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炮彈殼的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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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枚bu97\b“蝴蝶雷”被金春那隻泛著冷冽金屬光澤的鈦合金機械臂輕輕托起,從它蟄伏了近二十年的沙土墓穴中取出。機械臂關節處的液壓係統發出疲憊的嘶鳴,一縷淡青色的煙霧從過度磨損的密封圈縫隙裏頑強鑽出,帶著刺鼻的焦糊味,在灼熱的沙漠空氣中彌散。持續七十二小時的高頻精密操作,如同永不疲倦的鍾表發條繃緊到極限,終於讓冰冷的液壓油沸騰、蒸騰。金春布滿汗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目光銳利依舊,死死鎖定著機械臂末端那枚代表著死亡終結的啞彈。
侯賽因默默走上前。老人沒有去看那枚被解除危險的炸彈,他的目光落在金春機械臂關節處嫋嫋升騰的青煙上,又移向旁邊一堆報廢的聲呐傳感器元件——它們曾是最敏銳的耳朵,捕捉凍土下惡魔的嘶鳴,如今電路焦黑,外殼碎裂,完成了最後的使命。侯賽因蹲下身,布滿老繭的手指在一堆電子垃圾中靈巧地翻揀,最終捏起一塊指甲蓋大小、被熏得黢黑卻奇跡般完好的核心信號處理芯片。
他解開腰間一個早已失去光澤、布滿細小凹痕的黃銅鈴鐺。鈴鐺內部的小錘被他小心取下。老人用隨身攜帶的、刀刃磨得極薄的匕首,在鈴鐺內壁刻下幾道細如發絲的凹槽,再將那塊承載著戰場記憶與尖端探測技術的芯片,嚴絲合縫地嵌入其中。最後,他用一根韌性極強的駱駝毛,將一枚邊緣磨得溜圓的42集束炸彈小彈片懸垂在鈴鐺中心,替代了原來的小錘。
“現在,”侯賽因輕輕晃動鈴鐺,彈片芯片與黃銅內壁碰撞,發出一種奇特的、帶著微弱電流雜音的“沙沙”聲,像是風掠過金屬廢墟的歎息,“它是戰地風鈴了。當那些沒被發現的壞東西靠近,它就會唱歌。”他將鈴鐺係在腰間長袍的束帶上,那沙沙的低鳴,仿佛成了這片死亡之地新的背景音。
邊境線附近,一個由破舊帳篷和簡易土坯房組成的集市在沙丘邊緣頑強生存。集市深處,一間簡陋鐵匠鋪爐火正旺,映得鋪內紅光衝天,熱浪滾滾。卡迪爾老人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汗水如油,反射著跳動的火光。他肌肉虯結的手臂穩如磐石,緊握一柄沉重的長鉗。
<42集束炸彈堅硬冰冷的外殼。彈體上還殘留著模糊的編號和猙獰的刮痕,訴說著它過往的毀滅使命。
“呼啦!”卡迪爾低吼一聲,手臂猛地發力,將這鋼鐵的遺骸投入爐膛最熾熱的中心。幽藍色的烈焰瞬間貪婪地舔舐上來。1600c的高溫是絕對的君王,堅硬的合金外殼開始扭曲、呻吟、軟化,最終屈服,化作一灘熾熱流淌、白熾耀眼的鋼水。一些未被完全熔化的細小彈片在鋼水中卷曲、翻滾,竟詭異地呈現出一種扭曲、猙獰卻帶著奇異美感的玫瑰形狀,旋即又被高溫吞噬,徹底融入那翻滾的熔金之中。
“看好了,小子們!”卡迪爾聲如洪鍾,蓋過風箱的咆哮。他舀起一勺沸騰的、仿佛蘊藏著太陽核心力量的鋼水,動作精準而流暢,如同進行著某種神聖的儀式。滾燙的金屬熔液閃爍著刺目的白光,帶著毀滅與新生的雙重氣息,被穩穩傾倒入地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用耐高溫沙土夯實的粗糙犁鏵模具之中。
鋼水注入,模具邊緣騰起刺鼻的白煙。空氣被灼燒得扭曲變形。時間在高溫的煎熬中緩慢流逝。當模具終於冷卻到可以開啟時,卡迪爾用鐵錘小心地敲開沙土模具。一件嶄新農具的雛形暴露在眾人眼前——粗獷、厚重,帶著原始的力與美。通體還散發著暗紅餘熱的新犁鏵,表麵竟隱隱流動著一層深海般幽邃的藍光。
林野早已拿著便攜式硬度檢測儀等候在旁。探頭用力壓在新犁鏵的刃口背部。“滴——”讀數跳起,林野瞳孔微縮:“hrc 62!”這數字遠超普通農用犁鏵的硬度極限,達到了優質工具鋼的水平。
卡迪爾抓起一把粗糙的銼刀,在冷卻的犁鏵刃口上“嚓嚓”打磨起來,火星四濺。“炮彈鋼,”他頭也不抬,聲音混著銼刀的摩擦聲,“裏麵摻了釩,硬得很,也韌得很。”他停下動作,用手指肚刮過被打磨得寒光閃閃的刃口,臉上露出一種獵人撫摸愛刀般的滿足感,“用它來割巴士拉這又硬又鹹的鹽堿地,就跟用熱刀子切奶油一樣!”他忽然放下銼刀,拿起旁邊鐵砧上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物件——正是侯賽因改造的那個嵌著聲呐芯片的“戰地風鈴”。
“叮——叮叮——”卡迪爾用一根小鐵棒,以一種奇特的、帶著某種韻律的節奏,輕輕敲擊黃銅鈴鐺。清脆又帶著一絲電子雜音的鈴聲在灼熱的鐵匠鋪裏響起,並不響亮,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箱的轟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鈴聲響起時,那剛剛凝固、尚處於微妙不穩定狀態的新犁鏵表麵,那層幽藍的光澤仿佛水波般微微蕩漾了一下。林野手中的高倍便攜顯微鏡清晰地顯示,刃口附近金屬的微觀晶粒結構,在聲波持續的、特定頻率的震蕩下,如同聽到了無聲的指令,開始自動調整、排列,形成了一種極其致密、層疊交錯的抗腐蝕結構!古老的金屬淬煉智慧,與來自戰場的尖端聲呐芯片發出的頻率,在高溫與聲波中完成了不可思議的交融。
試驗田開辟在距離排雷區足夠遠、相對安全的鹽堿荒灘上。侯賽因蹲在田埂邊,一張巨大的基因圖譜鋪在沙地上,被幾塊小石子壓住。圖譜上複雜的螺旋結構和標記符號令人眼花繚亂。“‘鋼軌1號’,”侯賽因指著圖譜上的一個高亮區域,眉頭緊鎖,“它的耐鹽堿基因片段,是從死海極端嗜鹽藻類中成功移植過來的,耐鹽性超強。但是……”他重重歎了口氣,手指點在代表根係的區域,“根係的基因表達太弱!像發育不良的孩子,紮不進這又硬又毒的土裏,吸收不到深層水分和養分,風一吹就倒!”
一旁的卡迪爾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卻露出一種了然於胸的笑意。他沒說話,隻是慢悠悠地從隨身的口袋裏抓出一把黑乎乎的粉末。那粉末在陽光下泛著金屬特有的、細碎的冷光。他走到試驗田邊,像播撒珍貴種子一樣,彎著腰,極其認真地將這把黑粉均勻地撒在剛剛翻整過的、光禿禿的鹽堿土表。
“這是什麽?”林野好奇地問。
“好東西,”卡迪爾拍拍手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質煙草熏黃的牙齒,“炮彈殼磨的粉,細得很。裏麵的鐵、錳,還有些別的寶貝疙瘩,埋進土裏,會慢慢‘生鏽’,一點點把好東西吐出來。特別是鐵,那可是根的好‘骨頭湯’!”他用最樸素的比喻,道出了金屬氧化物在土壤中緩慢氧化釋放微量元素的原理,這些元素正是植物根係發育的必需“壯骨劑”。
播種的日子終於來臨,天空卻並非一片澄澈。遠方的地平線上,黃沙如渾濁的潮水般翻湧上升,連接成一道遮天蔽日的土黃色巨牆。沙塵暴,荒原上最暴虐的君王,正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咆哮著向試驗田方向撲來!狂風提前抵達,卷起沙石,抽打在臉上生疼。播種機根本無法在這樣狂暴的風沙中穩定作業。
“金春!無人機!”林野對著通訊器大喊。
一架經過特殊改裝、腹部加裝了精密播種器和次聲波探測陣列的大型無人機迅速升空,像一隻逆風而上的鋼鐵雄鷹,頂著狂暴的風沙衝入昏黃的天幕。金春坐在移動指揮車內,獨臂操控著控製台,僅存的左手在複雜的按鈕和搖杆間飛快移動。屏幕顯示著無人機傳回的、被風沙扭曲模糊的地麵圖像和實時次聲波掃描數據。無人機的智能避障係統正在瘋狂運轉,依據聲呐探測到的地下異常次聲波信號可能是更深層未被發現的未爆彈或地質空腔),不斷自動修正著飛行軌跡和播種點,在死亡陷阱的縫隙間精準地投下一粒粒珍貴的麥種。
當無人機艱難完成播種任務返航後,侯賽因頂著風沙衝到試驗田邊,抓起一把剛被薄沙覆蓋的泥土。他撚開沙土,露出下麵幾顆飽滿的麥種。令他驚訝的是,每一粒麥種表麵,都均勻地裹著一層暗紅色的、細膩的黏土,如同穿上了薄薄的保護衣。
“庫爾德紅黏土?”侯賽因立刻認出了這種當地特有的土壤。他小心地刮下一點黏土樣本,衝回臨時實驗室。顯微鏡下,驚人的景象呈現:無數微小的、活躍的硝化細菌正在紅黏土顆粒間忙碌!它們貪婪地分解著炮彈殼粉末在土壤中緩慢氧化釋放出的亞硝酸鹽,將其轉化為植物可以吸收利用的硝酸鹽氮肥!卡迪爾看似隨意的舉動,不僅提供了“骨”,還巧妙地引入了“廚師”——這些看不見的微生物工人,正在為“鋼軌1號”準備著它紮根鹽堿、茁壯成長的第一餐。
風沙漸歇,荒原重歸寂靜。卡迪爾站在新翻的、撒下了炮彈粉和希望種子的試驗田邊,粗糙的手指撚起一小撮混著暗紅黏土的沙土。侯賽因將那份基因圖譜小心卷起,目光投向這片被戰火反複犁過、如今又被新的鋼鐵與生命意誌耕耘的土地。林野蹲下身,手指拂過泥土表麵,指尖感受到的不是死寂的鹽堿,而是微微的濕潤和一種奇異的、蘊含生機的溫熱。金春的機械臂關節處,液壓油冷卻後的淡淡油汙痕跡清晰可見,與他腰間那枚偶爾發出微弱“沙沙”聲的戰地風鈴,一同沉默地守護著這片正在蘇醒的田野。
炮彈殼熔鑄的犁鏵靜臥在鐵匠鋪角落,幽藍的刃口映著爐火的餘燼。下一場風沙或許還會來,但種子已在硝化菌的嗬護下,在炮彈鋼滋養的土壤裏,悄然埋下了對抗鹽堿與貧瘠的鋼鐵基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