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雨夜守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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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光雨季的雨,到了緬北妙蛙底段,便添了幾分狠勁。這裏的山比南邊的更陡,河比南邊的更急,連雨雲都像被山風揉碎了,沉甸甸壓在海拔兩千米的山梁上。紮伊裹著雨衣站在檢修庫門口,望著遠處被雨霧吞沒的山穀,腕間銀鐲撞在工裝紐扣上,發出細碎的響——那是今早老覺長老用紅繩重新編過的,說“妙蛙底的雨邪乎,銀器鎮邪”。
“紮伊!k83段邊坡位移預警!”對講機裏炸開彈心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位移量0.8米,超過黃色預警線!”
紮伊抄起工具包衝進雨裏時,老覺長老已經蹲在軌道旁,竹片在泥水裏劃出深痕。“妙蛙底的地是空的。”他抬頭,雨水順著白發流進皺紋裏,“當年修滇緬鐵路,這裏塌過三次方。現在修新線,底下還是空的——老象的墳、野豬的窩、百年老樹的根,全在山肚子裏藏著。”
雨幕裏的妙蛙底像幅被揉皺的畫。左邊是刀削般的峭壁,右邊是轟鳴的南壘河,鐵軌像根細繩子,懸在半山腰。工務段的橙色工裝在雨裏忽隱忽現,岩溫副段長的吼聲響徹山穀:“小楊!把膨脹螺栓砸進岩縫!老周!沙袋碼到第三層!”
紮伊跟著老覺長老往滑坡點跑,膠鞋陷進泥裏拔不出來。轉過山嘴,她終於看清了險情:一段長約五十米的路堤正在緩慢下沉,表層泥土裂開蛛網狀的縫,滲出的水混著泥沙,像大地在流血。“這裏是高填方段。”老覺長老用竹片戳了戳裂縫,“新填的土還沒和老土長牢,雨一泡就散了。”
“用生石灰固土!”岩溫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個在妙蛙底修了十年鐵路的漢子,此刻正站在挖機鬥裏,舉著喇叭指揮,“老前輩!您說當年用竹片探軟土,這法子還能用不?”
老覺長老從竹簍裏抽出根竹片,竹節處刻著“1972”——那是他參與修中緬第一條國際鐵路時留下的。“竹片能探土鬆,生石灰能燒土硬。”他把竹片遞給紮伊,“你帶小陶去測土溫,我用石灰摻碎石填縫!”
紮伊拽著實習生小陶往裂縫處跑。雨太大,手電光隻能照出腳下方寸,她憑著記憶摸到埋設位移傳感器的位置——那是上個月她和老貌一起裝的,埋在路基下三米處,能實時反饋水平位移數據。
“滴——當前位移1.2米!”小陶舉著平板大喊,“傳感器在報警!”
紮伊蹲在泥水裏,伸手摸了摸傳感器周圍的泥土,指尖觸到一片黏膩——那是生石灰遇水反應生成的氫氧化鈣,正冒著細密的白煙。“石灰起作用了!”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但土層還在滑動,得加錨杆!”
“錨杆機!”岩溫在對講機裏喊,“三組上錨杆機!岩芯取樣!”他站在挖機鬥裏,雨水順著安全帽簷往下淌,“老前輩!您看這土色——青灰色,含水量高,得用鋼筋錨杆!”
老覺長老沒說話,隻是把竹片插進裂縫,順著竹片滑下去的泥水流得更急了。“紮伊!”他突然喊,“去把妙蛙底的老鄉喊來!他們對這山的脾氣熟!”
半小時後,五個係著靛藍圍裙的克欽族村民扛著鋤頭趕來了。為首的是七十歲的瑪瑪依,腰間掛著串銅鈴,走起路來叮當作響。“這山是我爺爺的爺爺看的。”他蹲在裂縫前,用銅鈴敲了敲岩壁,“下麵有暗河,雨大了暗河漲,土就浮起來了。”
“暗河?”紮伊掏出地質探測儀,“我這就測!”
探測儀的紅光掃過岩壁,屏幕上跳出一道蜿蜒的藍線——那是地下河的走向。“暗河離路基隻有兩米!”紮伊倒吸口涼氣,“難怪位移這麽快!”
“用片石回填暗河!”瑪瑪依指了指山坳裏的碎石堆,“我年輕那會兒,鐵路兵修橋,就是這麽堵的暗河!”他揮了揮手,“大家跟我來!”
雨幕裏,華緬工人和村民們扛著片石往暗河口跑。老覺長老舉著竹片在前麵探路,瑪瑪依用銅鈴敲打著岩壁,像在和山對話。紮伊和小陶抱著探測儀跟在後麵,屏幕上的位移數據開始緩慢回落——0.9米、0.8米、0.7米……
淩晨三點,雨勢漸弱。南壘河的咆哮聲裏,傳來列車的汽笛。是首趟中緬跨境快速列車,正載著緬甸的香蕉和中國的化肥,緩緩駛過妙蛙底段。車頭的華國結在雨裏泛著紅,車側的緬文“華緬友誼”被雨水洗得發亮。
紮伊站在路堤上,望著重新穩定的路基,忽然想起老覺長老說的話:“妙蛙底的山會呼吸,鐵軌要跟著它的呼吸走。”此刻,山風掠過她的發梢,帶著濕潤的青草香,她腕間的銀鐲輕輕晃動,與瑪瑪依的銅鈴碰在一起,發出清越的聲響。
“紮伊!”丹辛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位移監測顯示穩定,應急響應結束!”
紮伊轉身,看見老覺長老正和瑪瑪依蹲在路邊,用竹片和銅鈴在地上畫著什麽。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幅簡筆畫:青山、綠水、鐵軌,還有一群手拉手的人——中緬兩國工人的身影疊在一起,像株紮根山岩的榕樹。
“這是妙蛙底的魂。”老覺長老指著畫,“山是骨架,河是血脈,鐵軌是筋絡,咱們守軌人,就是給這筋絡搭把手的人。”
瑪瑪依笑了,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鐵軌通了,我的孫子就能坐火車去華國上學了。”
紮伊望著遠處的山影,忽然明白妙蛙底的雨為什麽狠——它不是要摧毀,而是要考驗。就像當年修鐵路的老中鐵路兵,就像現在守軌的年輕人,就像這些世代守護大山的老鄉,他們用汗水、用智慧、用傳承,在暴雨裏澆熱了鐵軌,在山岩間種下了希望。
雨停了。檢修庫的燈還亮著,像串掛在鐵軌旁的星子。紮伊和老覺長老並肩往回走,腳下的積水映著月光,每一步都濺起細碎的光。他們知道,這條鐵路的故事,還在妙蛙底的山穀裏繼續——在雨夜裏,在泥水裏,在每一顆緊固的螺栓裏,在每一聲清脆的銅鈴聲裏,在所有為華緬友誼守護的人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