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羊毛繩係住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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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暴的咆哮,是大地在窒息。天地間隻剩下一種顏色:黃。一種粘稠、翻滾、無處不在的黃,將陽光徹底吞噬,把正午揉捏成黃昏。這沙暴不是過客,它是盤踞在此的暴君,將整個鐵路標段牢牢攥在掌心,把人類一切努力的痕跡——測量樁、剛紮下的草方格、臨時工棚——粗暴地抹去,隻留下混沌的咆哮和令人牙酸的砂礫摩擦聲。
    鐵路基床在震動,如同巨獸沉睡中的脈搏。就在這混沌中心,加尼姆的祈雨銅壺在劇烈顫抖,發出一種穿透風沙的、沉悶而固執的嗡鳴。這聲音在老人耳中,卻像是最為古老的神諭。他跪在堅硬的礫石基床上,布滿歲月刻痕的手掌緊緊貼著冰冷的壺身。壺嘴處,一點微不可察的濕痕正頑強地擴大,滲出細如發絲的水流,無聲地滲入下方焦渴的土地。
    林野就蹲在加尼姆身旁,厚重的防護服將他裹得嚴嚴實實,護目鏡上粘滿了沙塵,視野一片模糊。他努力湊近,幾乎將臉貼到那細細的水流上。這水……不對勁。它不像地下水的沉靜滲出,更像某種生命體的微弱脈動。他下意識地抽出隨身的探針,小心翼翼地蘸取一滴水珠,迅速裝入便攜式電子顯微鏡的密封樣品倉。
    屏幕上,微觀世界驟然展開。渾濁的水滴中,懸浮著無數微小的顆粒。顯微鏡的景深調節清晰,那些顆粒呈現出獨特的幾何形狀——納米級的磁鐵礦微粒。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在壺身那持續不斷的嗡鳴震動中,呈現一種奇異的、高度規律的集體運動。屏幕上自動生成了動態軌跡圖,一條條清晰的路徑疊加起來,赫然構成了一條完美的正弦曲線!
    “這不是地下水,教授!”納吉布的聲音在狂暴的風聲中顯得格外尖利。他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裏拿著塊粗糙的磨石,正用力擦拭著銅壺布滿綠鏽的壺身。隨著鏽跡剝落,壺體表麵顯露出蝕刻的線條,在漫天黃沙的背景中,那些線條如同沉睡了千年的記憶被喚醒——是路線圖!一條蜿蜒的路徑,起點模糊,終點卻清晰指向南方。“看這刻痕!是蘇丹!是蘇丹的沙暴,它裹著尼羅河上遊的濕氣,一路殺過來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裏混雜著恐懼和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
    林野猛地抬頭,目光穿透渾濁的風沙,望向南方那更加混沌的深淵。沙魔的巨口,正對著他們。
    狂風卷起的沙粒不再是單調的噪音,它們撞擊在臨時架設的巨大聲屏障上,竟發出了一種奇特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叮——叮——當——當——”的聲音,如同遠古荒漠中失落的編鍾被粗暴地敲響。這詭異的樂音在沙暴的咆哮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魔力。
    加尼姆仰頭聽著,布滿沙塵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解讀的神情。他忽然解下自己那條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羊毛頭巾,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他走到一根露出基床半截的測量樁旁,將頭巾的一端緊緊纏繞在冰冷的金屬樁體上,打了個牢固的結。然後,他猛地一揚手,將頭巾的另一端用力拋向狂風。
    風立刻抓住了它。羊毛頭巾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瞬間被拉得筆直,像一麵宣告某種儀式的旗幟。緊接著,在狂暴氣流的撕扯下,頭巾開始以一種驚人的方式舒展開來。羊毛纖維被風梳理、拉伸,緊密的經緯結構被無形的力量打開,形成了一張疏密有致的、近乎透明的網格,頑強地在風中抖動。
    “看!”林野幾乎屏住了呼吸。他手中的北鬥監測終端屏幕上,正實時顯示著高精度雷達反映出的沙粒密度分布圖。那是一種動態的、流動的、如同血漿般粘稠的橙紅色渲染圖。他難以置信地對比著。屏幕上,某個微小區域的密度波動形態……竟然與眼前狂風中抖動的羊毛網格間隙結構,完全吻合!每平方厘米纖維間隙的數量,精確對應著雷達捕捉到的沙粒密度數據!這不是巧合,這是……沙暴的指紋!
    “看沙塵的舞蹈!”加尼姆的聲音蒼老卻洪亮,帶著一種洞悉萬物的篤定。他伸手指向不遠處一片被風蝕得千瘡百孔的沙丘表麵。林野順著望去,目光穿透飛舞的沙簾。風像無形的刻刀,在沙丘表麵留下了深深的、蜿蜒曲折的溝壑。那些溝壑並非雜亂無章,它們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螺旋狀的軌跡,如同巨大的指紋,又像某種神秘的符文。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迅速調出平板電腦上自己建立的湍流動力學模型。屏幕上,由複雜公式驅動的流體模擬線條優雅地旋轉、擴散。他看看模型,又看看沙丘上那鬼斧神工般的自然蝕刻,心髒狂跳起來。驚人的相似!沙地上那螺旋狀溝壑的幾何特征、旋轉方向、甚至疏密變化,都與他模型的核心輸出驚人地吻合。
    “地下流沙帶在重組!三十米深處有管狀空腔正在擴張!”納吉布幾乎是撲倒在地,整個身體緊貼在滾燙的沙麵上,頭盔上的防沙鏡片幾乎要陷進沙粒裏。他側著頭,耳朵死死貼住地麵,整個人凝神屏息。幾秒鍾後,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震動!異常的震動波紋!空腔……在擴大!速度很快!”他防沙鏡片的反光裏,仿佛倒映著來自大地深處的、無聲的、卻足以吞噬一切的坍塌。
    林野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沙丘表麵的指紋,深藏地下的空洞。沙魔不僅在地表肆虐,它更在掏空他們的根基。他低頭看向自己建立的湍流模型核心公式:
    ` 沙丘表麵風蝕軌跡模擬`
    `def erosion_pattern(ind_speed, sand_density)`
        那行注釋——“貝都因經驗公式”——此刻灼燒著他的眼睛。這些在狂風中舞蹈的沙粒,早已被古老的智慧解讀過密碼。
    臨時搭建的工棚在風沙中呻吟,鐵皮屋頂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仿佛隨時會被無形的巨手掀飛。工棚內唯一的桌子上,一份攤開的文件在持續不斷的震動中瑟瑟發抖。那是莎瑪議員帶來的關於水資源緊急配額的公文草案,上麵印著的官方印章和複雜的分配公式,此刻在環境的狂暴麵前顯得如此脆弱而蒼白。談判桌上凝結著沉悶的僵局,每一方都在風沙的咆哮中緊守著自己的底線。
    加尼姆沉默地坐在角落一張矮凳上,對周遭的緊張氣氛置若罔聞。他渾濁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不斷顫抖的文件上片刻,隨即移開。他解開隨身攜帶的一個磨得發亮的舊皮囊,從裏麵珍重地取出了三束駝毛繩:一束是深沉的棗紅,一束是憂鬱的靛藍,一束是耀眼的金黃。繩子的質地堅韌,散發著駱駝毛特有的粗獷氣息。
    工棚裏低沉的爭論聲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老人的動作吸引。莎瑪議員皺著眉,試圖從這看似原始的儀式中解讀出意義。納吉布則眼神發亮,充滿了期待。林野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加尼姆布滿老繭的手指。
    老人的手指異常靈活,帶著一種古老而精確的韻律。他拿起那束紅繩,指尖翻飛,在繩子上迅速而準確地打著結。一個,兩個……整整十九個結,間距勻稱。接著是藍繩,二十八個結。最後是金繩,三十三個結。每一個結都打得結實、飽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紅繩,十九結,”老人低沉的聲音在工棚的震動中異常清晰,“對應麥加聖泉澤姆澤姆,每日流淌的恩澤,190萬噸。”
    “藍繩,二十八結,”他拿起那束靛藍,“象征月亮的圓缺輪回,潮汐漲落的指引。”
    “金繩,三十三結,”他最後拿起那束耀眼的金黃,“古蘭經中,向安拉祈求寬恕與慈憫的禱文,三十三個字。”
    他站起身,將這三根打滿繩結的駝毛繩小心地連接、編織成一個簡單而穩固的係統。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徑直走向控製台——那裏連接著維係整個標段草方格生命的滴灌係統。他將繩結係統的一端,穩穩地係在了滴灌控製閥門的調節旋鈕上。
    “每截斷一根繩,”老人環視眾人,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沙魔的氣焰,就矮三尺。”
    林野的眉頭緊鎖。他快步走到控製台前,仔細端詳著那三根係在精密閥門上的駝毛繩。這太原始了,近乎荒誕。然而,一種強烈的直覺驅使他拿出激光測距儀和角度儀。他測量著每一段繩結的長度、相鄰繩結之間的角度,在平板電腦上飛快地演算著。屏幕上,複雜的幾何公式跳躍。他調出滴灌係統鋪設時記錄的詳細圖紙數據——不同管道的直徑d_k)、連接處的彎折角度θ_k)。
    一個奇異的函數關係漸漸在他的計算中清晰浮現:
    <_k=1n \\frac\\pi d_k \\theta_k2\\sin(\\frac\\theta_k2)`
    計算結果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繩結係統中每一段繩子的長度比例,竟然與滴灌網絡中各段管道的物理長度以及管徑、角度參數存在一種精妙的、近乎完美的函數映射關係!這絕非巧合!
    就在這時——
    “砰!”一聲悶響從工棚外傳來,緊接著是水流噴濺的巨大噪音!
    “三號主管!三號滴灌主管爆裂了!”對講機裏傳來搶修隊聲嘶力竭的吼叫,瞬間被風沙聲吞沒。莎瑪議員臉色煞白。三號主管是核心供水線!一旦癱瘓,大片剛紮下的草方格將在幾小時內枯死!
    工棚內一片混亂,人們衝向門口。
    就在這一片嘈雜中,係在控製閥上的那束金繩——那根打了三十三個結的金繩——突然動了!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繩結一個接一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自行鬆脫、解開!金色的繩索如同活過來的蛇,迅速地從閥門旋鈕上滑落,蜿蜒著向工棚門口竄去!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那根解開了全部繩結、恢複筆直狀態的金繩,像長了眼睛一般,精準地竄出工棚門縫,撲向外麵的混亂!
    僅僅幾秒後,對講機裏傳來搶修隊長驚愕到變調的聲音:“神了!見鬼了!一根金繩子!它……它自己飛過來,正好……正好圈住了爆裂口!長度……長度嚴絲合縫!我們……我們有現成的管子能直接套上!馬上就能接駁!”
    林野衝到門口,看到外麵搶修燈光柱下,那根筆直的金繩正穩穩地繃緊在爆裂的管道缺口兩端。搶修隊員拿著備用的pvc管衝上去測量——長度分毫不差!他猛地回頭,看向工棚內控製台上剩下的紅繩和藍繩。那不僅僅是繩子,那是某種活著的算法,某種與這片土地深層規則共鳴的預言工具。老人加尼姆站在角落陰影裏,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一切早已在繩結的編織中注定。
    沙暴的第八天,肆虐的風魔終於顯露出一絲疲憊的跡象,但它的餘威依然令人窒息。就在這疲憊與殘暴交織的時刻,一處原本紮得整整齊齊、被視為示範區的草方格,毫無征兆地塌陷了。不是慢慢沉降,而是像被地底怪物一口吞噬,瞬間形成一個直徑超過五米的、邊緣陡峭的碗狀深坑!鬆散的沙石混雜著破碎的草莖,“嘩啦啦”地向坑底滑落,發出絕望的聲響。
    搶修隊的探照燈光柱立刻鎖定了這處新的險情。人們圍在坑邊,望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臉上寫滿了絕望。流沙?溶洞?沒人說得清。這突然出現的巨坑,像一張嘲笑的嘴,隨時可能吞噬掉旁邊的鐵路基床。
    加尼姆分開人群,走到坑邊。他沒有去看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反而抬頭望向被沙塵遮蔽的、渾濁不堪的天空。片刻後,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那是一個古老的銅星盤,邊緣已被歲月和無數次摩挲磨得圓潤光滑,盤麵上密密麻麻蝕刻著複雜的星宿圖案和刻度線,中心是一根細長的星針。
    老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星盤放置在塌陷坑底一塊相對平整的石塊上。銅盤接觸到冰冷的地麵,發出輕微的“哢噠”聲。
    時間在風沙的嗚咽中流逝,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星針在盤麵上微微顫抖,指向盤麵邊緣一圈精細劃分的二十八宿區域。就在星針最終穩定下來,尖端精準地指向一個刻著“心宿二”古阿拉伯星宿名,對應天蠍座主星)符號的孔洞時——
    奇跡發生了。
    一滴,兩滴……清澈的水珠,竟然從星盤上“心宿二”對應的那個細小孔洞裏,極其緩慢地滲了出來!水珠在布滿灰塵的銅盤上滾動,留下蜿蜒閃亮的軌跡,最終匯聚到盤心,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星盤指路,水管引水!”加尼姆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風沙的篤定,蒼老而洪亮。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如鷹,指向坑底滲水點下方一處被塌陷沙石半掩著的、顏色明顯不同的土層。“挖!挖開它!那裏藏著引路的古渠!”
    林野的探地雷達早已對準了老人指示的位置。屏幕上,雷達波穿透鬆散的塌陷物,反饋回清晰的圖像——就在星盤正下方約三米深處,一條管狀結構的輪廓清晰地顯現出來!結構古老,材質非金屬,形狀規整……是陶管!是古代引水係統的陶製管道!
    “是abbasid阿巴斯王朝)時期的陶管!”林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他迅速比對雷達圖譜和曆史地質數據庫,“至少有千年曆史!”
    挖掘機轟鳴著,小心地刨開塌陷的沙石。很快,一段粗大、厚實、覆蓋著厚厚鈣化層的古老陶製引水管暴露在探照燈慘白的光線下。加尼姆拿起一把地質錘,沒有絲毫猶豫,對準陶管一處鈣化層薄弱處,用力鑿下!
    “噗——!”
    一股巨大的壓力找到了宣泄口。鏽紅色的、散發著濃烈鐵腥味的濁水,裹挾著沙粒和碎石塊,如同壓抑了千年的怒吼,猛地從破口處噴射而出!水柱衝起足有五米高,在探照燈光下像一道汙濁的血泉,然後重重地灑落在陷坑四周,發出“嗤嗤”的聲響。
    “這水含著大馬士革鋼的魂!”加尼姆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鏽水,渾濁的眼睛在燈光下異常明亮。
    “納吉布!”林野吼道。
    納吉布早已端著便攜式光譜儀衝了上去,小心地采集噴射出的水樣。儀器發出輕微的嗡鳴,屏幕上數據飛速滾動。幾秒鍾後,納吉布猛地抬起頭,臉上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驚駭:“鐵!鐵含量82g\!老天!這古引水管……它穿過了深層鐵礦脈!這鏽水……是天然的、富含氧化鐵的地下水!”
    “天然粘結劑!”林野瞬間領悟,他對著搶修隊長吼道,“快!引流!把噴出來的鏽水,全部引到陷坑底部和周圍塌陷的鬆散沙石上!快!”
    搶修隊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接管子、築圍堰。帶著刺鼻鐵鏽味的濁流被迅速引導,灌入陷坑底部,衝刷著那些鬆散的、不斷下滑的沙石。奇跡在探照燈下上演。富含氧化鐵的水與沙石接觸後,迅速發生了複雜的物理化學反應。沙粒中的矽酸鹽在高鐵離子和水的共同作用下,開始快速膠結固化。水流的衝刷聲漸漸被一種細微的、如同水泥凝固般的“滋滋”聲取代。坑壁滑落的沙石越來越少,坑底原本鬆軟的淤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硬、板結,顏色由黃轉深,最後呈現出一種接近黑褐色的堅硬光澤。
    三小時後。當最後一處引流管被撤走,林野用地質錘的尖角用力敲擊坑底和加固後的坑壁表麵。
    “鏗!鏗鏗!”
    聲音清脆、短促,如同敲擊在岩石上!回彈儀顯示的數據更是令人瞠目——表麵硬度已接近玄武岩!
    千年前古人無意中引來的“鐵水”,在千年後,成了對抗沙魔、凝固流沙的利器。曆史的回響,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拯救了當下的危局。加尼姆站在坑邊,低頭看著星盤上那個小小的、仍在滲水的“心宿二”孔洞,仿佛在與千年前的引水匠人無聲對話。星針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光。
    午夜。談判帳篷內,氣氛比外麵的沙暴更加凝重。風撕扯著帆布,發出“呼啦呼啦”的巨響。慘白的應急燈下,幾張疲憊而緊繃的臉圍在鋪滿圖紙和數據的簡易桌前。水,這個在沙漠中比黃金更珍貴的資源,此刻成了橫亙在各方之間最深的裂穀。莎瑪議員提出的新配額方案,在利益攸關方眼中如同杯水車薪,根本無法澆滅眼前這場沙暴帶來的焦渴與恐慌。爭論聲越來越高亢,又被風聲粗暴地打斷,談判徹底陷入了死局。
    加尼姆悄然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佝僂著背,像一片沉默的影子,挪出了令人窒息的帳篷。凜冽的夜風裹挾著沙粒,刀子般刮過臉頰。他走到帳篷不遠處一段裸露的鐵路鋼軌旁,從他那似乎永遠掏不完的舊皮囊裏,拿出了一根約一米長的鍍鋅鋼管。管子表麵布滿劃痕,看起來毫不起眼。
    老人將鋼管的一端穩穩地插在鋼軌旁堅實的道砟鋪在鐵路軌枕下的碎石層)裏,確保它筆直地豎立著。接著,他用隨身的小錐子,在鋼管壁的不同高度上,極其精準地鑽了幾個細小的孔洞。做完這一切,他退後一步,抬頭望向天空。
    風似乎在這一刻小了些許。濃厚的沙塵雲層詭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一彎下弦月,清冷、孤寂,將水銀般的輝光潑灑下來。月光透過鋼管壁上那些細小的孔洞,如同穿過精密的光學儀器,在下方粗糙的道砟碎石上,投下了一個個邊緣清晰的光斑。
    這些光斑並非隨意分布。它們錯落有致,大小不一,組合在一起,在灰黑色的道砟背景上,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日曆!一幅由月光繪製的、指示著當前日期和月相盈虧的奇特光斑日曆!其中最大、最亮的一個光斑,此刻正精準地籠罩著不遠處莎瑪議員所在的那頂談判帳篷!
    加尼姆又拿出一個普通的玻璃試管。他走到月光投射的光斑日曆前,小心地將試管傾斜,開口對準了那個代表“月虧”位置的光斑。清冷的月輝仿佛有了實質,被“盛”進了試管之中。老人舉著試管,對著帳篷的方向,用一種宣告般的平靜語氣說道:
    “古渠的恩澤,如同月亮的圓缺,自有其漲落的韻律。今夜月虧,水流應減三成七。”
    他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風聲,清晰地傳入了帳篷內每一個人的耳中。
    帳篷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爭論戛然而止。莎瑪議員猛地看向自己放在桌角的平板電腦。屏幕上,她團隊構建的水資源動態分配模型突然彈出了一個提示框。她點開一看,瞳孔驟然放大——模型根據實時氣象、土壤墒情、曆史數據綜合演算,建議在當前極端沙塵及月齡29.5天周期背景下,最佳配水方案正是下調核心區域供水……37!與老人所說的“三成七”僅相差0.02個百分點!
    這微乎其微的誤差,在精密的數學模型和殘酷的現實麵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已經不是經驗,這是預言,是來自月光和古老智慧的神諭!
    帳篷裏死一般的寂靜。剛才還麵紅耳赤的代表們,此刻都看著莎瑪議員屏幕上那個冰冷的數字提示,又看看帳篷外月光下那個舉著試管、如同雕塑般的老者身影。一種超越理性的敬畏,壓倒了所有的利益算計。古老的月相,穿透千年塵埃和現代科技的壁壘,為僵局投下了一劑無可辯駁的催化劑。
    沙暴仿佛被這月光和古老的宣告震懾,在正午時分,竟短暫地撕開了一道口子——沙暴眼區。陽光如同金色的利劍,刺破渾濁的天幕,狠狠砸在臨時設立在古渠源頭的監測站上。空氣依舊幹燥灼熱,但肆虐的風卻詭異地平息了,隻剩下懸浮在空中的、無比細密的沙塵,在陽光下折射出億萬點微小的金光,如同凝固的金色霧靄。這是沙魔最後的屏障,也是最致命的陷阱——懸浮的塵埃足以堵塞一切機械的呼吸。
    林野站在監測站旁,手腕上戴著一隻造型古樸的銀鐲。鐲身並不光滑,上麵鏨刻著繁複的星圖紋路,那是他克欽族母親留給他的護身符,據說是溝通星辰的媒介。他凝視著古渠引水口處奔騰而出的渾濁水流——那源自被加尼姆用星盤喚醒的千年古陶管。水流翻湧著,裹挾著泥沙和鐵鏽的氣息,注入新修的水渠,這是草方格最後的生命線。
    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他。他蹲下身,將戴著銀鐲的手腕,緩緩浸入冰涼刺骨的古渠水流中。渠水湍急,衝刷著他手腕上的銀鐲。
    陽光熾烈。就在水流漫過銀鐲上那顆最為清晰、鏨刻最深的星辰標記——“天狼星”刻痕的瞬間——
    嗡!
    一股強烈的、清晰的震動感,毫無征兆地從銀鐲內部傳來!不是水流衝擊的波動,而是一種高頻率的、穩定的、源自金屬本身的震顫!林野渾身一僵,這感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猛地抬頭,看向遠處在陽光下若隱若現的大片草方格區域。
    “20.5hz!”納吉布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他正盯著手中的便攜式頻譜分析儀,屏幕上清晰地捕捉到了銀鐲發出的震動頻率峰值,旁邊連接的地麵傳感器則顯示著草方格下方土壤的共振頻率——同樣精準地鎖定在20.5赫茲!
    林野手腕上的銀鐲震動得越來越強,那微弱的“嗡嗡”聲仿佛有了生命,與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無聲的脈動完美地同步、共鳴!鐲身上古老的星圖紋路在強烈的陽光下,似乎真的亮了起來,閃爍著微弱的、銀藍色的光暈。
    共振!完美的、跨介質的共振!克欽星辰銀鐲的震動頻率,與這片被草方格固定的土地固有的共振頻率,在古渠水流的媒介下,被天狼星的刻痕所觸發,達成了不可思議的同步!
    緊接著,肉眼可見的奇跡發生了。
    監測站周圍,那些懸浮在空中的、如同凝固金霧般的細微沙塵,仿佛瞬間失去了浮力!它們不再無序地漂浮、折射陽光,而是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然向下按去!億萬顆沙粒整齊劃一地向下沉降,如同金色的雨簾,在短暫停滯的空氣中簌簌落下。視野以驚人的速度變得清晰、開闊!籠罩在草方格上方的死亡金霧,在不到十秒的時間內,沉降一空!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在嫩綠的塞法草葉上,葉片上的水珠反射出鑽石般的光芒。
    “滴——滴——滴——”
    幾乎在同時,滴灌係統控製中心刺耳的、代表管道堵塞的警報聲,戛然而止!屏幕上頑固跳動的紅色故障圖標瞬間變成了柔和的綠色“暢通”!
    風沙的嘶吼終於變成了遙遠的嗚咽,如同敗軍退卻時的哀鳴。天空不再是絕望的昏黃,而是透出了一種疲憊的、渾濁的灰白。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灑在綿延三十公裏的鐵路路基上。
    路基兩側,一片令人心顫的嫩綠,如同大地新生的皮膚,頑強地覆蓋了曾經被黃沙主宰的疆域。那是一望無際的草方格,每個方格裏的塞法草都挺直了纖細的腰杆,葉片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它們腳下,一張巨大無比的網,覆蓋了整個路基和兩側的緩衝地帶。那是無數條加尼姆的羊毛頭巾,以及更多後來添加的、同樣材質的繩索,被精心編織、固定。粗糙的羊毛纖維在濕潤的空氣中舒展開來,形成一張疏密有致、充滿韌性的巨網,牢牢地擁抱著大地,鎖住了每一粒試圖逃逸的沙塵。這是最原始的屏障,也是最堅韌的承諾。
    在最後一片、也是最靠近古渠水源的草方格中央,加尼姆老人正佝僂著身體。他用雙手在濕潤的沙土中挖出一個淺坑,然後極其鄭重地將那尊陪伴了他數日、在基床上震鳴、滲水、最終指引了方向的祈雨銅壺放了進去。壺身沾滿了泥土,顯得更加古樸滄桑。他用粗糙的手掌,小心地將周圍的沙土攏回,輕輕壓實,隻留下那細長的壺嘴,依舊倔強地指向天空。
    就在壺嘴被濕潤沙土覆蓋的瞬間,一點驚人的翠綠,頂破了覆蓋的沙粒,怯生生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從壺嘴的邊緣探了出來!那是一株塞法草的嫩芽,鮮綠欲滴,在微風中微微顫抖,仿佛是從古老的銅壺中生長出來的希望精靈。
    納吉布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鑷子采集了嫩芽周圍的一點點沙土和草根樣本,放入高倍顯微鏡下。屏幕上,草根纖細的根毛清晰可見。更令人震驚的是,根毛表麵正持續不斷地分泌出一種粘稠的、半透明的物質。
    “粘蛋白!”納吉布的聲音帶著發現寶藏的顫抖,他快速進行著成分分析,“一種特殊的植物粘蛋白複合體!結構……太奇特了!它能強力吸附沙粒中的矽酸鹽顆粒和金屬氧化物微粒……看!”他將顯微鏡圖像切換,顯示草根與沙粒的接觸界麵。那些分泌出的粘蛋白,如同最精密的生物膠水,將無數細小的沙粒其中包含大量磁鐵礦微粒)和草根本身的纖維,以及草根附近土壤中極其微小的金屬碎屑來自施工殘留),緊密地粘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極其穩固的“生物礦物”複合體!
    “就是它!”林野湊過來,看著屏幕上那微觀世界裏的強力粘合,恍然大悟,“這就是讓流沙凝固的關鍵!也是為什麽我們的草方格在沙暴中後期能奇跡般地穩住!草根分泌的粘蛋白,粘合了沙粒和……鋼軌道砟裏微小的金屬碎屑!形成了天然的‘混凝土’!” 他看向那綿延的草方格和覆蓋其上的羊毛繩網,再看向路基上那兩條冰冷的鋼軌——它們與這片土地,通過這微小的草根粘蛋白,真正地、血肉相連地結合在了一起。
    遠處,一聲悠長、清亮的汽笛聲劃破了風沙殘餘的嗚咽。一列嶄新的、流線型的試運行列車,如同巨大的銀色織梭,平穩地、無聲地滑入視野。它沿著被嫩綠草毯和羊毛巨網溫柔擁抱的嶄新鋼軌,輕盈地駛來。陽光灑在它光潔的車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這光芒,是刺破沙暴陰霾的第一道勝利宣言。
    莎瑪議員坐在平穩如靜止的車廂內,麵前的小桌板上放著一杯清水。列車高速行駛,杯中的水麵卻異常平穩,沒有一絲漣漪。她低頭,看向杯底。幾粒極其細微、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黑色微粒,不知何時沉澱在那裏。它們沒有散亂,而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引導著,排列組合成一個個結構奇特的、棱角分明的字符。
    納吉布的聲音通過加密通訊頻道傳來,帶著一絲激動後的沙啞:“議員女士,杯底的磁鐵礦微粒……排列組合……是納巴泰字母!破譯出來了!隻有一句——‘共飲此水,沙暴止息’。”
    莎瑪的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杯壁,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杯底由磁粉寫就的、來自星盤與沙魔的古老契約上。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是再生的綠野,是凝固的金沙,是羊毛巨網溫柔的擁抱,是銅壺嘴旁那一點象征永恒的嫩芽。列車如銀梭,穿過這片曾被死亡籠罩、如今卻被智慧與堅韌係住風暴的新生之地,義無反顧地駛向沙塵落定的遠方。杯中之水,清澈見底,映著天光,再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