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電子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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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庫深處沒有窗戶,隻有恒溫係統低沉單調的嗡鳴,像一隻巨大而疲憊的金屬昆蟲在牆壁裏永恒地振翅。空氣冰冷、幹燥,帶著新印刷油墨的微酸和舊鈔票塵封的黴味,兩種氣息混合,凝滯不動。李衛明獨自站在厚重的合金保險櫃前,牆頂慘白的ed燈管投射下來,把他灰撲撲的影子釘在冰冷的地麵上,輪廓模糊而沉重。
    他解開西裝袖扣,動作遲緩得如同關節生了鏽。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公章基座,那寒意順著神經直刺心髒。這枚公章,曾經是權力的象征,是流程的終點,是無數合同生效前那一聲莊嚴的叩擊。如今,它被嵌入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銀色芯片,內裏潛伏著公司最新、最“高效”的工具——“生命度量衡”算法。每一次蓋章,不再隻是留下一個紅色的印記,更是啟動一次冷酷的計量,將鮮活的、不可逆的生命時間,換算成屏幕上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冰冷數字——克數。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卻灌滿了冰窖的空氣。桌麵上那份合同,紙張厚實挺括,像一塊沉重的墓碑。甲方名字是“深藍紀元資源優化集團”,字體方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乙方的位置空著,等待他代表公司落下那決定性的印記,也等待著他個人賬戶上被劃走一筆無形的、沉重的“生命稅”。
    手在抖。不是因為衰老,五十六歲,在這個時代本不該如此。是恐懼,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對那即將跳出來的數字的恐懼。每一次蓋章,都像在親手削薄自己存在的根基。他閉上眼,眼皮下是女兒李穗剛發來的信息截圖,一家三口在舊城公園陽光下的笑臉,那麽遙遠,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公園早已被推平,原地建起了深藍紀元的“員工生命活力中心”,外牆巨大的電子屏滾動著血紅的標語:“精確計量,高效奉獻!優化生命,成就未來!”
    “爸,聽說你們簽了深藍的單子?”女兒的信息帶著小心翼翼的擔憂,“那邊…聽說很‘硬’。”後麵跟著一個擁抱的表情包,卻顯得蒼白無力。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逃避沒有用。他必須簽下這份合同,否則下個月,他賬戶裏那點可憐的“生命信用額度”就將耗盡,他將被係統自動標記為“冗餘人口”,等待他的將是無法想象的“優化”流程。他見過被優化的人,眼神空洞,像被抽幹了靈魂的軀殼,在街頭茫然遊蕩,直到被收容車帶走,無聲無息。
    李衛明咬緊牙關,腮幫的肌肉繃出僵硬的線條。他不再看合同內容,那密密麻麻的條款不過是吞噬生命的陷阱。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隻沉重冰冷的公章基座,狠狠按向合同末尾乙方落款處預留的空白。
    “嘀——”
    一聲清脆短促的電子提示音,在死寂的金庫裏驟然響起,尖銳得刺耳。幾乎在公章底座接觸紙張的瞬間,桌麵上嵌著的身份認證屏幕猛然亮起刺目的紅光,像驟然撕裂黑暗的傷口。一行粗體黑字,伴隨著一個毫無感情、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電子女聲,清晰地彈了出來:
    【尊敬的員工李衛明id:hrfin0587),您正在消費:1578.94g 生命。】
    【本次操作已確認。感謝您為深藍紀元資源優化做出的寶貴貢獻!祝您生命高效,價值永續!】
    血紅的數字,1578.94g,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視網膜。甜膩的電子音還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嘲諷。李衛明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胸口。他死死盯著那串數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絕望地拉扯。
    1578.94克!這幾乎是他賬戶裏預估存量的三分之一!深藍紀元……他們榨取的哪裏是利潤,分明是血,是命!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紅光彌漫的血色數字開始扭曲、跳動、分裂,仿佛擁有了生命,獰笑著向他撲來。冰冷的公章底座還握在手裏,那寒意卻已滲透骨髓,凍結了血液。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合金保險櫃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按住那擂鼓般瘋狂撞擊胸腔的心髒,指尖卻隻能徒勞地抓撓著昂貴西裝的衣襟,昂貴的布料在指下扭曲變形。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如同劣質錄像帶卡頓丟失的畫麵信號,大塊大塊的黑暗迅速吞噬著慘白的燈光和那該死的紅光。甜膩的電子音漸漸遠去,被一種尖銳的、來自大腦深處的蜂鳴取代。
    “呃……”一聲短促的、被扼住喉嚨般的呻吟從他齒縫裏擠出。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像一根繃到極限的琴弦,“錚”地一聲斷裂了。
    公文包從他無力滑落的手中砸在地麵,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金庫裏格外清晰。接著,是他整個身體,像一袋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破麻袋,沉重地、毫無緩衝地向前撲倒,額頭“咚”地一聲磕在冰冷的合金桌角邊緣,又軟軟地滑落,最終側臥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灰白的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眼睛還殘留著最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茫然地對著金庫頂棚那排散發著恒定白光的燈管。那光,此刻顯得如此遙遠,如此冰冷。
    鮮紅的“1578.94g”依然固執地跳動在身份認證屏幕上,紅光幽幽地籠罩著他靜止的身軀,像一層不祥的血色薄紗。恒溫係統依舊在低沉嗡鳴,忠實地維持著這個巨大金屬棺材裏,最適宜保存“物品”的恒定低溫。
    李穗麻木地坐在殯儀館休息室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空氣裏彌漫著廉價消毒水和陳腐花香混合的怪異氣味,揮之不去。她對麵,一個穿著深藍色製服、胸口別著深藍紀元ogo徽章的男人,正用一種訓練有素的、恰到好處的沉痛表情,遞給她一份薄薄的文件夾。
    “李小姐,請節哀。”男人的聲音平滑,毫無波瀾,“這是李衛明先生的最終醫療報告,以及公司根據‘員工健康關懷條例’出具的撫恤方案。”
    李穗的手指冰冷僵硬,幾乎感受不到文件夾的觸感。她機械地翻開。前麵幾頁是冰冷的醫學術語和數據圖表,她看不懂。直到最後一頁,“死亡原因”一欄,赫然印著三個加粗的黑體字:
    【數據休克 (data shock)】
    下麵一行小字注釋:【指個體生命計量單元在短時間內遭遇劇烈波動或超閾值消耗,引發的係統性生理崩解。】
    “數據……休克?”李穗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她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深藍紀元的代表,“我爸是被數字嚇死的?這就是你們的結論?”
    代表的表情紋絲不動,眼神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李小姐,請理解,‘生命度量衡’係統是最高效、最公正的生命資源管理工具。李先生的離世,我們深表遺憾。根據係統記錄,他在生命體征消失前,最後一次操作確實涉及較大額度的生命計量支出,這可能是誘因之一。但最終診斷是權威醫療ai根據他的生理指標異常波動做出的科學結論。”他頓了頓,補充道,“撫恤方案裏包含了足額的生命信用點補償,足以保障您未來一段時間的生活所需,這體現了公司對員工遺屬的最大關懷。”
    關懷?李穗看著文件夾裏那個冰冷的數字補償額,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補償的信用點,是用父親最後的生命換來的!她幾乎要把文件夾摔到那張虛偽的臉上。但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那三個字——“數據休克”——像燒紅的鐵釘,反複釘進她的腦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簽完那些文件,怎麽送走那個深藍代表的。手裏隻剩下那個薄薄的文件夾,還有父親留在辦公室的那個舊公文包,邊緣磨損得厲害,皮革的紋路裏嵌著經年累月的灰塵。回到父親那間狹小、堆滿舊書的公寓,壓抑的悲痛才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她抱著公文包,蜷縮在父親常坐的那張舊沙發裏,無聲地慟哭,肩膀劇烈地聳動。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霓虹燈將深藍紀元巨大的ogo投射進昏暗的房間,變幻著幽藍的光。李穗感到臉頰被公文包粗糙的邊緣硌得生疼。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顫抖著手,拉開了公文包最內層一個不起眼的暗袋拉鏈。
    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她把它掏出來。
    那是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銀色芯片,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光滑。材質非金非銀,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流淌著一種內斂而深邃的金屬光澤。芯片中心,蝕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符號——一個被三道同心圓環精密包裹的字母“”,那是深藍紀元內部最高權限人員的標識。它安靜地躺在李穗的掌心,冰冷,沉重,像一塊來自父親生命深處的墓碑碎片。
    李穗的指尖撫過那冰冷的表麵,細微的紋路傳遞著一種非人的精密感。父親最後時刻的驚駭眼神,屏幕上那串血紅的數字,殯儀館裏“數據休克”那三個冰冷的判決……所有的畫麵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撞擊。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心髒,勒得她喘不過氣。這枚芯片是父親拚死保留下來的東西,它通向那個吞噬了他的係統核心,通向那個用克數丈量生命的地獄。靠近它,可能萬劫不複。
    但另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像地殼深處奔湧的岩漿,帶著灼熱的憤怒和不甘——正在猛烈地衝撞著恐懼的牢籠。父親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那個“數據休克”的鬼話,那串“1578.94g”的詛咒,背後到底是什麽?深藍紀元用數字編織的巨大謊言下,掩蓋著怎樣血淋淋的真相?這枚芯片,是唯一的鑰匙,是父親用命換來的、指向深淵深處的路標。
    攥著芯片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反而讓她混亂的頭腦獲得片刻詭異的清明。不是思考,是決斷。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壓倒了一切。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過於用力而有些踉蹌。衝進衛生間,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隻有眼睛燃燒著兩簇駭人的火焰。
    她拉開洗漱台的抽屜,翻找著。沒有專業的工具,隻有一把小巧的、用來修剪眉毛的鋒利鑷子。她擰開酒精棉球的瓶子,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用棉球仔細擦拭鑷子尖端,然後,顫抖著,將它對準了自己左手腕內側,靠近靜脈上方那片相對柔軟、皮下脂肪較薄的區域。
    冰冷的酒精棉球按在皮膚上,激得她一顫。鑷子尖端閃爍著寒光。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岩石般的冷硬。鑷子的尖端,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勁,刺破了皮膚。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牙縫裏擠出。細密的血珠瞬間湧了出來。她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鑷子尖端在皮下探索著,尋找一個能容納那枚芯片的微小囊腔。汗水瞬間浸濕了額發,順著鬢角滑落。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但她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反而更加穩定。每一次鑷尖的移動都帶來鑽心的銳痛,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神經末梢上跳舞。
    終於,一個合適的間隙被強行撐開。她顫抖著,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那枚冰冷的銀色芯片,屏住呼吸,將它緩緩推入那個自己製造的、血肉模糊的微小創口之中。當芯片冰冷的邊緣完全沒入皮膚的瞬間,一股奇異的、強烈的電流感猛地從手腕竄起!
    “嗡——”
    不是耳朵聽到的聲音,是直接在腦髓深處炸開的震蕩!劇烈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視野瞬間被炫目的白光吞噬。李穗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瓷磚地麵上,額頭“咚”地一聲撞在洗漱台的邊緣。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昏厥。
    眩暈感持續了漫長的幾秒,或者幾分鍾?時間感完全錯亂。當那刺眼的白光終於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李穗掙紮著抬起頭。鏡子裏,她的臉依舊蒼白,但左腕內側的傷口,血似乎已經凝固,隻留下一道暗紅色的、微微隆起的細線。芯片嵌入了。
    她扶著冰冷的洗漱台邊緣,艱難地站直身體。就在意識恢複的刹那,一種無法形容的、被徹底“連接”的感覺攫住了她。仿佛有一根無形的探針,冷酷地刺入了她的意識深處。緊接著,一個冰冷、非人的“存在”直接在她的思維底層浮現。
    沒有圖像,沒有聲音。隻有純粹的信息流,以一種超越感官的方式直接注入她的認知。
    【權限確認:7級。】
    【身份綁定:李衛明id:hrfin0587)。狀態:已注銷。】
    【警告:檢測到非授權生物特征接入。接入源:未知個體生物譜係關聯度:99.7)。】
    【底層協議激活:血緣計量鏈路強製關聯。】
    【訪問模式:受限。僅開放基礎計量交互接口。】
    這些信息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澆鑄在她的意識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強製力。李穗渾身冰冷,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血緣計量鏈路強製關聯!父親的身份注銷了,但係統通過她的血脈,依舊鎖定了她!她成了父親權限在生物意義上的延續,一個被係統標記的、活著的“繼承者”!深藍紀元的網,比她想象的還要嚴密、還要惡毒!這枚芯片根本不是鑰匙,而是一個烙印,一個將她和她父親一起拖入深淵的錨!
    她踉蹌著退後幾步,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左腕植入點傳來一陣陣灼熱的隱痛,提醒著她剛剛完成的、不可逆轉的接入。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她淹沒。但這一次,憤怒的火苗在恐懼的冰層下燃燒得更加熾烈。她握緊了左腕,指甲掐進那道新鮮的傷痕,用疼痛對抗著內心的戰栗。
    第二天,李穗出現在父親生前的辦公室。深藍紀元城市分部的核心區域,空氣裏彌漫著高效運轉的冰冷氣息。光潔如鏡的地麵映照著步履匆匆、表情淡漠的職員身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輪廓。父親的工位已經被清理過,幹淨得沒有一絲個人痕跡,仿佛他從未存在過。隻有桌麵上,那台集成了身份識別和公章功能的終端設備還在,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個等待祭品的冰冷祭壇。
    一個穿著深藍製服、麵無表情的行政人員走過來,遞給她一份文件。“李小姐,這是您父親遺留項目的最終結算確認書,需要您作為唯一繼承人簽章確認,才能完成遺產清算流程。”他的聲音平板,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程序。
    李穗的心髒猛地一縮。簽章!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左腕,芯片植入的地方似乎又開始隱隱發燙。這就是目的?用遺產清算作為誘餌,迫使她使用公章,啟動那個吞噬生命的算法?她看著那份文件,薄薄的幾頁紙,卻重若千鈞。
    “我…我需要用這個?”她指著桌麵上的終端,聲音有些發緊。
    “是的。”行政人員點頭,“請將您的個人身份芯片置於識別區,並操作公章進行簽章確認。係統會自動關聯處理。”
    個人身份芯片?李穗心頭一凜。係統要求的是她自己的身份芯片,而不是父親遺留的那枚7權限芯片。看來深藍的係統並非全知全能,它似乎隻認表麵流程,尚未察覺她體內那枚危險的“異物”。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隻有失去親人的悲傷和麵對程序的茫然。她點點頭,從隨身的舊錢夾裏,取出自己那枚普通公民的身份芯片——一枚淡藍色的、沒有任何特殊標記的小小薄片。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虛弱的遲疑。
    行政人員沒有催促,隻是耐心地、冷漠地等待著。
    李穗將淡藍色的身份芯片,輕輕放在終端桌麵那個微微凹陷的識別區。冰冷的觸感傳來。識別區的邊緣亮起一圈柔和的藍光。
    【身份識別:李穗,公民id:cs7392b。】
    【權限驗證:遺產繼承人。】
    【操作許可:確認文件簽章。】
    係統提示音依舊是那個甜膩的女聲。李穗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血液衝刷著耳膜,發出巨大的轟鳴。她伸出右手,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緩緩握住了固定在終端側麵的公章基座。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顫。就是它!吞噬了父親生命的東西!
    她抬眼,看向終端屏幕。屏幕上方,清晰地顯示著她的名字和公民id。下方,是那份待簽章的結算文件預覽圖。在文件末尾乙方的空白處,一個虛擬的紅色印章標記正在等待落下。
    就是現在!
    在右手握緊公章基座,作勢要下壓的瞬間,李穗的左手,看似隨意地、帶著一種支撐身體重心的姿態,輕輕地按在了終端光滑的金屬桌麵上。就在左手掌心接觸桌麵的刹那,她集中起全部的意念,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瘋狂地“呼喚”著、驅動著深埋在她左腕血肉之中的那枚7權限芯片!
    嗡!
    一股熟悉的、但更為強烈的電流感瞬間從手腕炸開,直衝頭頂!比上次更劇烈!視野邊緣猛地一黑,伴隨著尖銳的耳鳴。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體內那枚冰冷的芯片,像一台沉睡的引擎被強行點燃,釋放出強大的、非人的能量流。這股無形的能量,通過她按在桌麵的左手,如同高壓電流般,狠狠“刺”入了終端設備!
    “滋啦——”
    終端屏幕猛地劇烈閃爍!原本柔和的界麵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瘋狂地扭曲、抖動!甜美的係統女聲發出一連串刺耳的、意義不明的電子噪音,如同垂死的哀鳴!
    【警…警告!權限衝突!】
    【非法…非法…底層協議…】
    【強製…強製覆蓋…血緣鏈路…】
    【識別…重新識別…關聯個體…】
    屏幕上所有的字符都在瘋狂跳動、錯亂、重疊!藍色的身份識別框瞬間崩碎,被一片刺目的、不祥的深紅色警告覆蓋!無數錯誤代碼如同瀑布般刷下!
    李穗死死咬著牙,忍受著腦中劇烈的眩暈和撕裂感,右手的公章基座,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借著身體的重量,狠狠地、重重地按了下去!
    “嘀——!”
    一聲尖銳到極致的電子蜂鳴,撕裂了辦公室冰冷的空氣!仿佛所有聲音都被這聲蜂鳴抽空了。
    瘋狂閃爍、如同癲癇發作的屏幕,在這聲蜂鳴響起的瞬間,猛地定格!
    所有的混亂、所有的警告代碼、所有的錯誤提示,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去。
    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隻有正中央,一行碩大無比的、血淋淋的粗體字,像用凝固的鮮血書寫而成,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惡意和絕對的冰冷,無聲地、清晰地跳了出來:
    【本次消亡:您女兒的生命 3.21g】
    李穗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她僵在原地,右手還死死按在冰冷的公章基座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左手掌心依舊貼著終端桌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光滑金屬下細微的電流震顫,像垂死野獸最後的痙攣。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卻縮成了針尖,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釘在那行血紅的字上。
    【本次消費:您女兒的生命 3.21g】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她的眼球,貫穿大腦,將思維攪成一團腥紅的漿糊。視野裏隻剩下那片刺目的紅,無邊無際,如同血海。甜膩的電子女聲似乎還在耳邊殘留著嗡嗡的回響,此刻卻化作了地獄深處的獰笑。
    女兒?消費?3.21克?
    荒謬絕倫!冰冷徹骨!惡毒到了極致!
    父親蓋章,消費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克數。而她蓋章,被係統強行關聯後,消費的竟是她自己——“您女兒的生命”?!係統不僅通過血脈鎖定了她,更是在這計量中,將她徹底物化、工具化!她不再是一個獨立的“李穗”,而僅僅是“李衛明的女兒”,一個可以被父係權限關聯、被隨意劃扣生命克數的附屬品!這比直接顯示扣除她自己的生命克數,更添了一層令人作嘔的、血緣層麵的剝削和詛咒!
    3.21克。一個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數字,如同精確切割她血肉的冰冷刀鋒。一次簡單的、被迫的簽章動作,就輕易劃走了這麽多!父親最後那1578.94克的巨大數字所帶來的恐懼,此刻有了無比具體、無比切膚的參照。生命,在這套算法裏,就是如此廉價地被計量、被消耗!
    “呃……”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從李穗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胃部劇烈地痙攣,翻江倒海,她猛地彎下腰,幹嘔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隻有冰冷的膽汁灼燒著食道。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凶猛地席卷而來,視野中的血色字跡開始旋轉、模糊、重影。她感到左腕植入點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那枚冰冷的芯片正在她的血肉裏灼燒、膨脹,要將她的骨頭撐裂。
    “李小姐?您…您還好嗎?”旁邊那個一直冷漠等待的行政人員,此刻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他顯然也看到了終端屏幕上那行詭異恐怖的血紅提示。
    李穗猛地直起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她甚至不敢再看那屏幕一眼,仿佛多看一眼,自己的靈魂就會被那血紅的數字徹底吸走。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控製住自己顫抖的雙手,飛快地從識別區抓回自己的淡藍色身份芯片。冰冷的塑料片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真實感。
    “沒…沒事。”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可能…太累了。”她胡亂地搪塞著,眼神慌亂地避開行政人員探究的目光,也避開那台如同惡魔之眼的終端屏幕。
    她幾乎是踉蹌著衝出辦公室的。走廊裏光潔的地麵映著她失魂落魄的身影,周圍深藍製服的職員們依舊步履匆匆,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仿佛她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噪生。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剛剛在那一瞥之間,徹底崩塌了。父親死亡的真相,以一種比“數據休克”更荒誕、更殘忍、更深入骨髓的方式,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麵前。這不僅僅是謀殺,這是將人倫、血緣、最根本的個體存在,都碾碎在冰冷算法車輪下的終極褻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那間冰冷公寓的。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黑暗和寂靜瞬間將她吞沒。隻有左腕植入點那持續不斷的、灼熱尖銳的刺痛,像一根燒紅的探針,不斷提醒著她剛剛發生的一切絕非幻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幾小時。當她的呼吸終於不再那麽急促,身體也不再篩糠般顫抖時,被她緊緊攥在手中的個人通訊器,毫無征兆地震動了一下。
    嗡——
    屏幕自動亮起。幽藍的光芒刺破黑暗,映亮她失焦的瞳孔。
    屏幕上沒有號碼,沒有來源標識,隻有一行簡短到令人窒息的信息,孤零零地懸浮在刺眼的光亮中:
    【他們知道你知道。快逃。】
    冰冷的藍光映著那行字,每一個字符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李穗的心上。快逃?逃去哪裏?深藍紀元的觸角早已滲透進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空氣、水源、無處不在的監控網絡……呼吸本身都在被計量。她低頭,左手下意識地撫上脖頸側麵的動脈。指尖下,是溫熱的、跳動的生命之流。然而,就在她指尖觸碰皮膚的瞬間,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襲來——仿佛那裏的皮肉之下,憑空烙印上了一個無形的、冰冷的數字印記。
    一個精確到小數點後五位的、隻存在於感知中的數字。
    3.。
    那是她被劃走的克數,一個永恒的、無法擺脫的烙印。它不再僅僅顯示在屏幕上,而是直接烙進了她的生命感知裏。逃?她的生命,每一秒的流逝,都已被打上精確的刻度。她又能逃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