度的扭曲幾乎要灼痛林野的眼睛。一個技術員半跪在旁邊,用著最原始而暴力的手段,徒手扳動著基托小腿上那條用來束縛的纖維纜繩,試圖減緩傷口湧出血液的速度。他的工作手套早已被染得深黑發硬。基托的臉在慘白中透出一股暗青的死氣,濃密的眉毛死死擰在一起,每一下痛苦的抽吸都讓整張臉扭曲得像一張被揉皺的圖紙,牙關緊咬,下唇已經被咬得失去了血色。那雙眼睛卻在劇痛中依然銳利,死死瞪著林野身後某個遙遠的角落,額角爆起的青筋劇烈地搏動著。
    “你終於來了……”基托的聲音含混地從咬緊的牙縫中一點點擠出,帶著鐵鏽般的喘息聲,艱難地試圖偏頭,頸部那過度繃緊的肌肉線條清晰得嚇人,“老子……沒被流彈打死……差點被自己腿上的‘小噴泉’……”
    “閉嘴!省點力氣!”林野的聲音陡然拔高,近乎厲喝,帶著一種外科醫生近乎本能的、壓過一切混亂的權威,迅速打破了這裏的無序。他一步搶到台邊,眼睛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儀,急速掃視基托那猙獰破損的腳踝——肌腱斷裂的灰白末端與破碎的骨碴一起浸沒在深紅得發黑的粘稠液體裏。他一把抓過旁邊技術員那肮髒的血手套:“壓著!別鬆!對準膕動脈上遊!”
    他隨即抬頭,銳利的目光越過基托因痛苦而歪斜的肩頭,射向站在隔離間門口、臉色緊張得發白的器械助理:“清創縫合包!無菌凝膠墊!大容量冰敷袋!要冰!快!”指令幹脆利落,每一個音節都像射出的子彈。助理被他的氣場一震,立刻轉身衝去準備。
    “別……管我……”基托的聲音更加虛弱,卻固執地試圖再次說話,“能源分配……模塊……炸了……主引擎……”他每說一個詞,胸口都激烈地起伏一次,額頭的冷汗小溪般匯向鬢角。
    林野根本沒打算再聽任何廢話。他半跪下去,強健的手臂穿過基托因劇痛而不自覺蜷曲的身體下方,以一種近乎擁抱的姿態發力,動作迅疾卻異常小心,避開那恐怖的傷處。基托沉重的身體被他的肩膀和手臂穩穩托住,迅速平穩地從臨時的搶救台轉移到了隔離間裏那張泛著金屬冷光的專用檢查台麵上,隻是那冰冷的金屬台麵似乎傳遞不了絲毫暖意。
    助理推來了裝備推車,車輪滑過光滑地麵發出急促的、碾壓耳膜的聲響,停在台邊。林野一把扯開清創包的無菌塑料封皮,裏麵排列整齊的鑷子、剪刀在應急燈光下閃爍著冷硬刺目的銀光。
    “清理!從外緣開始!”林野命令助理,同時抓起一支裝有強力鎮痛劑的注射器,精準快速地刺入基托大腿一側,拇指猛地壓下活塞。幾乎是瞬間,基托緊咬著發出的一連串呻吟驟然中斷,隻有急促沉重如拉風箱的喘息聲在密閉的小空間裏回蕩,身體繃緊的肌肉微微鬆弛下來。
    林野這才直起腰,目光重新落回基托那張被汗水、血水和汙漬染花的臉。這張臉在強效止痛劑的作用下鬆弛下來,卻依舊緊繃地鎖著那個能源分配模塊的核心問題。“模塊炸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在確認一個無法逃避的噩耗。
    “炸……穿了……”基托的眼睛費力地向上抬,終於找到了林野的臉。眼神渾濁,痛苦深處卻沉澱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清晰,“……衝擊波……打穿了……地板……下麵就是主引擎的低溫燃料輸送管線……連帶撕裂了三根主散熱管……動力……動力輸出已經跌倒……百分之……” 他喘了口氣,像是要說出最後的判決詞,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跌到百分之三…十八。食物…供應係統也嚴重受損……儲備泄漏了……一半……”
    “多少?”林野追問,同時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無菌凝膠已經覆蓋在傷處外圍,冰冷的敷袋壓了上去。
    基托張了張嘴,吐出一個精確的數字:“三十八……天。隻剩三十八天的口糧了。”
    推車上那支沾染著他凝固血跡的維修道尺,如同有靈魂般沉默著,刻度線上殘留的一抹紅痕刺眼至極。三十八天……三十八……林野腦海中猛然閃過這個冰冷的數字,與基托腳踝上那慘不忍睹的景象重疊在一起。
    助理開始清創工作,小鑷子探入血肉深處,每一次觸碰都引來基托肢體微微的彈動,雖然被止痛藥削弱了大部分感官,但殘存的痛覺神經仍在掙紮著發出尖叫。林野避開助理的工作區域,抓起那把帶有明顯折痕的維修道尺。尺身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手心傳來,那十五度的彎折突兀地存在於原本絕對平直的結構中。
    他捏住尺身的兩端,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道尺堅韌的合金在他手下微微變形,彎曲成符合人類小腿生理曲線的弧度。林野將這把被戰爭扭曲了的工具,輕輕繞過基托的小腿下方凹陷處。尺身上冰冷的、象征精確的數字刻度,此刻緊貼著血肉模糊的皮膚和尚未被完全清理幹淨的汙漬。
    “忍一下。”林野的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幾乎隻有基托能聽清。固定繃帶被抽出的嘶嘶聲,成為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他用繃帶迅速地在尺子和小腿外側捆紮、纏緊。每一次纏繞,冰冷的道尺就與傷處貼得更緊密一分。每一次固定打結,手指都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穩定力道壓下傷口旁的血肉,讓繃帶深深陷入皮膚。基托的臉劇烈地抽搐著,冷汗直冒,身體緊繃如弓弦,卻死死咬著牙關,一聲不吭。他眼角的餘光死死鎖在那把彎折的道尺上,金屬在猩紅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固定完成。道尺像一個冰冷、粗陋而殘酷的守護者,勉強將那扭曲的斷骨暫時箍束在應有的位置。
    助理的聲音帶著喘息打破了死寂:“主…主任…便攜式x光車到了。”
    輪子無聲滾動,那小型移動x光機如同一個沉默的機器人,在助理的引導下靠近檢查台。操作員調整著機械臂的角度,冰冷的射線管如同一隻沒有溫度的眼睛,緩緩對準了那被道尺和繃帶捆綁得變了形的小腿。“別動。”林野再次提醒,聲音裏有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基托僵硬地躺著,隻有眼珠在轉動,緊盯著那即將暴露一切的黑色洞口。
    嗡……
    熟悉的低鳴響起。金屬在射線穿透下發出細微的感應聲。檢查台旁邊嵌在牆壁上的光屏瞬間亮起。沒有預熱,沒有過渡,影像毫無緩衝地、赤裸地投射出來。
    雪白刺眼的屏幕光占據了隔離間的牆壁。基托扭頭的動作像是生鏽的齒輪在艱難咬合,脖子發出輕微的哢噠聲,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屏幕,仿佛要將那畫麵燒穿。
    屏幕上是幾塊較為完整、形狀還能分辨的長骨斷麵。而更多的,是無數細碎的、不規則的、如同被高能粒子粉碎炸裂開來的骨屑。碎裂的骨片如同密布夜空的詭異星點散落著。
    屏幕的左上角,一行猩紅色的、毫無感情的發光文字靜靜躺著,字跡清晰得如同冰冷的審判書:
    【右踝關節脛\腓骨遠端)粉碎性骨折】
    【碎裂骨塊數量:38】
    那個“38”閃爍了一下,在應急燈血紅色的映照下,像一頭蟄伏在屏幕深處的、吐著毒信的巨蛇眼睛。
    時間驟然凝固。猩紅色的光依舊在牆壁上無聲流淌。基托臉上的最後一點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慘白得如同死人。他幹裂的嘴唇微微張著,卻發不出一個有效的音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光屏上那個刺眼的“38”上。呼吸機平板的進氣聲響此刻卻顯得那樣刺耳,仿佛每吸一口都是最後的喘息。他的拳頭在身體兩側緊握,指關節用力到失去血色,繃緊突出,手背上青筋虯結盤繞如怒生的荊棘。
    助理操作著便攜分析儀探頭,冰冷的金屬頭緩緩壓上基托裸露的、完好無缺的左腳踝。幾秒後,輕微的電音響起,旁邊光屏上自動切換出兩幅並列的、高度放大的偽色彩熱成像圖。左邊是正常肢體的均勻微黃35.2c),而右邊傷處,則呈現出一種刺目而危險的深暗紅色旋渦36.635c)。
    基托的目光沒有離開光屏上的骨裂影像,但眼角深處的肌肉卻難以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手指驟然撥動了一根緊繃到極致的弦。他的聲音陡然響起,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喉嚨裏艱難地鑿刻而出:“溫度……差值是多少?那個讀數。”
    助理愣了一下,眼神掃過儀器顯示的數字,遲疑地確認:“呃……1.435c,先生。”
    “1.435……嗬嗬……”基托喉間滾過一聲低沉壓抑的悶笑,帶著一種說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他猛地側過頭,不再看那冰冷的光屏。視線死死攫住旁邊托盤架上那把剛剛卸下繃帶、還留著他皮膚溫熱和幹涸血跡的變形維修道尺。
    他猛地、極其突兀地朝林野伸出那隻剛打了鎮痛針,還有知覺的手臂,食指直接戳向石膏攪拌桶的方向。那動作帶著瀕死野獸般的孤注一擲:“石膏!”
    林野眉頭瞬間擰緊:“你——” 他剛想反駁,基托那雙深陷眼窩中驟然爆發的決絕光芒,如同瀕死野獸的反撲,硬生生堵住了他所有的話語。林野閉上嘴,狠狠地將粘稠冰冷的快幹型混合骨泥材料抹在基托膝蓋以下的傷腿上。一層又一層,濕重的石膏發出難聞的化學氣味。他的動作刻意放得很慢,每一抹都顯得沉重而笨拙,仿佛要用這種最原始的肉體觸感去確認傷情那令人心悸的殘酷現實。
    厚重的石膏在強力固化燈下迅速板結,表麵變得堅硬而粗糙。基托的呼吸沉重得像破風箱,每一次吸入肺部都引起胸腔過度的起伏。他伸出那隻尚有知覺、此刻卻在微微發抖的右手食指,動作遲緩而僵硬。那根沾著塵土、指甲劈裂的指頭如同刻刀,徑直壓向那溫熱粗糙的石膏外層。
    嗤——嗤——
    石膏粉末被指甲摳剝刮落的細碎聲音,如同某種緩慢的、殘忍的淩遲。基托的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與石膏那死白的色澤融為一體。在應急燈那不斷掃過、如同流動血泊的紅光映照下,一行歪歪扭扭、帶著痛苦和某種瘋狂決絕氣息的數字,慢慢在那凝固的灰白表麵顯露出來:
    【1435  38】
    他指尖重重頓在“38”後麵一點的地方,力透石膏,刻下一個小小的、仿佛滴著血的等號。他沒有再去劃等號後麵的空間,那裏是一片刺眼的、未完成的空白,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淵。隨後,他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般垂下手臂,沉重地砸落在冰涼堅硬的台麵上。手臂上,冷汗和粘著的塵灰混在一起。那雙眼睛卻大睜著,死死盯著金屬艙頂那些扭曲反射的汙漬和血光,眼神空洞,燃燒著無聲的火焰。
    隔離間的氣密門被推開時帶起一股微弱氣流,吹動林野身上沾著血汙的罩衣。他沒有回頭看剛出去的那幾個助理,目光像生了根一般死死釘在檢測台中央的控製屏上。屏幕幽藍的光芒下,一個三維模型正緩慢地旋轉著,那是被撕裂後的低溫燃料輸送管線,幾處猙獰的、帶著熔融和撕裂邊緣的巨大豁口清晰可見。旁邊列著一連串急速變動的、觸目驚心的紅色數字:
    【冷卻劑泄露速率:1034 \s】
    【核心溫度偏差:+187c並持續上升】
        【引擎出力跌至:39.7 (危險臨界)】
    林野的目光最終落在屏幕最下方那塊不斷閃爍著橙色警報的區域。那裏的數字像倒計時的秒表,正冷酷地縮減:【氧氣總儲備循環天數:38天…37天235821…】。數字每跳動一秒,林野感覺自己的心髒就像被無形的手捏緊了一分。
    腳步聲自身後靠近,粗重,帶著金屬靴踏地的悶響。一隻手按在他肩上,冰涼生硬,那是老馮的機械臂。這老工程師的臉在屏幕光下顯出前所未有的灰敗,隻有那雙眼睛,如同兩塊未燃盡的火炭,在灰燼中隱隱透出紅光。“必須進去關死源頭泄壓閥……不然這管子爆開,連這醫療區都得被腐蝕氣體和輻射吞了……”老馮聲音沙啞得像吞過沙礫,“你……行不行?” 這話帶著一絲絕境下的試探和孤注一擲。
    林野沒回頭,也沒立刻回答。他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旁邊那張推床。
    基托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兒,厚重的石膏筒從小腿一直延伸到腳踝,在幽藍的儀表光下發出啞白的光。露在石膏邊緣的腳趾青紫腫脹,微微蜷曲著。那條腿紋絲不動,如同死物,上麵刻的那串詭異算式【1435  38 =】更像墓碑上的銘文。基托本人閉著眼,胸口僅剩下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起伏。
    一種無聲的巨大力量從腹腔升起,如同風暴的渦心開始凝聚。林野猛地吸了一口氣,肺部因為過於用力而刺痛,發出沉重濁響。他肩上的肌肉一塊塊隆起,撐起了罩衣緊繃的輪廓。他沒看老馮,聲音卻沉鬱如同鋼鐵本身:“……我去。”這兩個字像用盡了全力才從深井裏撈出,重重砸在地上。他邁步走向那張推床,動作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觸到推床冰冷的鋁合金邊框時——
    “站住。”一個聲音響起,不大,卻清晰地劈開了隔離間裏壓抑的、如鐵幕般凝固的空氣。
    基托睜開了眼睛。沒有焦距,視線似乎穿透了艙頂冰冷的金屬,直視向宇宙深處無法探知的虛無。他嘴唇幹裂得發白,微弱的詞句卻像冰晶投入滾油,帶著不容辯駁的堅硬穿透力:“…我去。”
    醫療區裏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下去。林野的動作徹底僵住,抬起的胳膊懸在半空,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痙攣。老馮那隻握著機械臂操作平板的手也頓住了。猩紅的光依舊在輪轉,將基托臉上那份近乎透明的慘白切割成明暗不定的碎片。他的唇線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下頜棱角透出一種自毀般的強硬。
    “……你在放什麽屁話?”林野開口,聲音裏努力壓製的火氣因為震驚而變得沙啞,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刮過喉嚨,“你拖著這條已經算是半截入土的腿……”他手指猛地指向基托那條裹在沉重石膏筒裏的腿,指尖幾乎在顫抖,“……能幹什麽?!爬進去送死?!”
    基托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怒吼,眼神空洞而固執。他看著林野,又仿佛隻是透過他看向更遠的、無人能夠理解的存在。“能源模塊炸了……那地方……我最後一個操作的。那裏麵……”他艱難地喘了口氣,每一次吸氣都讓胸腔起伏得像風箱,“管線走向……閥門位置……沒人……比我熟。爬……”他嘴角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更僵硬的笑,“爬,我也能比你們……快一點。”他的聲音忽然嘶啞下去,低沉得接近耳語,隻夠林野勉強捕捉到幾個破碎的詞,“……本來……剩的……就不多……” 後半句如同消逝在冰冷空氣中的歎息。
    “放屁!”林野隻覺得一股血猛地衝上頭頂,理智的弦似乎繃斷了。他一步搶到推床邊,拳頭重重砸在冰冷的床沿欄杆上,金屬刺耳的顫音在密閉室內炸開,“基托!你他媽給老子清醒點!那裏麵不是遊戲!是熔爐!是放射坑!進去就化灰!碎成三十八塊都不夠拚!”
    “三十八……”基托極其緩慢地、無比費力地抬起了被石膏完全封死的右腿。那沉重的、厚實得如同小半個棺材的材料,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幾乎在崩裂邊緣的細微摩擦聲。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將那條腿從堅硬的床麵上抬起了幾厘米。“你看……它動不了……”基托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徹骨寒意,“…那就……‘不算數’了……反正……都要減掉的……”他每一個字都帶著極致的虛弱,卻又帶著千鈞之重。在“減掉”兩個字吐出的瞬間,那條被石膏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腿,如同斷線的提偶般驟然失力,沉重地落回金屬床麵。“砰”的一聲悶響,震蕩穿透冰冷的支架傳遍整個房間。
    林野渾身劇震,心髒仿佛被這沉重的墜落聲狠狠砸中,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指尖剛觸到堅硬粗糙的石膏表麵,冰冷的觸感瞬間侵入皮膚直達心底的恐懼。就在這短暫停頓的刹那,基托的左腿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屬於野獸在瀕死時才擁有的可怕力量。一條完好的腿猛然弓起,膝蓋死死頂住床沿,腰部拚盡全力向上掙紮。他竟然想用單腿的力量,從這張固定在地麵的沉重病床上硬生生把自己支起來!
    “按住他!”林野目眥欲裂,對著旁邊愣住的老馮嘶吼,“老馮!按住他的肩膀!不能讓他動!”
    老馮被吼得渾身一激靈,反應極快,整個人如同撲食的老虎般壓上,機械臂穩穩按住基托沒受傷的肩頭,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往下壓。然而基托那條左腿仍在瘋狂蹬踏,腳掌與光滑的金屬地麵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刮擦聲。老馮的身體竟被基托那股回光返照般的巨力頂得微微晃動了一下!這個發現讓老馮驚駭至極。“給他針!快!”
    林野一手壓著那沉重冰涼的石膏腿不讓它亂動,另一隻手像遊隼般探向旁邊的托盤架上,抄起一支強效鎮靜注射劑。他毫不猶豫,動作如電,精準地朝著基托因掙紮而暴露的大腿外側刺去。
    針頭沒入皮膚的瞬間,基托整個身體猛地一挺,左腿蹬踏的動作終於凝滯下來。他那雙因瘋狂掙紮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在藥物起效、意識即將滑入黑暗深淵的前一刻,他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兩下,拚盡全力傳遞出的信息卻依舊破碎而絕望:“……進去……必須關閥……不然……都得……”
    他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痙攣,隨即徹底癱軟下去,沉重的頭歪向一側。唯有呼吸麵罩上瞬間蒙滿的白色霧氣,證明著那狂躁的生命力並未真正熄滅,隻是被暫時的黑暗強行摁住。
    猩紅燈光扭曲地流淌在他汗濕、扭曲、失去意識的臉龐上。林野慢慢放下針筒,手臂在止不住地顫抖。
    老馮鬆開按壓的手,那隻沉重的機械臂落下時發出“哐當”一聲輕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基托那條被石膏完全封鎖、此刻安靜得如同墳墓的右腿,又抬頭看向林野,眼神裏混雜著震驚、後怕和巨大的困惑:“主任……他……他剛才說……什麽‘不算數’?什麽‘減掉’?那條腿……”
    林野死死盯著石膏上那歪斜猙獰的算式——“1435  38 =”。那個空白、那個懸在虛空中的燈號後麵,那個基托留作生命倒計時的地方,此刻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散發著冰冷而絕望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