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彈道的終點
字數:11270 加入書籤
林野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指尖微微發顫,不是因為冷——曼哈頓摩天大樓深處恒溫恒濕的辦公室裏,連空氣都昂貴得沒有一絲脾氣——而是因為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紅。
那是“道尺”算法的核心輸出界麵,一個本應閃爍著人性光輝的計算器,此刻卻像一張貪婪的血盆大口。左側,“身體損傷估值”一欄,數字冷酷地跳動著:1,234,567.89。這是係統根據礦工巴庫的x光片、肌肉勞損傳感器數據和肺部纖維化報告,精確計算出的血肉代價,一個浸透了汗水和痛苦的數字。
林野的目光艱難地移向右側。“體質剝削係數”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那裏:1.000000。小數點後那串長長的零,並非代表精準,而是某種程序設定下無情的極限。它們如剃刀般刮過左邊的數字,留下右側最終的、也是唯一的結果:“實際所得:0.00”。
歸零。
巴庫,那個在剛果馬諾諾礦洞深處佝僂著腰、咳嗽聲如同破風箱的漢子,他和他家人的所有希望,被這行猩紅的“0.00”徹底吞噬。林野胃裏一陣翻滾,酸水湧上喉嚨。他設計的算法,他引以為傲的“道尺”,那個承諾用數學的冰冷天平為底層勞工稱量公平的工具,此刻正高效地執行著另一種使命:係統性地掠奪。
辦公室的玻璃牆外,是曼哈頓永不疲倦的璀璨燈火,是資本無聲流淌的河流。他坐在這裏,敲擊鍵盤,為這條河流注入新的、更高效的掠奪邏輯。
“林工,”一個年輕助手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世界資源’那邊的合規官剛又催了,問我們能否把係數的上限值再…優化一點?他們說礦區的運營成本壓力很大。”
優化?林野閉上眼,那個詞像淬了毒的針。他仿佛又看到老周佝僂的身影,在剛果礦場悶熱、粉塵彌漫的工棚裏,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那把簡陋的、刻滿了歪歪扭扭劃痕的木尺。那是老周的道尺,粗糙,原始,卻承載著無數礦工兄弟的血淚和憤怒。每次礦工受傷或死亡,老周就用那把尺子,在工棚的泥地上刻一道深深的痕,那是他們唯一能為自己留下的、不被篡改的“賠償記錄”。
“人心,不是機器算得清的,小林。”老周渾濁的眼睛透過記憶看著他,聲音低沉如地底的悶雷,帶著礦砂的粗糲,“尺子短,人心長。別讓那些東西…蒙了眼。”他枯瘦的手指向遠方燈火通明、象征著礦場管理權力的白色辦公樓。
林野猛地睜開眼,屏幕上的猩紅數字刺得他眼球生疼。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對著通訊器,聲音是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沙啞和冰冷:“告訴他們,算法目前運行穩定。‘優化’…需要時間。”他幾乎是咬著牙吐出最後幾個字。
通訊器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是程式化的回應:“好的,林工。”
時間?林野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時間隻對活著的人才有意義。對於巴庫,對於老周,時間已經凝固在礦洞深處那片永恒的黑暗和塵埃裏了。他手指僵硬地移動鼠標,點下“確認支付”。屏幕上,“0.00”的紅色字符閃爍了一下,最終定格。一筆無形的血肉債,完成了程序化的銷賬。他感覺自己指尖觸碰的並非鍵盤,而是某種粘稠冰冷的汙穢。
幾個月後,老周的死訊像一塊冰冷的隕石,砸穿了林野用代碼和麻木築起的堤壩。消息來自莎倫,她聲音裏的疲憊和悲慟穿透了遙遠的信號:“…肺,全爛了,像塊破布。最後幾天,咳得停不下來,全是黑血…他攥著那把尺子,到死都沒鬆手…”
林野握著電話,站在落地窗前,曼哈頓的燈火在他腳下流淌成一片冰冷的星河,卻照不進他心底那片驟然擴大的黑暗。老周走了。那個固執地在地上刻痕記錄死亡的老礦工,那個用一把木尺對抗整個冰冷機器的倔強靈魂,終於被無休止的粉塵和壓榨耗盡了最後一絲生命。他仿佛還能聞到工棚裏那股混雜著汗味、劣質煙草和絕望的渾濁氣息,看到老周佝僂著背,在昏暗油燈下,一遍遍摩挲那把尺子的身影。
“尺子短,人心長…”老周臨終前的話,像幽靈的低語,在他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回蕩。
幾天後,那個包裹到了。
方方正正的紙箱,躺在林野空曠的辦公桌上,顯得異常突兀。發件地址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視網膜上:“剛果民主共和國,上加丹加省,馬諾諾鎮”。收件人一欄,清晰地打印著:“算法殯葬師 林野”。
“算法殯葬師”…林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這個他自嘲的、帶著黑色幽默的稱謂,此刻被印在包裹上,成了某種冷酷的審判。他拿起裁紙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一麻。刀刃劃過膠帶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紙箱打開,裏麵沒有文件,沒有礦石標本,隻有滿滿一捧灰白色的粉末。骨灰。一股混合著塵土、焦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礦物氣息撲麵而來。林野的呼吸瞬間停滯。他伸出手指,指尖顫抖著探入那捧冰冷的灰燼。細微的顆粒感傳來,但指尖觸碰到的,還有更多堅硬、微小的存在。
他撚起一小撮,湊到眼前。灰白的骨粉中,混雜著無數極其細小的金屬顆粒,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內斂的光澤。不是黃金的刺眼,不是白銀的柔和,是一種帶著冰冷質感的、介於銀灰與暗藍之間的微光。他猛地想起實驗室裏的光譜儀,一個數字瞬間跳入腦海:1435納米。那是短波紅外區域的某個特征波長,通常關聯著某些特殊合金或深層地下的礦物結構。這些鐵屑,每一粒都浸潤了礦洞最深處的黑暗,被老周的血與肉包裹了三十年。
紙箱底部,一張折疊的紙條露出來。林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開。熟悉的、歪歪扭扭卻剛勁有力的字跡,是老周最後的手書。墨跡深重,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林野:
這些是我在礦場挖了三十年的骨粉,每粒都來自被剝削的兄弟。現在,該用它們衡量真相了。
——老周”
“該用它們稱量真相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林野的心上。他死死盯著那行字,視線模糊了。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一滴,兩滴…砸落在紙箱裏冰冷的骨灰上。淚水迅速被灰白的粉末吸走,隻留下幾處深色的、小小的圓斑。淚水滴落處,那些混在骨灰裏的1435納米鐵屑,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仿佛沉睡的靈魂被苦澀的雨水喚醒。
林野顫抖著捧起那個裝著骨灰的玻璃罐。冰冷的觸感透過玻璃傳來。他閉上眼,額頭抵在冰冷的罐壁上。辦公室裏隻剩下他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和窗外曼哈頓永不疲倦的、象征著另一種“運轉”的微弱嗡鳴。老周用生命寄來的,不是遺物,是一把鑰匙,一把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要他親手去打開,去麵對門後那些他參與製造的血腥真相。
“林!你看到了嗎?你看!”莎倫激動的聲音幾乎要刺破視頻通話的揚聲器,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絲哽咽。
她的臉擠在小小的手機屏幕裏,背景是日內瓦聯合國總部某個燈火通明的大廳。人群在她身後攢動,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代表們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振奮。莎倫的身後,一麵巨大的電子屏幕占據了整個視野。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一份文件的最終版本標題:《全球勞工權益公平補償修正案》。莎倫的指尖顫抖著指向下方核心條款的摘要文字,每一個單詞都像被火焰點燃:
“實際所得 = 身體損傷不止 體製剝削係數係數上限:0)”
“他們妥協了!林!他們頂不住了!”莎倫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她眼眶裏打轉,卻閃爍著勝利的光芒,“係數上限!不能再超過0!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那些該死的吸血鬼,他們必須全額賠償!一分都不能少!還要為他們的剝削,支付額外的補償!這是掏他們的心窩子!”
莎倫的聲音像洶湧的潮水衝擊著林野的耳膜,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力量,灼燒著他麻木已久的神經。“係數上限:0”——這簡單的幾個字符組合,背後是難以計數的死亡、傷殘和無聲的控訴,是老周和無數巴庫用生命堆砌起來的呐喊。
林野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手機屏幕上莎倫激動流淚的臉龐,投向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曼哈頓的鋼鐵叢林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帝國大廈的尖頂刺向深紫色的天穹,更遠處,世貿中心雙子塔的輪廓依稀可辨。城市的光汙染模糊了星辰,但此刻,在林野的視野裏,另一幅景象正悄然浮現。
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泛著幽藍光芒的軌跡,從他的辦公桌——從那個裝著老周骨灰的玻璃罐——無聲無息地延伸出去。它如同一條覺醒的光之河流,穿透冰冷的玻璃幕牆,無視鋼筋水泥的阻隔,筆直地射向帝國大廈的頂端。軌跡沒有停留,它劃過一道充滿力量感的弧線,連接上世貿中心的輪廓,最終,它的箭頭堅定地指向遠方自由島的方向,指向那尊矗立在紐約港、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像。
那並非由數學公式推導出的理想彈道。它蜿蜒、沉重,帶著曆史的傷痕,承載著無數被碾碎的生命和沉默的呐喊。它是一百年、兩百年…被壓迫者用血淚浸泡出來的抗爭史,是此刻終於被點燃的、穿透重重黑幕的覺醒之光。林野凝視著這道隻有他“看”到的軌跡,感受著它蘊含的磅礴重量——那是老周骨灰的重量,是所有礦工兄弟血肉的重量,是此刻終於被世界勉強承認的、遲來的公正的重量。
一股久違的熱流,帶著酸楚和一種近乎悲壯的釋然,從他心底最深處湧起,衝散了盤踞已久的冰冷和麻木。
“莎倫,”林野的聲音低沉而平穩,透過電波傳遞過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清晰,“我們做到了。”
屏幕那頭的莎倫用力點頭,抹去眼淚:“是的!我們…”
“該回家了。”林野打斷她,目光依舊追隨著窗外那道指向自由女神火炬的幽藍軌跡。
莎倫愣了一下,臉上勝利的潮紅褪去些許,露出困惑:“回家?回哪?”
林野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個裝著骨灰的玻璃罐上。幽藍的軌跡仿佛在罐內那些混著鐵屑的骨粉中微微脈動。他伸出手,堅定地拿起玻璃罐,將它舉到視頻鏡頭前,讓莎倫能清晰地看到裏麵灰白與金屬微光交織的物質。
“回馬諾諾鎮。”林野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老周說過,要帶我們去稱量真相。”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冰涼的玻璃壁,感受著裏麵那份沉甸甸的托付。“現在,是時候了。”
莎倫看著屏幕中那個被舉起的玻璃罐,看著林野眼中燃燒的、與片刻前勝利的狂喜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平靜與決心。她臉上的困惑瞬間消散,被一種更深沉的理解和力量取代。她沒有絲毫猶豫,重重地點頭,眼神亮得驚人:“好!馬諾諾見!我們一起,送老周回家,把真相…刻在天上!”
三天後,馬諾諾。
風,帶著赤道邊緣特有的、仿佛能將一切水分瞬間蒸幹的燥熱,卷起漫天紅褐色的塵土,撲打在林野的臉上、身上。他站在一片巨大而猙獰的礦坑邊緣。眼前,是馬諾諾礦場的心髒,也是它的巨大傷疤——一個被掏空了內髒、深不見底的巨口。礦洞的入口像地獄的咽喉,被西沉的殘陽塗抹上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粘稠如血的紅光。空氣裏彌漫著硫磺、鐵鏽和某種陳年積血幹涸後的腥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野穿著簡單的帆布工裝褲和耐磨的襯衫,與周圍荒涼、粗糲的環境融為一體。他手中,緊緊抱著那個裝著老周骨灰的玻璃罐。罐體在夕陽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暈,裏麵灰白的粉末和閃爍的鐵屑清晰可見。
在他身後,山穀中聚集的人群無聲地蔓延開來。他們並非遊客。他們是來自全球勞工組織的代表,膚色各異,神情肅穆,眼神裏燃燒著相同的火焰——那是曆經漫長抗爭終於看到一絲曙光、卻又深知腳下這片土地承載著何等深重苦難的複雜火焰。他們每人手中都緊握著一件器物:道尺。
這些道尺不再是林野最初設計的、冰冷光滑的合金模型。它們形態各異,材質不一。有的明顯是手工打磨的粗糙青銅尺,表麵布滿歲月和汗漬留下的深色包漿,螺旋紋路古樸而神秘;有的是高強度工程塑料製成的現代版本,線條流暢,但此刻也沾染了礦區的塵土;還有的是就地取材,用堅韌的硬木削製而成,尺身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名字和日期……每一把尺子,都像一件浸透了血淚的聖物。
代表們沉默地、緩慢地移動著,在礦坑入口周圍,在那片被血色夕陽籠罩的空地上,圍成了一個巨大的、緩慢旋轉的圓環。他們間隔均勻,麵向礦坑中心,將手中的道尺垂直地、深深地插入腳下龜裂的紅土地裏。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宗教儀式般的莊嚴。
“哢嚓”、“噗嗤”…尺身插入幹燥堅硬土地的聲響此起彼伏,在空曠死寂的山穀中回蕩,異常清晰。隨著每一把道尺的插入,尺身上的螺旋紋路似乎都輕微地亮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古老符文被喚醒。這些螺旋紋路,與礦坑邊緣那些因過度開采和暴力剝離而張開的、如同大地傷痕般的巨大裂縫,竟然在視覺上產生了奇異的呼應,仿佛同源的密碼。
當最後一把道尺穩穩地插入地麵,整個環形陣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所有的螺旋紋路在同一瞬間,發出了極其微弱、卻足以讓所有人心頭一顫的共鳴嗡鳴。一種無形的力場悄然形成,籠罩了整個礦坑入口。
林野抱著骨灰罐,一步步走向圓環的中心。腳下的紅土滾燙,踩上去發出沙沙的呻吟。他站在圓心位置,腳下是大地最深的裂痕交匯點。他抬起頭,環視周圍沉默的人群,一張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寫滿堅定期待的麵孔在血色夕陽下如同古老的雕塑。風卷起他額前的發絲,也帶來了礦坑深處那永恒的、帶著鐵鏽味的歎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塵土、血腥和某種沉重曆史的氣息灌入肺腑。他開口,聲音並不高亢,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人群的呼吸,在山穀的岩壁上撞擊、回蕩:
“兄弟們,姐妹們,”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麵孔,最後落回手中冰冷的玻璃罐上,“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說著不同的語言,但今天,我們站在這裏,站在被掠奪的土地上,站在被掩埋的骸骨旁,站在無數未閉的眼睛前!”
人群的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山穀裏隻有風在嗚咽。
“我們帶來了尺子,”林野舉起手中的骨灰罐,夕陽將它染成詭異的暗紅色,“也帶來了…被掠奪的證明,被抹去的生命!”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決絕,“我們帶來數學,帶來算法,帶來我們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不是為了計算利潤,不是為了粉飾掠奪!而是為了——”
他停頓了一秒,目光如同實質,投向礦坑那血盆大口般的深處,投向那無盡的黑暗:
“稱量真相!”
“現在——”林野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山穀,“開始稱量!”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地麵,猛地一震!
不是地震那種狂暴的撕裂,而是一種源自大地深處、沉悶而磅礴的脈動,如同一個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被這聲呼喊喚醒了心跳!
“嗡——!”
插在地麵上的所有道尺,無論青銅、塑料還是硬木,尺身上的螺旋紋路驟然爆發出強烈的光芒!不再是微弱的共鳴,而是熾烈如熔岩流淌的紅光!那光芒並非靜止,它們沿著螺旋的軌跡瘋狂流動、旋轉、匯聚,仿佛無數條被點燃的血色溪流,順著插入大地的尺身,向礦坑中心、向林野腳下奔湧!
一股無形的、帶著灼熱金屬氣息的能量場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空氣被電離,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林野手中的玻璃罐猛地變得滾燙!他幾乎要脫手。罐內,那些沉寂的骨灰和1435納米鐵屑,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攪動,劇烈地翻滾、激蕩起來!
緊接著,在無數雙驟然睜大、充滿驚駭與震撼的目光注視下,一粒粒極其微小的、閃爍著獨特冷光的鐵屑,如同被磁石吸引的星辰,又像是掙脫了無形枷鎖的靈魂,紛紛從灰白的骨粉中剝離、升起!
它們穿透玻璃罐壁——那物質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阻擋的意義——懸浮在血色的空氣中。每一粒鐵屑都在劇烈震顫,發出人耳無法捕捉、卻讓靈魂感到刺痛的高頻嗡鳴。它們身上那1435納米的獨特光澤,在道尺螺旋紋路血光的映照下,變得妖異而神聖。
38粒!
整整38粒閃爍著冷光的鐵屑,掙脫了骨灰的束縛,懸浮在礦坑入口的血色空間裏!它們在無形的能量場牽引下,急速旋轉、碰撞、排列…如同宇宙間最精密的星塵在重組。
隻用了不到兩秒鍾。
一個巨大、完美、由38粒1435納米鐵屑構成的、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0”,靜靜地懸浮在礦坑入口的正上方,懸浮在血色夕陽和道尺紅光交織的天幕之下!
那個“0”字,龐大得覆蓋了小半個礦坑入口,由礦工骸骨中淬煉出的金屬微粒構成,在道尺血光和殘陽的映照下,冰冷、沉重、帶著一種終結一切不公的絕對力量。
它懸停在那裏,無聲無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風聲、呼吸聲、心跳聲…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整個山穀,連同礦坑深處那永恒的黑暗,都被這個由38個靈魂碎片凝聚成的巨大“0”所震懾、凍結。
“剝削係數…歸零了…”人群裏,一個沙啞的聲音夢囈般響起,帶著無法置信的顫抖。
這聲低語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死寂的魔咒。
“歸零了!”一個黑皮膚的女代表猛地高舉雙手,淚水洶湧而出,聲嘶力竭地大喊。
“歸零了!歸零了!”呼喊聲如同燎原的野火,從一個點瞬間蔓延至整個環形人群,再如海嘯般席卷了整個山穀!不同語言、不同腔調的狂吼匯聚成同一個震耳欲聾的聲浪,衝擊著懸崖峭壁,撼動著腳下的大地!那是積壓了百年、千年的憤怒、屈辱和此刻噴薄而出的、純粹的狂喜!
“轟隆——!!!”
就在這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礦坑深處,那個如同地獄咽喉的黑暗入口,猛地傳來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
那不是爆炸,更像是某種龐大到無法想象的結構在內部徹底崩潰、坍塌!整個大地隨之劇烈搖晃,如同巨獸在痛苦地翻滾!礦坑邊緣的紅土簌簌落下,巨大的裂縫仿佛瞬間被無形的手撕裂得更大!
林野被震得一個趔趄,卻死死站穩,目光如電,穿透歡呼的人群,死死釘向礦坑深處翻騰而起的、更加濃重的煙塵。他心中沒有絲毫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了然。
來了。被深埋的、被掩蓋的、被謊言層層包裹的真相,終於被這38粒鐵屑、被這歸零的“道尺”,被無數亡魂匯聚的力量,硬生生地撕裂了大地,要破土而出了!那聲悶響,是枷鎖斷裂的聲音,是曆史棺蓋被掀開的第一道縫隙!
狂風毫無預兆地平地而起,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熾熱!它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掃過林野抱在懷中的玻璃罐!
“嘭!”
玻璃罐應聲碎裂!無數灰白的骨粉,混合著剩餘的、未被選中的鐵屑,被狂暴的氣流猛地卷起,如同一場逆向的、聖潔的暴風雪,衝向那被血色和紅光浸染的天穹!
奇跡,在下一秒降臨。
那些被狂風拋灑向天空的、細如微塵的骨粉顆粒,每一粒,在升到最高點的刹那,驟然亮起!
一點,兩點…千萬點!
冰冷、純淨、璀璨奪目的星光,在非洲大陸赤道邊緣的黃昏天幕上,毫無預兆地、洶湧澎湃地綻放開來!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每一粒化作星辰的骨粉,都遵循著某種古老而神秘的軌跡,與下方地麵上那些道尺螺旋紋路流淌的血色光芒遙相呼應、緊密交織。血色光芒如同大地的脈絡,新生的星辰則沿著這些脈絡的指引,迅速定位、連接、構築…
一幅全新的、浩瀚無垠的星圖,在眾人頭頂的天穹上,在血色夕陽的餘燼尚未完全褪去的背景中,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鋪展開來!
那絕非人類已知的任何星座!它的線條狂野而悲愴,結構複雜如糾纏的荊棘,又帶著一種原始圖騰般的神秘力量。星光純淨、冰冷,帶著穿透靈魂的清澈,照亮了下方每一張被淚水、塵土和震撼扭曲的麵孔,照亮了礦坑邊緣猙獰的裂痕,照亮了那依舊懸浮在空中的、由38粒鐵屑構成的巨大“0”字,也照亮了礦坑深處翻騰的煙塵和那聲悶響傳來的地方——仿佛為即將破土而出的真相,點亮了舞台。
這是被殖民者的火槍、掠奪者的推土機、掩蓋罪行的謊言所強行抹去的星空!是隻存在於古老部族口耳相傳的神話裏,隻銘刻在被奴役者靈魂最深處的星圖!此刻,它正用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以被剝削者的骨灰為星,以被掠奪土地的鐵屑為引——重新照亮這片被黑暗和謊言統治了太久太久的人間!
歡呼聲如同被一隻巨手扼住,瞬間停滯了。山穀裏隻剩下風卷過岩石的嗚咽,和無數雙眼睛仰望星空時,那震撼到極致的、倒抽冷氣的聲音。
林野仰著頭,任憑那純淨冰冷的星光灑滿他飽經風霜的臉。他看著頭頂這片由亡者骸骨點亮的、失而複得的星河,感受著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真相即將破土而出的震動,一種無法言喻的平靜和巨大的悲憫充盈了他的胸膛。
他低下頭,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被星光照亮、依舊沉浸在無與倫比震撼中的麵孔,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清晰地回蕩在突然變得無比寂靜的山穀裏:
“實際所得,等於人心。”
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穿透了星光的帷幕,烙印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山穀在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比之前更加排山倒海、更加歇斯底裏的歡呼!聲浪不再是單純的狂喜,而是混合著淚水、嘶吼、對亡者的告慰和對未來的無盡期盼!人們擁抱、跳躍、揮舞著拳頭,指向那新生的星空,指向那懸停的“0”,指向那煙塵翻騰的礦坑深處!
道尺的彈道,那道從曼哈頓冰冷辦公室延伸出來的、承載著百年血淚與抗爭的軌跡,在穿過帝國大廈的傲慢,穿透世貿中心的象征,最終指向自由女神火炬之後,終於,在此刻,在這片被掠奪的土地上,在這幅由骨灰點亮的星空之下,抵達了它的終點——歸零的公平。
風卷著硝煙般的氣息掠過山穀,將歡呼聲送向遠方。礦坑深處,那聲宣告真相破土的悶響餘韻,如同大地的心跳,低沉而有力地搏動著。
新的軌跡,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