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香榭麗舍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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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如輕紗般尚未完全從巴黎的輪廓上褪去,林野已佇立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中央,像一株突兀的植物。他微微低頭,目光沉凝,全神貫注於腳下那縱橫交錯的鐵軌。
十二根泛著冷冽金屬光澤的鋼軌,整齊劃一地鋪展在他麵前,如同某種無聲的宣言。每根的長度精確得近乎怪異——143.5厘米。這並非國際通行的1435毫米標準軌距,而是刻意精確到厘米的143.5毫米。這是巴黎市政廳上個月才悄然鋪設的所謂“藝術軌道”,官方的解讀冠冕堂皇,說是“用工業符號重構城市美學”。但在林野眼中,這絕非簡單的城市裝飾,背後定有隱情。
他緩緩蹲下身,指尖帶著一絲猶豫,輕輕觸碰那冰冷的軌腰。金屬表麵並非尋常的型號標記,而是刻著一道道細密的、幾乎要被磨平的紋路。最終,一行歪歪扭扭、像是被某種鈍器費力鏨刻上去的字跡,闖入了他的視線:
6萬÷38=1578.94元\骨塊
“這是什麽意思?”一個清亮的女聲自身後響起。林野轉過身,看見一位穿著米色風衣的老婦人正彎著腰,好奇地打量著他,手裏還攥著一束已然枯萎、卻仍帶著淡淡清香的鈴蘭。“您是說這個?”她用枯枝般的手指點了點那行字,語氣裏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鋪軌道的工人們總在私下念叨,說這是給‘數據烈士’刻的墓誌銘。”
林野的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擊中。
三天前,裏昂那座古老圖書館的塵埃深處,一本泛黃的舊日記曾在他手中蘇醒。日記的主人,是一位二十年前參與“歐洲數字孿生計劃”的工程師。日記的最後一頁,字跡已然模糊,卻刻骨銘心:“他們把我們的意識鑄進了鐵軌,用143.5毫米丈量靈魂的重量……1435毫米的標準軌距,是現實與數字世界的最後臍帶。”日記末尾,還夾著一張照片:工地上塵土飛揚,幾個工人舉著鋼釺,背景是尚未完工的鐵軌,軌腰處隱約可見類似的刻痕,像一道道無聲的傷痕。
“數據烈士?”林野在心中默念,這個詞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老婦人輕輕歎了口氣,將那束枯萎的鈴蘭小心地放在冰冷的鐵軌旁,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祭奠:“上個月,有個穿著工裝、麵容憂鬱的年輕人來過這裏,帶著花,說要找他爺爺的‘骨頭’。他說,他爺爺臨終前,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軌距143.5,骨塊1578.94’。後來,警察根據線索挖開了他爺爺的骨灰盒,真的在骨縫裏發現了嵌著半截鋼釘——材質,和這鐵軌一模一樣。”
林野的手指微微發顫,像蛛絲拂過。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普羅米修斯”數據中心那片狼藉的廢墟中,他從熔化的服務器殘骸裏撿到的那枚微型芯片。那東西並非普通的存儲介質,更像是一個精巧的“意識容器”,表麵也刻著和這鐵軌上如出一轍的軌距刻度。當時,技術組的人語焉不詳,隻說是“數據實體化的殘留物”,卻無人敢深究。
“要看看嗎?”老婦人抬起頭,指了指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那裏隱在奧斯曼式建築的幽深陰影裏。
林野順著她的指引望去。在繁華喧囂的盡頭,一尊青銅碑靜靜矗立,碑身密密麻麻刻滿了數字與符號,如同某種複雜的密碼。而在最中央的位置,一道激光蝕刻的痕跡清晰可見:
標準軌距=1435±∞
這行字,與他三年前在“普羅米修斯”雲端崩潰現場看到的血紅字符,分毫不差,如同來自同一個噩夢的回響。
林野是在一個黃昏,遇見那個工人的。
工人穿著一件褪色、沾滿油汙的藍色工裝,左手小指缺了大半截——那是被沉重的鋼釺意外砸斷的印記。他將工具箱隨意地放在鐵軌旁,從裏麵掏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飯盒,裏麵是幾塊已經冷硬的可頌麵包。
“您是記者?還是警察?”工人用袖子抹了把臉上混合著油彩與汗漬的臉,眼神警惕地打量著林野,“最近總有些不尋常的人來問這些鬼畫符一樣的刻痕。”
林野搖了搖頭,舉起手中那本有些破舊的《巴黎地鐵建設日誌》:“我查過2018年的施工記錄。38號標段的預算明明是620萬歐元,但實際支出卻隻有區區6萬。差額614萬歐元,恰好是‘6萬÷38≈1578.94’這個數字的三十倍。”
工人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什麽驚到了。他從飯盒邊摸出一根鋼釘,遞給林野。鋼釘表麵布滿了細密的劃痕,與林野口袋裏道尺上的刻度,竟完美契合,仿佛它們本就該屬於同一個整體。
“我們是‘數字築路隊’。”工人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分享一個巨大的秘密,“表麵上我們是在鋪鐵軌,實際上,我們在底下埋設服務器。2018年冬天,項目組說要在香榭麗舍大街下‘升級城市神經網絡’,讓我們埋設三千根光纖。但他們沒說,每根光纖裏,都存著……存著人的意識。”
林野腦海中閃過日記裏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他們要把死去的人做成數據標本,用鐵軌當棺材,用軌距當墓碑。”此刻,工人話語裏的真相,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緩緩撕開了那層被精心掩蓋的曆史幕布。
“第一批測試者,是那些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工人的聲音有些幹澀,“他們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錄下了所有的記憶。然後,被注射了一種……某種叫做‘數據化’的藥劑。但藥效發作的時候,他們喊著‘疼’,說有東西在啃食他們的骨頭……”
他指了指軌腰上那行觸目驚心的刻痕:“我們這些底層的工人,偷偷記下了這些。每埋進去一個人,實際成本不到一萬五,但項目組往上報的都是六十萬。你算算,6萬除以38個‘樣本’,就是每塊‘骨頭’的價格——1578.94歐元。”
林野感到喉嚨發緊,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襲來。他想起技術組清理“普羅米修斯”廢墟時,在那些服務器殘骸裏發現的微型金屬棺材。巴掌大小,每個都刻著編號,和工人手裏的鋼釘一樣,表麵都清晰地刻著道尺的刻度。
“後來呢?”
“後來,項目被叫停了。”工人說,聲音裏帶著一絲寒意,“但並沒有徹底停止。上個月,我值夜班的時候,遠遠聽見施工隊在隧道深處焊接新的鐵軌。他們用乙炔切割的時候,我隱約聽見……聽見鐵軌裏有小孩在哭,聲音細細的,喊著‘媽媽,我的骨頭好疼’……”
夕陽的餘暉將鐵軌染上了一層血紅色,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林野蹲下身,用道尺輕輕敲擊著軌腰。金屬發出空洞而沉悶的回響,仿佛地下有人在遙遠的地方應和。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裏昂舊日記裏,那位工程師還寫過一句話:“當軌距不再是距離,而是容器;當鋼鐵不再是材料,而是皮膚——我們將成為新世界的骨骼。”
暮色漸濃,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遊客開始聚集。
穿著校服的學生們興奮地舉著手機拍照,情侶們將象征愛情的心鎖掛在道岔上,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則捧著鮮花,輕輕放在冰冷的鐵軌旁。林野注意到,所有那些獻給愛情的、獻給逝者的鮮花裏,都悄悄混入了些奇怪的東西:舊手機、損壞的硬盤、甚至半塊電路板……像是某種無聲的、卻又帶著血淚的抗議。
“爺爺,軌腰上刻的這是什麽呀?”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指著那行字好奇地問。
蹲在她身旁的白發老人摸了摸孫女的頭,聲音低沉而緩慢:“這是‘數據烈士’的墓誌銘。他們用自己的骨頭,給我們鋪了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可是,為什麽是1578.94呢?”小女孩歪著頭,天真的眼神裏寫滿了困惑。
老人歎了口氣,眼神複雜:“因為他們把我們的記憶賣了。每一段記憶,都標好了價碼。”
林野沒有再聽下去,他轉身,腳步有些沉重地離開了。走到奧斯曼建築下的青銅碑前,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那行“標準軌距=1435±∞”的字跡。碑座底部,有一行極小的刻字,幾乎被青苔完全覆蓋。他用袖子小心地擦去青苔,露出了那行字:
19982023 記憶鑄軌 靈魂稱重
1998,是他師父臨終前,將那把道尺塞到他手中的年份;2023,是“普羅米修斯”數據中心崩潰的年份。林野忽然明白了,這條鐵軌,既不是藝術,也不是簡單的紀念,而是一場跨越了二十五年的、沉默而巨大的獻祭——用人類最寶貴的意識與記憶,去喂養那個從數字廢墟中悄然蘇醒的古老存在。
晚風拂過,鐵軌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在低語,又像是在警告。林野從口袋裏摸出那把道尺,手指微微用力,將它彎折成一個奇特的弧度——恰好是143.5度的弧度。當尺身上的刻度線與鐵軌完美重合的瞬間,他聽見了極其細微的電流聲,仿佛有人在遙遠的地方,正敲擊著鍵盤。
“err0rg0d”。
那個曾在“普羅米修斯”雲端崩潰現場驚鴻一瞥的紅色字符,此刻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視網膜上。林野望著香榭麗舍大街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的景象,忽然想起了工人說過的話:“鐵軌不是終點,是入口。”
他抬起腳,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踩在了冰冷的鐵軌上。
金屬的涼意瞬間順著鞋底蔓延,像有無數細小的、冰冷的指尖,穿透了他的皮膚,沿著他的骨骼,向上蔓延。林野閉上眼睛,無數記憶的碎片在他耳邊閃過:三歲時摔碎的陶瓷碗,碎片在陽光下閃爍;十七歲生日時,祖父送他的那塊舊懷表,指針永遠停在某個時刻;去年冬天,在“普羅米修斯”廢墟裏,他撿到的那個微型芯片,冰冷而神秘……
這些碎片,正在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重新組合、重組。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鐵軌上的刻痕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流動、扭曲,如同被風吹動的星軌。周圍遊客的笑聲變得遙遠而模糊,香榭麗舍大街上璀璨的霓虹燈在他眼中,化作了一道道奔騰的二進製洪流。林野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那把道尺從他手中滑落,在鐵軌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個影子的長度,精確無比,恰好是143.5厘米。
“歡迎加入,數據烈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種陌生的、空靈的語調在說,“軌距1435±∞,您的靈魂,已成功稱重。”
深夜,清潔工老約翰來清理白天留下的鮮花。他熟練地掃起地上的鈴蘭和玫瑰,卻在鐵軌的縫隙裏,發現了一枚半截的鋼釘,卡在那裏。鋼釘表麵有一行小字,被磨損得幾乎難以辨認:
< 骨重1578.94g
老約翰皺了皺眉,沒太看清上麵的字,便將鋼釘隨手扔進了垃圾車。垃圾車發出沉悶的轟鳴,蓋過了一切聲響。老約翰沒有注意到,在月光如水的映照下,鐵軌的縫隙裏,滲出了一滴銀色的、如同液態金屬般的液體。它閃閃發光,像極了數據流的光澤,悄無聲息地匯入巴黎縱橫交錯的下水道——那裏,是另一個正在悄然蘇醒的、更加廣闊的數字世界的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