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o中央醫院無菌病房的空氣，像凝固的冰。慘白的燈光打在金屬器械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到刺鼻，卻掩蓋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從林野左腿殘端散發出來的奇異鐵腥。那氣味，如同生鏽的管道滲出的陳水，又像暴雨前潮濕鐵軌蒸騰出的金屬氣息，頑固地盤踞在鼻腔深處，與醫院竭力維持的“潔淨”格格不入。
    林野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臉色是一種失血過多的灰敗，嘴唇幹裂。左腿膝蓋以下，裹著厚厚的無菌敷料和堅固的固定支具。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重錘敲打在殘肢的斷骨上，激起一陣陣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劇痛。冷汗不斷滲出，浸濕了粗糙的病號服，緊貼著冰冷的皮膚。他的目光沉靜，越過病房狹小的窗戶，投向遠處gro礦區那永不熄滅的燈火和如巨獸般吞吐煙塵的煙囪。礦渣山在夜色中投下猙獰的剪影。
    病房門被無聲地推開。進來的不是日常查房的護士，而是兩個穿著gro高級醫療部深藍色製服的男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白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而冰冷，像手術刀在無影燈下的反光。他胸牌上清晰地印著：龍格博士，gro醫療部高級顧問，生物材料整合實驗室主任。他身後跟著一個更年輕的助手，捧著厚重的電子病曆板，眼神躲閃，不敢與林野對視。
    龍格博士徑直走到床邊，臉上沒有任何慰問的表情，仿佛麵對的隻是一件需要評估的受損設備。他目光掃過林野纏滿繃帶的殘肢，最後停留在林野臉上。
    “林工程師，”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實驗室特有的、剝離了情感的精確，“k37+800邊坡事故。根據gro安全規程第1435條補充細則，所有涉及核心運輸線維護且導致永久性傷殘的事故責任人，需接受全麵的生理生化評估。這是程序。”他微微側頭，身後的助手立刻上前，將電子病曆板遞到他手中。
    林野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一個毫無溫度、近乎嘲諷的弧度。“責任人？”他的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鐵鏽，“你們的‘哈迪斯之眼’告訴我邊坡25°，安全a級。我的腿，量出了38°。”
    龍格博士的鏡片閃過一絲冷光，似乎對林野的“不合作”早有預料。“遙感模型基於海量數據與最優算法，其宏觀評估具有權威性。局部地質微結構的瞬時變異，超出了模型的實時捕捉精度。這是概率學問題，林工程師。”他避開了林野目光的鋒芒，手指在病曆板上快速滑動，“現在，請配合評估。我們需要采集你傷口區域的滲液樣本。”
    他朝助手示意。年輕的助手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手裏拿著一個特製的、連接著細長軟管的真空負壓采樣瓶和一個無菌拭子。他的動作帶著明顯的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請…請露出傷口取樣點。”助手的聲音有些發顫。
    林野沉默地掀開被子一角，露出固定支具上方包裹的敷料邊緣。助手小心翼翼地揭開敷料的一角，一股更濃烈的鐵鏽腥氣瞬間彌散開來。傷口並未像預期那樣呈現健康的粉紅或淡黃，而是覆蓋著一層粘稠、渾濁、色澤暗沉的滲出物，那顏色介於深褐與鏽紅之間，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
    助手屏住呼吸，強忍著不適，用無菌拭子極其小心地蘸取了少量那種粘稠的滲出液。當拭子的棉頭接觸到滲液的瞬間，林野的身體猛地繃緊，牙關緊咬，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顆的冷汗！那觸碰帶來的，並非僅僅是傷口的物理疼痛，而是一種更深層、更尖銳的、仿佛有冰冷細針直接刺入骨髓的劇痛！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猛地爆發，充斥了整個病房！
    助手的手抖得厲害，差點把拭子掉在地上。他迅速將沾染了滲液的棉頭折斷，投入那個特製的采樣瓶中，立刻擰緊蓋子，仿佛裏麵裝著致命的瘟疫。
    龍格博士全程冷漠地旁觀著，直到助手完成采樣，他才微微頷首。“樣本會立刻送往gro生物材料整合實驗室進行精密分析。結果出來後，我們會通知你後續的康複…或調整方案。”他刻意在“調整方案”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說完，他不再看林野一眼，帶著驚魂未定的助手，轉身離開了病房，留下那令人窒息的鐵腥味和冰冷的餘威。
    門關上了。林野像被抽幹了力氣，重重地靠在床頭，大口喘著氣，斷肢處的劇痛和那深入骨髓的異樣感仍在肆虐。他抬起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指尖還殘留著剛才劇痛引發的痙攣。他看著自己的手掌，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一個冰冷的問題如同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那滲入骨髓的鐵腥，僅僅來自傷口嗎？
    gro生物材料整合實驗室位於醫院地下深層。厚重的鉛門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響，隻有精密儀器運行時發出的、幾乎超越人耳感知極限的高頻嗡鳴在絕對潔淨的空間裏彌漫。慘白得沒有一絲陰影的無影燈下，林野的傷口滲液樣本被放置在超淨工作台上。
    龍格博士親自操作。他換上了最高級別的防護服，麵罩後的眼神專注得近乎狂熱。他首先將一滴粘稠的滲液極其小心地滴入一台造型精密、閃爍著幽藍指示燈的便攜式密度計樣品槽內。儀器發出輕微的抽吸聲，內部激光束開始掃描。
    幾秒鍾後，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寂靜的實驗室中響起：
    <。”
    “標準人血清密度範圍：1.024  1.028 g\。”
    “密度偏差：+4.3。”
    龍格博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鏡片後的瞳孔微微收縮。+4.3？這個偏差值清晰地印在旁邊的顯示屏上，像一道刺眼的紅色警告。正常傷口滲出液，即使有感染，密度也極少如此顯著地偏離血清標準範圍。這異常的密度，如同一個沉默的謎題，指向某種更深的、非自然的擾動。
    他沒有停頓，立刻將剩餘的滲液樣本進行高速離心分離，去除細胞碎片和粗大雜質。得到的上清液呈現出一種更加純粹、也更加詭異的暗琥珀色，粘稠度依舊很高。他用超微移液槍吸取了極其微小的一滴，滴在一片特製的、表麵鍍有納米級金膜的載玻片上。
    載玻片被送入一台龐大的、如同鋼鐵怪獸般的設備——gro量子級聯激光掃描隧道顯微鏡qcst）。這台造價驚人的儀器，能捕捉物質在原子尺度的排列信息。實驗室的燈光暗了下來，隻有儀器操作麵板上無數指示燈在幽幽閃爍，如同星辰。
    龍格博士坐在主控台前，雙眼緊緊盯著高分辨率電子顯微鏡的觀察屏。他調整著探針的精度，激光束如同無形的刻刀，在納米尺度上掃描著那片滲液薄膜。
    屏幕上，先是一片混沌的噪點背景。隨著掃描深度的推進和圖像增強算法的疊加，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逐漸清晰——
    視野被放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背景是液態基質的無序波動。然而，在這片混沌之中，無數極其微小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點狀物，正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絕對的秩序排列著！
    它們排列成一個巨大的、完美的二維方陣！
    橫：143列！
    縱：10行！
    總計：1430個光點！
    不！在方陣的右下角，還有額外孤立的5個光點，如同方陣的延伸，又像一個刻意的補充！
    1430 + 5 = 1435！
    一個由1435個納米級金屬離子構成的、無比規整的陣列！每一個光點都代表著至少一個鐵離子fe2+或fe3+），它們之間的距離精確到埃米級別1埃米=1010米），如同經過最精密的集成電路光刻！這絕非自然感染或炎症反應所能產生的景象！這完全違背了生物體體液內離子隨機布朗運動的物理法則！
    龍格博士的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到屏幕上。他呼吸變得急促，防護麵罩內側蒙上了一層白霧。他快速調取元素分析譜。屏幕一角跳出實時光譜圖，尖銳的特征峰清晰地指向鐵fe）元素！含量異常之高！
    “1435…鐵離子陣列…”龍格博士喃喃自語，聲音因震驚而有些變調。他的手指在控製台上飛快操作，將陣列圖像與gro核心數據庫中的某個加密模板進行比對。
    “滴！匹配度：99.98。”冰冷的電子音確認了他的猜想。
    這個陣列結構，赫然與gro在非洲部署的“資源標記協議”底層數據庫的加密驗證模塊——那個代號“血礦脈boodode）”的納米級追蹤陣列——完全一致！這種陣列本應隻存在於gro植入礦工體內的生物相容性追蹤芯片中，用於實時監測礦工位置、生理狀態和…礦石開采效率！它怎麽會出現在林野的傷口滲液裏？而且是以如此龐大、如此規整、仿佛在自行複製增殖的方式？
    龍格博士猛地靠回椅背，後背驚出一層冷汗。一個可怕的想法如同閃電般擊中他：林野的身體，難道在事故後，竟成了“血礦脈”協議新的、未經授權的…培養皿？那些從斷裂的骨茬、受損的骨髓深處滲出的鐵離子，正在某種無法理解的機製驅動下，自發地排列成gro殖民網絡的節點？
    他盯著屏幕上那冰冷、精確、充滿非人秩序的1435鐵離子陣列，第一次感到一種源自科學未知深淵的寒意。這不是感染。這是…殖民。一種從分子層麵開始的、對血肉之軀的野蠻標記和格式化！
    三天後。依然是那間冰冷的無菌病房。
    林野的斷肢疼痛出現了一種新的模式。不再是單純的撕裂感，而是一種從骨頭深處彌漫出來的、持續的、冰冷的酸脹。仿佛有無數微小的冰針在骨髓腔裏緩慢地生長、攢刺。那種鐵鏽的腥氣，已經滲透了他的皮膚，連換藥護士都忍不住皺眉。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隻有龍格博士一人。他手裏沒有電子病曆板，隻拿著一張對折的、印有gro醫療部徽記的硬質紙張。他的臉色比上次更加凝重，金絲眼鏡也掩不住眼底深重的陰霾和一絲…近乎驚懼的困惑。
    他走到床邊，沒有說話，隻是將那張紙遞向林野。動作僵硬，仿佛那張紙有千鈞之重。
    林野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紙上。他伸出沒有打點滴的右手，接了過來。紙張冰涼。
    他緩緩展開。
    抬頭是gro醫療部的標準格式。中間是幾行打印的黑色宋體字，措辭冰冷、精確，如同手術刀的切割：
    gro生物材料整合實驗室診斷報告
    患者：林野
    編號：y1435377
    樣本：左下肢殘端傷口滲液
    檢測項目：全譜係生化分析、超微結構成像、元素定量及陣列分析
    核心診斷：
    檢測到患者體液環境中存在異常高密度+4.3 std）鐵離子富集現象。
    超微結構成像確認存在高度有序的類“血礦脈boodode）”協議鐵離子陣列規模：1435節點）。
    該陣列結構與gro資源追蹤數據庫核心加密模塊匹配度 ＞99.98。
    陣列呈現自體富集及低維擴展趨勢，非外源性植入體泄露可解釋。
    診斷結論：
    “血礦脈”協議發生未知同化擴散。
    你的血液係統及骨髓微環境，正在被該協議進行分子層麵的…殖民化onization）。
    殖民化進程：初級stage i）。擴散風險：極高critica）。
    報告的最下方，是龍格博士那略顯潦草的電子簽名，以及一個鮮紅的、gro醫療部的公章印記。
    空氣仿佛被那張紙抽幹了。
    林野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後那行字上：
    “你的血液係統及骨髓微環境，正在被該協議進行分子層麵的…殖民化onization）。”
    “殖民化…”
    他低聲重複著這個詞。聲音幹澀得像砂礫摩擦。
    不是感染。不是炎症。是殖民化。
    1435。這個如同詛咒般的數字，從雨量誤差、到焚屍爐寬度、到服務器銅線、再到此刻他血液裏自行排列的鐵離子陣列！它從未消失，隻是換了一種更深入、更徹底的方式，鑽進了他的骨頭，刻進了他的血！gro的殖民，早已超越了土地和呼吸，它的觸手，它的“神諭”，它的“標準”，最終的目標，是連人的血肉、人的分子構成，都要徹底征服、格式化、打上它那1435的烙印！
    龍格博士看著林野。看著這個沉默的、斷腿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最初因劇痛和暴告衝擊而產生的短暫空白，迅速被一種更深的、更冰冷的、仿佛來自極地寒淵的東西所取代。那不是恐懼，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洞悉了最終真相後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這不是醫學問題，龍格博士。”林野抬起頭，目光穿透鏡片，直刺龍格博士的眼底，聲音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撕裂鋼鐵的力量，“這是戰爭。一場從我的骨頭裏開始的戰爭。”他捏著診斷報告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紙張邊緣深深嵌入皮肉。
    “你們的‘神諭’，你們的‘標準’，你們的‘最優控製’…”林野的嘴角再次扯起那個鋒利的、毫無溫度的弧度，目光掃過報告上刺眼的“1435”和“殖民化”，最終定格在龍格博士那張失去了所有專業冷靜麵具、隻剩下蒼白和驚疑的臉上。
    “…連我的血，都想變成你們數據庫裏的一個加密項。”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可惜，我的血，隻認得一種東西——”
    林野將那張宣告他血液被殖民的診斷報告，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在龍格博士驚駭的注視下，撕成了兩半。
    “——火。”
    紙片飄落。病房裏隻剩下儀器單調的滴答聲，和那越來越濃、仿佛來自地獄熔爐的鐵鏽腥氣。殖民已深入骨髓，戰爭，在血脈中無聲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