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血色幾何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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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貝亞的天空被鉛灰色的低氣壓死死摁住,醞釀了三天的暴雨終於在黃昏時分轟然砸落。起初是瓢潑,很快演化成一片混沌的銀色幕布,仿佛要將整個礦區從地圖上衝刷幹淨。
“38毫米!”胡安嘶吼著衝進c17巷深處,聲音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和排水溝渠的奔湧中破碎。他指著洞壁防水屏上冰冷的數字:“38\h!這他媽是倒水!”
基托蹲在避雨凹槽裏,布滿老繭的手緊握那把傷痕累累的道尺。雨水匯聚成泥溪衝刷著他的靴底,尺子一端插在坡麵不斷滲水的暗色結合部,另一端抵著他冰冷的額頭。他在進行一場沉默的測量儀式。
“滲速多少?”胡安抹著臉上的雨水。
基托的眼睛死死盯著道尺刻度線,雨水順著他擰緊的眉峰流下。良久,他用幹澀破碎的聲音報出數字:“1.435 \s。”
胡安倒抽一口涼氣。兩人目光投向岩壁上刻著的公式:
< \ (土壤初始孔隙率 + 滲流速度校正因子)
下方是林野留下的結論:
<
“143.5毫米飽和含水率……”基托盯著滲水點,“一小時38毫米……滲速1.435毫米每秒……胡安,這坡體吃進去多少了?”
<\h的暴雨,1.435\s的滲速,143.5臨界值——冰冷的數字組合成懸在礦區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必須上報!”胡安猛地站起。
淒厲的警報聲驟然撕裂雨幕!控製堡壘頂部血紅的旋轉燈將礦區染上不祥紅暈。屏幕上代表c17巷東翼的區塊瞬間猩紅閃爍:“警報!坡體滲流速率異常!超出閾值!地質災害風險等級:極高!立即疏散!”
警報隻持續了五秒。
如同被無形巨手扼住喉嚨,警報聲戛然而止,紅燈熄滅。屏幕上猩紅區塊詭異地抖動扭曲,最後徹底黑屏的前一幀,殘留著一串巨大、模糊、鮮血淋漓的數字:
1435
控製堡壘內,氣氛凝固。技術主管海勒姆的手指在抽搐:“……信號被強製切斷!物理隔離!權限來自監察員辦公室!”
莫裏斯執行官轉向黑衣監察員:“你瘋了嗎?!那是高危預警!會死人的!”
監察員無框眼鏡反射冰冷燈光:“執行官,‘深藍核心’對‘k7協議’樣本的觀察正處於關鍵期。一場‘可控’的地質擾動,其帶來的群體應激反應數據,價值遠超穩定環境。恐慌樣本,是稀缺資源。基托作為‘零點樣本’,在這種極限壓力下的反應,更是核心。”他嘴角有細微上揚,“個體差異化的死亡數據,同樣是完善‘生命權益價值模型’不可或缺的拚圖。係統需要‘終點’的精確參數。”
堡壘厚重的合金門外,傳來撞擊聲和呼喊——礦工們湧來了。
c17巷深處,胡安陷入呆滯後爆發出絕望狂吼:“他們關了警報!想讓我們死!當肥料!”
基托猛地站起。岩壁殘留的“血色1435”烙印在他瞳孔深處,與暴雨聲、警報餘音、林野公式、體內無形枷鎖瘋狂共振。警報切斷瞬間,他感受到冰冷的連接——他的1435次罰款,林野的143.5臨界值,坡體1.435\s滲速,警報殘留的1435……這些數字碎片被無形殘酷的意誌焊接成毀滅的幾何圖形。
“肥料?”基托的聲音平靜得心驚。他低頭看腳下洶湧水流和加速滲水的暗色坡麵。“不,胡安。”他抬頭,雨水衝刷臉上皺紋,眼中燃燒神性瘋狂。“我們是坐標。”
他舉起道尺,如舉火炬指向崩塌在即的斜坡。
“1435!在這裏!”他朝著暴雨、黑暗巷道和無形的係統意誌嘶啞咆哮:“看到了嗎?你要的點!我給你標出來了!”
吼聲在巷道回蕩,像絕望的燈塔在毀滅風暴中最後一次點亮坐標。
基托是被刺骨寒冷和泥漿包裹感弄醒的。意識艱難浮出黑暗水麵。每一次呼吸帶著灼痛,胸腔塞滿濕透棉花和碎玻璃。耳鳴尖銳。他動了下手指,回應是全身散架般的劇痛和沉重擠壓感。
他想起來了。
暴雨最後的轟鳴,世界崩塌。斜坡在沉悶到靈魂深處的巨響中解體,億萬噸泥漿、岩石和斷裂支撐結構轟然傾瀉。胡安扭曲驚駭的臉在泥浪中被瞬間吞沒,自己被洪流狠狠拍向巷道深處……無盡黑暗和窒息。
冰冷的絕望比泥漿更沉重。他被埋在坍塌帶最深處,隻有一小截通風縫隙維持呼吸。黑暗絕對,隻有自己粗重帶血腥味的喘息證明活著。每次吸氣,塵土顆粒嗆進喉嚨引發撕心裂肺咳嗽,震動牽動全身傷口。
他艱難抬起唯一能動的右臂摸索。手指觸碰到左腿——軟塌塌,以絕對不正常角度扭曲。劇痛遲滯後如高壓電流竄遍全身,眼前一黑。骨折?不,骨頭碎了。冷汗浸透濕冷粘在皮膚上的衣服。
肋下每次呼吸帶來尖銳刺痛,每次咳嗽像有刀攪動。斷肋?不止一根。
溫熱粘稠液體從身體左側靠近腹股溝位置持續滲出,浸透褲子,帶來作嘔粘膩感。不是雨水,鐵鏽般腥甜氣味——血。傷口在滲血。
時間在黑暗和錐心疼痛中失去意義。寒冷像蛆蟲啃噬殘存體溫。意識在劇痛中沉浮。就在他快要被黑暗寒冷吞噬時,一陣微弱震動感從身下廢墟傳來。
然後,是聲音。
沉悶機械撞擊聲和模糊擴音喊話斷斷續續傳來:
“……3號區域……生命信號微弱……探測到單一熱源……準備……頂撐……”
救援?!基托意識一震。他張嘴想喊,隻噴出血沫濁氣,喉嚨嘶啞無聲。他用盡力氣,用完好右手摸索身邊鬆動碎石,敲擊壓在身上的冰冷金屬支架。
鐺…鐺…鐺……
聲音微弱得可憐,淹沒在沉悶機械作業聲和遠人聲中。絕望湧上。
意識即將沉淪瞬間,一絲微弱光線刺破濃稠黑暗!不是刺眼救援白光,是一束微小、冰冷幽藍光柱,如手術刀精準投射傷口附近。
一個拇指大小、形如金屬蜘蛛的微型機器人,閃爍微弱紅光,順藍光降落在傷口旁。金屬細足沾滿泥漿,異常靈活撥開血浸布料。
基托瞳孔猛縮。這不是救援設備!“深井監察者iii型”——隱蔽偵察和生物樣本采集。係統優先回收的是他作為“零點樣本”的數據!
蜘蛛機器人頭部微小探針無聲閃電刺入滲血傷口邊緣!
“呃啊——!”基托身體猛弓,劇痛清醒卻無力反抗。
探針收回,尖端帶一滴暗紅發黑血液。蜘蛛腹部微型分析單元亮起複雜數據流光芒。幾秒後,冰冷合成電子音提示信息投射基托麵前泥漿壁:
<】
【超出標準值範圍:4.3】
【成分異常指數:升高】
【初步判定:組織液滲出伴感染性物質富集。樣本已封存。數據上傳中……】
血液密度?超出標準值4.3?基托看著冰冷數字荒謬感超越疼痛。血被稱重量化?超出標準4.3……這數字像冰冷針刺入神經。1435的千分之三?
蜘蛛機器人完成工作,幽藍光束熄滅消失黑暗中。留下基托在絕對黑暗徹骨寒冷中感受血液滲出粘膩和生命流逝虛弱。
不知多久,頭頂傳來巨大金屬摩擦聲和液壓頂撐轟鳴!厚重混凝土碎塊扭曲金屬支架被強力設備頂開挪走。刺眼白光猛烈照射,刺得基托眼前白茫。
“這裏!找到了!還有生命體征!”大喊。
他被小心抬上擔架,保溫毯裹住冰冷身體。雨水滴落臉上卻感覺不到涼,隻有脫離地底墳墓的虛幻。擔架在雨水泥漿浸泡的廢墟顛簸前行,送往控製堡壘旁礦區應急醫療點。
醫療點彌漫濃烈消毒水血腥味和傷者壓抑呻吟。明亮無影燈下白大褂醫生護士匆忙晃動。基托安置角落病床,護士剪開他破碎粘傷口衣服清洗,處理扭曲變形左腿。
頭發花白厚眼鏡片老醫生走來,臉上凝重疲憊。仔細檢查傷口,特別是腹股溝附近緩慢滲血創口。老醫生用鑷子夾起膿血紗布看,眉頭擰疙瘩。示意助手拿來便攜高倍顯微鏡。
老醫生將一小滴基托傷口深處擠出的暗沉渾濁滲液滴在玻片,放顯微鏡下。俯身湊近目鏡仔細看。時間分秒過去。
基托躺著,冰冷恐懼攥緊心髒。盯著老醫生鏡片後銳利疲憊眼睛等待宣判。
老醫生直腰摘眼鏡疲憊揉眉心,臉上沒有輕鬆,隻有混雜震驚困惑和難言厭惡的複雜神情。拿起筆在空白診斷上快速寫。
基托死死盯著。
老醫生沉默遞過診斷書。
基托目光聚焦龍飛鳳舞字跡:
初步診斷:
1. 左下肢粉碎性骨折伴嚴重軟組織挫裂傷;
2. 多發性肋骨骨折疑似35肋),伴血氣胸風險;
3. 多處深度撕裂傷,感染高風險;
4. 此處字跡被用力劃掉,留下深深墨痕)
5. 血液及組織液成分異常……
基托目光死死釘第四條——暴力劃掉的診斷。墨跡濃重,光線下能辨被劃關鍵幾字:
“鐵離子異常富集……”
被否決診斷下方,老醫生最終寫下一行字。字跡不再冷靜專業,壓抑情緒微微顫抖:
“機體係統提示:你的血液正在被殖民化。”
“殖民化……”
基托嘴唇無聲蠕動。冰冷比救援前廢墟更甚。不再是罰款標價呼吸權贖買,是更徹底入侵——血液,生命之河,被外來冷酷意誌測量改造據為己有。密度超標4.3?隻是開始。顯微鏡下鐵離子1435陣列,是插生命原野的界碑絞架!醫生劃掉的“鐵離子異常富集”和強迫寫下的“殖民化”,如兩份戰報宣告身體成係統與真實爭奪的最後戰場。
老醫生看基托死盯那行字眼中死寂灰燼,深深吸氣渾濁眼閃過一絲決絕。突然伸手扯回診斷書!
“這份診斷有誤,需要修正。”老醫生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在充滿呻吟的醫療點響,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看也不看將那寫著“殖民化”的紙揉成一團塞進白大褂口袋!動作快得驚人。
接著他拿起筆在基托床尾懸掛空白病曆卡上飛快書寫標準診斷:骨折、挫裂傷、感染風險。字跡平穩專業。
然後,他俯身湊近基托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砂紙摩擦的粗糙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急促:“聽著,小子。在‘殖民化’這個詞跳出來之前,我的顯微鏡裏看到了別的東西……它們在你的血裏‘排隊’。”
基托瞳孔驟然收縮。
老醫生眼神銳利如手術刀,刺破基托的麻木:“排列方式明確,重複單元…像某種該死的條形碼!‘1435’!清晰得如同係統生成的完美陣列!”他喉結滾動,仿佛說出這句話本身就冒著巨大風險。“監察係統在你體內運行。它在標記你!”
醫生直起身,聲音恢複平常音量,仿佛隻是在交代醫囑:“你需要盡快轉運去中心醫院處理骨折和感染。但路上顛簸,血氣胸風險極高。”他目光若有深意地在基托臉上停頓一秒,隨即轉身處理其他傷員。
基托躺在那裏,老醫生的話如同冰錐刺穿骨髓。顯微鏡下的1435陣列!不是幻覺,不是隱喻,是物理現實!他的血液裏流淌著敵人設定的坐標!殖民化的前線不在別處,就在他的血管深處!
幾分鍾後,一名護士過來檢查他的點滴。動作間,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紙條被迅速塞進基托還能動彈的右手與冰冷擔架床單的縫隙裏。護士眼神飛快掃過周圍,沒有任何多餘表情。
擔架再次抬起,準備送往等在門外的轉運車輛。基托在顛簸中,用盡幾乎不存在的力氣,蜷縮手指,死死攥住了那張紙條。紙條邊緣銳利,幾乎要嵌進他冰冷的掌心。
他被抬上封閉的醫療運輸車,車門沉重關閉,引擎啟動。車內隻有他和一名麵無表情的隨車醫療監察員。那人穿著類似監察員的黑色製服,但臂章是醫療十字與數據流交纏的圖案。他目光銳利如探針,始終鎖定在基托身上,尤其是他受傷滲血的區域,手中一個小型掃描儀閃爍著幽光。
基托閉上眼睛,忍受著車輛的每一次顛簸對身體造成的酷刑般的衝擊。汗水混著血滲出繃帶。不知過了多久,監察員似乎低頭查看掃描儀數據。就在這瞬間,基托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意誌和力氣,將攥著紙條的右手極其緩慢、輕微地移動到嘴邊,借助咳嗽的掩護,嘴唇微張,舌頭艱難地將那卷得極小的紙張卷入緊閉的口中!
紙漿粗糙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他不敢咀嚼,隻能用唾液慢慢濡濕軟化,然後,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咽了下去。喉嚨火辣辣的痛,如同吞下了一塊燃燒的炭。與此同時,肋下斷裂處的劇痛猛地爆發,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怎麽回事?”監察員警惕地抬頭,掃描儀對準基托。
基托劇烈地咳嗽起來,痛苦地蜷縮,斷斷續續地嘶聲:“……肋骨……好像刺得更深了……”
監察員皺了皺眉,掃描儀在基格胸部晃動,數據流閃爍。或許是基托的痛苦過於真實,或許是掃描結果沒有顯示異物攝入那張紙條太小了),監察員最終移開了儀器,冷冷道:“堅持住,很快就到。”
基托蜷縮著,在痛苦的痙攣中,感受著那承載著秘密的紙團滑入他灼熱的胃袋。那裏,成了他最後的堡壘,唯一的彈藥庫。就在意識滑入黑暗的深淵前,他用盡精神最後一絲力氣,反複烙印睡前唯一能抓住的線索——那醫生在耳邊低語的兩個字:
林野。
去找林野。
中心醫院的病房彌漫著無菌的冰冷氣息。基托的左腿被打上了厚重複雜的支架,肋下纏繞著壓迫性繃帶,身上連著多條管線,終端屏幕上是規律起伏的線條和閃爍的數字。一名穿著白色研究服、臂章同樣是醫療十字與數據流圖案的技術員坐在旁邊,專注地看著手中一塊便攜光屏。光屏顯示的並非基托的生命體征,而是複雜的、瀑布流淌般的數據流,其中一些峰值旁邊標注著微小的“1435”字樣。
病房門無聲滑開。穿著黑色監察製服的男人走了進來,之前的醫療監察員立刻起身,恭敬行禮:“k先生。”
k先生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沉睡的基托身上,如同打量一件精密儀器。“‘零點’狀態?”
“生命體征穩定,但處於深度藥物誘導鎮靜中。創傷嚴重,修複還需要時間。”技術員匯報,“不過,‘殖民化’進程數據超出預期。深層組織液鐵離子富集率持續攀升,納米陣列的自組織效率極高。最新的血液樣本顯示,‘1435模板’的複製準確率已達到99.7。”技術員的聲音帶著一絲近乎狂熱的讚歎。
k先生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很好。災難應急反應數據完整回收了嗎?”
“正在深度清洗礦難現場數據幹擾,但核心樣本基托的瞬間生理反應峰值完美捕獲,‘k7恐懼模型’參數得到大幅優化。”技術員回答。
“最高委員會很滿意。”k先生走到基托床邊,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儀器,“這場‘可控擾動’的產出遠超預期。確保‘零點’存活,他是核心資產。殖民化完成之日,他將成為完美的…”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一個精確的詞,“…母板tepate)。”
“明白。我們會確保他活著。”監察員和技術員同時應道。
病房再次安靜下來。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基托的臉在藥物作用下顯得異常平靜,但在他體內,一場無形的戰爭正在進行。
基托感覺自己懸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不,不是虛空。虛空中有光。無數細小的、暗紅色的光點,如同微縮的星辰,又如同冰冷的電子元件,在他身體內部的“宇宙”中流淌、匯聚。它們遵循著一種冷酷的幾何秩序,精確地排列、組合、複製。他“看”到它們構建出龐大的陣列,節點的核心坐標清晰地閃爍著“1435”的印記。
這些光點貪婪地吸附著他體內的鐵離子和其他微量元素,以其為原料,構築冰冷的堡壘和通路。他感受到一種侵略性的秩序在強行格式化他生命的混沌。這是係統在他血肉深處的殖民。
絕望的寒意幾乎要將他徹底凍結。但他想起了咽下的紙團,想起了醫生最後的話語:“去找林野。”
林野!這個詞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芒,微弱卻頑強。他開始在意識深處、在那片屬於他自身的混沌黑暗中,艱難地收集散落的碎片。每一次呼吸帶來的疼痛不再是單純的折磨,而是坐標!每一次心跳的搏動,每一次血液衝刷受傷血管的奔流……他強迫自己記住這些感覺,記住這具飽受摧殘卻仍屬於他的軀體所發出的原始信號。
他開始在意識中觀想——不是觀想健康,而是觀想那些被強行植入的“1435”陣列的錯位與扭曲。他想象自己骨頭碎裂的角度如何偏離了垂直線,想象肋骨折斷處尖銳的骨茬如何刺入不該存在的空間,想象自己血液粘稠的流速如何突破了“標準”的管道……他收集自身所有的破碎、所有的異常、所有的不和諧音。
他集中起被藥物衝散的意誌,在心中無聲地呐喊,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一個簡單的、指向性的命令:
歸零zero out)!
這意念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未能激起數據流的漣漪,卻在意識層麵形成了一道微弱的反衝。那些在他體內流淌的暗紅“殖民星點”,其運行軌跡極其細微地紊亂了一瞬,仿佛精密齒輪間落入了一粒看不見的塵埃。
幾乎同時,技術員手中的光屏上,幾條原本平穩流淌的數據流突然出現了極其短暫的異常毛刺。毛刺峰值一閃而逝,快得難以捕捉,但峰值旁自動標注的異常代碼,卻是技術員從未在任何文檔中見過的組合:
中心醫院的無菌病房裏,基托懸浮在藥物與劇痛編織的粘稠黑暗中。每一次心跳都像撞擊在破碎的肋骨邊緣,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攪動著胸腔積液的冰冷沼澤。但在他意識的深淵裏,一場風暴正在匯聚。
無數冰冷的、暗紅色的“星辰”——那些以1435為編碼的殖民節點,在他生命的宇宙中流淌、複製、構建著冷酷的秩序堡壘。它們貪婪地吸附著他的鐵離子,格式化著他的原生混沌。這是係統對他進行的最終占領,一場發生在血管和骨髓裏的無聲戰爭。絕望曾如冰水般浸透他,直到那個在胃袋裏燃燒的名字刺穿了黑暗——林野。
“歸零zero out)!”
基托在意識深處無聲咆哮,並非求生的呐喊,而是一個砸向精密儀器的扳手。他不再抵抗疼痛,而是擁抱它,將它扭曲成武器——左腿粉碎性骨折那怪異的角度,肋骨刺穿組織帶來的尖銳撕裂,血液因密度異常而遲緩粘稠的流動……他強行扭曲著自身存在的“異常”,將這些痛苦坐標化,集中起殘存的所有意誌,轟向體內那冰冷擴張的1435陣列!
嗡——
微不可察的震顫掠過病房。技術員手中的便攜光屏上,幾條關於納米陣列自組織效率和鐵離子富集率的數據流驟然扭曲,爆發出劇烈、無序的毛刺!屏幕邊緣瞬間彈出刺眼的猩紅警告框:
[source unknon interference pattern anaysis anarchic \ nonstandard]
“什麽?!”技術員猛地站起,手指在光屏上瘋狂滑動,試圖定位幹擾源,“k先生!零點樣本體內陣列發生嚴重紊亂!幹擾模式……無法識別!不是已知的任何生理噪聲!”
病房門無聲滑開,k先生如同冰冷的陰影進入,他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光屏上那片混亂的猩紅。“深度掃描!聚焦意識活動皮層!”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寒意,“‘零點’的原始混沌意識在反撲?有趣。啟動抑製協議oega7,加大鎮靜劑量百分之五十。強行壓製!”
更強力的冰冷藥劑注入基托的血管,如同冰封的海嘯席卷他的神經。意識構築的“扳手”瞬間變得沉重模糊,幾乎要從他瀕臨崩潰的精神中滑脫。殖民陣列的暗紅星光重新開始穩固、蔓延。
“林野……”基托在意識崩解的邊緣死死抓住這最後的浮木。
就在此時,病房外走廊盡頭,那扇標注著“設備間授權等級7”的厚重金屬門,被一隻覆蓋著黑色戰術手套的手輕輕推開一條縫隙。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悄無聲息地滑入。備用電源幽藍的冷光勾勒出一個瘦削精悍的輪廓,正是林野。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飛快掃過布滿管線的狹窄空間,最終落在一排嗡嗡作響的主控服務器上。他蹲下身,撬開底部一個不起眼的檢修麵板,露出內部糾纏如蛇巢的線纜和數據接口。
林野從戰術腰帶抽出一個拇指大小、啞光黑色的裝置,其端口閃爍著微弱的生物識別紅光。沒有猶豫,他將裝置精準插入服務器最深處的物理端口。
哢噠。
極其輕微的齧合聲響起。
裝置上細密的指示燈瞬間由暗轉明,瘋狂的綠色數據流光瀑布般無聲傾瀉!裝置外殼溫度急劇升高,發出細微的嗡鳴——它在以恐怖的效率撕裂醫院的物理防火牆,沿著預設的隱秘數據通道,逆向追蹤!目標隻有一個:基托病房內,那個正在壓製他、掃描他、試圖徹底格式化他的信號源!
病房內,技術員的光屏上,抑製協議生效的綠光剛剛覆蓋了混亂的猩紅警告。然而下一秒,異變再生!整個病房燈光驟然明滅!尖銳的電子警報毫無征兆地炸響!
[ork intrusion aert!]
[p ayer breach detected!]
k先生臉色第一次陰沉如水,他閃電般撲向連接基托病床的主控終端,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幻化成一片殘影。“切斷所有外部物理連接!啟動緊急隔離協議!最高權限覆蓋!”他的命令冰冷急促。
屏幕瘋狂刷新著指令:
[物理端口隔離失敗!]
[防火牆節點deta7已離線!]
[入侵者權限認證:無效…錯誤…深度偽造…識別碼:yiderness]
“林野!”k先生眼中爆出冰冷的怒火,“他怎麽會找到這裏?!快,強製提取‘零點’所有殖民陣列數據和意識圖譜!立刻上傳深藍核心!樣本可以損毀,數據絕不能丟失!”他猛地看向技術員。
技術員雙手顫抖著操控終端:“正在提取!陣列穩定性受未知幹擾波動劇烈!強行提取破損率預估…37!”
“執行!”k先生咆哮。
病床上,基托的身體猛地繃緊弓起!如同被無形的電流貫穿!那些冰冷的殖民陣列在他的血肉裏劇烈震顫,強行剝離數據的痛苦遠超生理的極限!他雙眼圓睜,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喉嚨裏發出非人的、被窒息堵住的嗬嗬聲!
與此同時,設備間內。
林野的光屏上,代表基托生理數據的瀑布流瞬間變成了刺眼的亂碼!一個猩紅的進度條在屏幕中央瘋狂閃爍:
[目標:基托subject zero) 核心數據強製提取中…]
[完整性:63…71…]
“混蛋!”林野低吼一聲,指尖在戰術裝置上化作殘影。裝置嗡鳴聲陡然變得尖銳刺耳,外殼泛出危險的暗紅!他將裝置的功率瞬間推至理論極限,甚至溢出!
轟——!
設備間天花板上的幾盞照明燈管應聲爆裂!林野麵前的服務器陣列發出一陣焦糊的青煙和刺耳的過載尖嘯!
病房內。
正在瘋狂攀升的提取進度條85…89…)如同撞上無形的鐵壁,驟然停滯!技術員的光屏砰然黑屏,主控終端上所有窗口瘋狂閃爍,無數錯誤代碼噴湧而出!
[上傳鏈路中斷!]
[核心數據流損毀!]
[強製提取進程終止!]
[錯誤根源:外部物理層超載攻擊!]
“不——!”技術員絕望地嘶喊。
k先生猛地轉頭,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刺向病床上劇烈抽搐的基托。他瞬間做出了決斷。“樣本已汙染!執行終極清除!物理湮滅!立刻!”他厲聲下令,聲音裏是徹底的冷酷。
醫療監察員毫不猶豫,抬起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基托的眉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基托那因極致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嘴角猛地向上扯起一個近乎撕裂的弧度!那雙布滿血絲、瀕死的眼睛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近乎神性的瘋狂和解脫!
他用盡殘存的一切意誌,不再抵抗體內陣列的肆虐,反而將自身崩解的劇痛、生命的最後餘燼、連同林野逆向注入的那股狂暴的電子洪流,全部引導灌注進了那個已經嵌入他存在核心的冰冷命令——
歸零zero out)!
這一次,不是幹擾,不是偏移。
是徹底的、終極的崩解指令!
一股無形的、源於基托生命本源的毀滅性脈衝,以他殘破的身體為核心猛烈爆發!
嗡!!!
病房內所有儀器屏幕瞬間爆出刺眼欲目的白光!連接基托身體的管線劈啪作響,爆出電火花!技術員和監察員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狠狠撞飛,砸在牆壁上!
k先生踉蹌後退一步,死死盯著主控終端。
屏幕上,代表基托生命體征的曲線,在歸零脈衝爆發的瞬間,拉成一條絕望的直線,然後徹底消失在一片象征死亡的寂靜黑暗中。
然而,在那生命曲線消失前的最後一幀,在代表殖民陣列核心狀態的微小監控窗口裏,那原本嚴密排列、閃爍著1435暗紅光芒的完美陣列,突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畸變!所有節點的光芒瘋狂閃爍、扭曲、拉伸、然後——
所有的“1435”編碼,在最後一刻,被強行覆蓋、扭曲、抹除!
最終定格的畫麵,不再是1435的冰冷矩陣。
那是一個巨大、扭曲、占據了整個監控窗口、仿佛用垂死恒星最後的餘燼灼燒出來的、無比刺眼的——
0
死寂。
病房如同墳墓,隻有儀器過載後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彌漫。燈光忽明忽暗。
k先生一步步走到病床前,低頭俯視著基托。那張年輕的臉龐定格在最後的瘋狂笑容上,嘴角還凝固著血跡,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
k伸出手,指尖冰冷,輕輕拂過基托失去溫度的臉頰,動作罕見地帶著一絲……探尋?他凝視著基托失去焦點的瞳孔,似乎想從中挖掘出那個巨大“0”的秘密。
片刻,他收回手,麵無表情地轉向掙紮著爬起來的醫療監察員和技術員。
“目標生命體征消失。核心數據…部分損毀,部分強製提取成功但完整性低於閾值,‘殖民化’進程終止。”技術員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驚懼,他敬畏地看著屏幕上那個最後定格的巨大“0”,“最終擾動代碼…歸零zero out)。他…他把自己作為武器引爆了。”
k先生沉默了幾秒,病房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他冰冷的視線掃過屏幕上的“0”,那刺目的符號仿佛在無聲地嘲諷著係統的精密與掌控。
“清除現場所有生物痕跡。”k的聲音恢複了絕對的冷酷,如同冰河封凍,“樣本殘骸…送去深藍核心‘靜默深淵’實驗室。最高權限解剖,我要知道那個‘0’是怎麽刻進去的。”他頓了頓,補充道,“同時,最高等級通緝令:目標林野yiderness),代號‘護林員’。生死不論。回收所有關聯數據。”
“是!”
k最後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轉身,黑色風衣下擺在死寂的空氣中劃過一個冷酷的弧度,大步離開了病房。
走廊冰冷的燈光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
病房內,醫護人員開始沉默而高效地進行最後的清理。儀器被搬走,管線被拔除。基托的身體被裝入專用的黑色密封袋,拉鏈閉合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一名醫護人員拿起基托床尾那張被老醫生修改過的、隻寫著標準傷情的病曆卡,準備歸檔。就在他拿起卡片的一瞬間,卡片背麵一行用極其細微、幾乎難以辨認的筆跡留下的字跡,暴露在慘白的光線下:
“林野坐標:廢土觀測站 ‘歸零地坐標’ x143.5, y0”
醫護人員毫無察覺,將卡片隨意地夾進了一疊文件中。
密封袋被抬上推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在空曠走廊裏回蕩,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醫院冰冷的深處。
主控終端屏幕上,最後殘留的窗口也已關閉。隻有病房頂部的監控攝像頭,那顆冰冷的電子眼,依舊在無聲地記錄著這片空蕩與死寂。它的視野裏,隻有慘白的床單上,一片已然幹涸的、不規則的深褐色印記。
那是基托最後滲出的血。
也是他留給這個冰冷世界的坐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