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聽證會獵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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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人城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的走廊,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麵像一麵巨大的鏡子,映照著頂燈慘白而冷漠的光。空氣裏,消毒水的刺鼻氣味與文件油墨的沉悶味道交織,混合成一種屬於官方機構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等待區硬邦邦的塑料座椅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和我一樣的人,臉上或寫滿愁苦,或刻著憤懣,像一群擱淺在權力灘塗上的魚,徒勞地掙紮。
    我縮在角落,僅存的右手無力地擱在膝蓋上,指尖冰涼,仿佛失去了感知。身上這套深色的廉價西裝是昨天小陳咬牙租來的,卻像個不合身的戲服,繃在左肩那道空蕩蕩的袖管和虛弱的身體上,顯得既滑稽又淒涼,仿佛套在一個拙劣的稻草人身上。斷臂的殘端被衣料摩擦,幻痛如同一群細密的針,一陣陣刺入神經,提醒著我失去的一切。
    旁邊,小陳和老趙臉色緊繃,像即將奔赴戰場的士兵,眼神裏交織著憤怒,也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忐忑。他們沉默地坐著,仿佛在積蓄著什麽。
    對麵,王德發和周坤並肩而坐,簇擁著一位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那是段裏請來的律師。他們低聲交談著,偶爾投來的目光裏,毫不掩飾輕蔑,帶著一種穩操勝券的鬆弛。王德發甚至悠閑地翹起了二郎腿,皮鞋尖在光潔的地麵上有節奏地輕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丈量這冰冷走廊的長度,也像是在丈量我們這些人的絕望。
    “申請人林野,被申請人洛聖都鐵路公司巨人城工務段,仲裁庭準備開庭,請雙方進入第三仲裁庭!”冰冷的電子音在走廊響起,如同宣判,讓空氣驟然凝固。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裏翻湧的血腥氣和眩暈感,在小陳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地麵上,仿佛腳下不是堅硬的大理石,而是無底的深淵,而那扇沉重的、據說象征著“公正”程序的木門,正張著黑洞洞的口,等待著我。
    仲裁庭不大,布置簡潔得近乎冷酷。正前方高台上,坐著三位仲裁員。居中是一位五十歲上下、麵容嚴肅刻板、法令紋深刻的男子,姓李,是首席仲裁員。他左右兩邊,一男一女,都麵無表情,像三尊冰冷的塑像。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流程按部就班地進行。宣讀紀律,核對身份,申請人陳述請求,被申請人答辯。我按照之前谘詢的援助律師草擬的稿子,盡可能清晰地陳述:因救人導致工傷,單位違法依據無效條例罰款兩萬元,克扣工傷保險待遇,要求撤銷罰款,足額支付工傷賠償,並支付違法克扣造成的損失。
    輪到我方舉證。我示意小陳,他立刻起身,將一疊精心準備的複印件材料交給書記員。
    “證據一:《巨人城工務段安全生產獎懲規定》原件複印件,落款日期20xx年10月15日。根據《工會法》及《巨人城工務段職工代表大會章程》,段職工代表大會成立於20xx年12月1日。該規定未經職代會審議通過,程序違法,應屬無效!”
    “證據二:段安全生產領導小組會議紀要複印件),顯示安全科長周坤明確提議依據無效規定第二十四條對申請人罰款!會議主持人孫段長拍板同意!證明罰款決定本身即基於非法依據!”
    “證據三:同份紀要附件,核算人王德發所做經濟損失清單,其中關鍵設備‘進口軌道探傷儀’損失十二萬元存疑!事故後第三天,工友陳小兵曾在段內見到該設備,外觀無明顯損毀!且紀要中王德發手寫備注顯示,罰款金額由最初按醫療費核算的元擅自篡改為元!證明罰款依據造假,數額隨意!”
    每提交一份證據,我都清晰地說明證明目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周坤和王德發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尤其是當提到探傷儀和篡改金額時,王德發放在桌下的手明顯在抖。首席仲裁員李仲裁員麵無表情地聽著,偶爾抬抬眼皮掃一眼材料,像在批閱一份無關緊要的報告。
    輪到被申請人質證和舉證。
    那位金絲眼鏡律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略帶遺憾的微笑。
    “尊敬的仲裁庭,對於申請人提交的證據,我方首先需要指出一個關鍵問題:證據二、三,所謂的安全生產領導小組會議紀要及其附件,來源不明。申請人無法證明其真實性、合法性。據我方了解,段裏並無申請人所描述的這樣一份紀要流出。我們有理由懷疑其係偽造或通過非法手段獲取。根據《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非法證據應予以排除。”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空蕩的左袖,語氣帶上了一絲“悲憫”:“當然,申請人遭受重大傷害,心情可以理解。但法律程序,講究的是證據確鑿,來源合法。僅憑幾份來路不明的複印件,恐怕難以支撐其主張。”
    周坤適時地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嗤笑,像隻挑釁的公雞。王德發則挺直了腰板,仿佛洗刷了冤屈,重新找回了尊嚴。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窖。非法證據排除!這是他們早就準備好的殺手鐧!那本原件被我扔進了垃圾桶,小陳手機裏的照片,在嚴苛的證據規則麵前,效力大打折扣,幾乎等於零!
    “關於申請人指責的所謂‘非法罰款’,”律師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變得鏗鏘有力,“我方要出示一組關鍵證據,證明申請人林野同誌,在事故發生時,自身存在嚴重違反安全規程的行為!這才是導致其本人重傷的根本原因!單位依據規定進行處罰,完全正當!”
    他示意王德發。王德發立刻從公文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透明塑料文件袋,裏麵裝著幾張放大的彩色照片。
    照片被呈遞給仲裁員,同時也向我們這邊展示。
    照片明顯是用長焦鏡頭拍攝的,畫麵有些模糊,背景是暴雨傾盆、山體滑坡的混亂現場。焦點死死鎖定在一個身影上——那是我!照片捕捉的瞬間,正是我撲向小陳,將他狠狠推開的那電光石火的一刹那!
    而在我推開小陳、身體前傾、重心完全偏移的瞬間,我腰間那條醒目的黃色安全繩,因為巨大的拉扯力,赫然處於——鬆脫狀態!甚至能看到連接掛鉤處似乎已經崩開!照片的角度抓取得極其刁鑽,完美地定格了“安全繩未係牢或已掙脫”的瞬間!
    “證據四:事故現場照片!”律師的聲音帶著一種揭露真相的正義感,“清晰顯示,在事故發生的關鍵時刻,申請人林野,作為當班安全防護員,其自身的安全繩處於未有效係掛狀態!這是極其嚴重的違章作業!是其未能及時撤離危險區域、並導致自身被巨石砸中的直接原因!試問,一個連自身安全防護都做不到位的人,何談救人?單位依據《安全生產獎懲規定》對直接責任人進行處罰,何錯之有?”
    “放屁!!”小陳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來,雙眼赤紅,指著照片怒吼,“那是野哥為了救我!他推我的時候用力太大!把安全繩繃開了!不是他沒係!是繃開了!你們這是斷章取義!栽贓陷害!”
    “肅靜!”首席仲裁員李仲裁員重重敲了一下法槌,臉色陰沉地看向小陳,“申請人代理人,注意法庭紀律!再有咆哮幹擾庭審行為,將責令你退出!”
    小陳氣得渾身發抖,在老趙的死死拉扯下,才憤然坐下,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
    我的心如同墜入冰窟。好狠!好毒!他們竟然找到了這個瞬間!利用了我救人的動作,倒打一耙!把舍己為人,扭曲成違章操作!
    “仲裁員!”我強壓著眩暈和怒火,舉起右手,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照片拍攝的瞬間,是我推開工友陳小兵的瞬間!巨大的衝力導致安全繩掛鉤臨時繃開!並非我未係安全繩!我有證人!陳小兵可以作證!當時的情況……”
    “申請人,”李仲裁員冷冷地打斷我,眼神銳利,“證人陳小兵是否到庭?”
    “他…”我一時語塞。小王陳小兵)在事故後就被家裏以“受了驚嚇”為由叫回老家休養了。我聯係過他,他支支吾吾,最後連電話都不接了。顯然,段裏已經“做通”了他的工作。
    “既然關鍵證人無法到庭,僅憑你單方描述,仲裁庭難以采信。”李仲裁員麵無表情地說道,目光轉向對方律師,“被申請人繼續。”
    金絲眼鏡律師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繼續他的表演,出具各種“證明”規定有效的紅頭文件自然是段裏自己補的)、說明罰款流程“規範”的內部報告。整個庭審,節奏完全被對方掌控,仲裁員對我方提出的質疑,反應冷淡,仿佛那些質疑根本就不存在。
    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看向小陳,用眼神示意。
    小陳會意,深吸一口氣,再次站起身:“首席仲裁員,我方申請提交一份錄音證據!這份錄音可以清晰證明,安全科長周坤,在私下場合,親口承認對申請人林野進行罰款,是帶有個人目的的報複行為!與所謂的安全責任無關!”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周坤臉上的從容瞬間消失,猛地坐直身體,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射向小陳!王德發更是臉色煞白!金絲眼鏡律師也皺緊了眉頭。
    “錄音?”李仲裁員眉頭緊鎖,帶著審視的目光,“來源?合法性?”
    “來源合法!”小陳豁出去了,大聲道,“是事故後不久,周坤在段裏鍋爐房附近打電話時,被無意中錄下的!錄音內容絕對真實!”
    他拿出自己的舊手機,操作了幾下,將音量調到最大。
    短暫的電流雜音後,手機揚聲器裏清晰地傳出了周坤那極具辨識度的、帶著壓抑怒意的聲音:
    “……媽的!林野這個刺頭!三年前那筆賬還沒跟他算清!這次自己撞槍口上,還他媽想當英雄?做夢!老子不把他釘死在事故責任上,罰到他傾家蕩產,我就不姓周!……孫段長那邊不用擔心,老王王德發)會處理幹淨……條例?那破規定什麽時候生效還不是老子說了算?……你放心,這次一定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看他還敢不敢亂舉報!”
    錄音不長,但信息量爆炸!周坤那充滿個人怨恨的咆哮,對非法操縱規定的直言不諱,對串通王德發和意圖蒙蔽孫段長的赤裸裸的陰謀,暴露無遺!
    整個仲裁庭死寂一片!連空氣都凝固了!
    周坤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後變成豬肝般的紫紅色!他猛地站起來,指著小陳,手指抖得像得了帕金森:“汙蔑!這是汙蔑!偽造的!這是…這是非法錄音!侵犯隱私!仲裁員!這絕對不能作為證據!”
    金絲眼鏡律師也立刻反應過來,厲聲道:“首席仲裁員!這份錄音來源不明,未經對方同意錄製,嚴重侵犯個人隱私權!屬於非法證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幹規定,以侵害他人合法權益或者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的方法取得的證據,不能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此份錄音必須排除!並且,我方保留追究申請人方侵犯名譽權及非法取證的法律責任!”
    “非法證據!必須排除!”周坤和王德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異口同聲地嘶喊。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首席仲裁員李仲裁員的臉上。
    他沉默著。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敲擊著。那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處,卻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捉摸的光芒。他看了看激動得麵紅耳赤的周坤和王德發,又看了看孤零零坐在那裏、臉色慘白如紙、僅剩一臂的我,最後,目光落在小陳手中那部破舊的手機上。
    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
    終於,他緩緩抬起頭,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權威:
    “關於申請人方提交的錄音證據,”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小陳和我,“根據相關法律規定,未經對方當事人同意私自錄製其談話,係不合法行為。以非法手段取得的證據,不具備證據效力。本庭對該份錄音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不予認可,予以排除。請申請人方代理人注意取證方式的合法性。”
    “予以排除”!
    四個字,如同四把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髒!瞬間凍結了所有的血液!
    小陳呆立當場,像被抽掉了靈魂。老趙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周坤和王德發如釋重負,長長地籲了口氣,癱坐回椅子上,臉上露出了劫後餘生般的、扭曲的得意笑容。金絲眼鏡律師推了推眼鏡,嘴角勾起一絲職業性的、勝利者的弧度。
    所有的光,都滅了。
    我坐在那裏,感覺身體裏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空。左肩空蕩蕩的袖管,此刻重逾千斤,壓得我無法呼吸。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旋轉。原來,撕開了黑幕,抓住了毒蛇的七寸,在權力的規則麵前,依舊是蚍蜉撼樹,依舊是徒勞無功。他們有一萬種方法,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碾成灰。
    就在我萬念俱灰,意識即將沉入黑暗深淵時。
    首席仲裁員李仲裁員再次開口了。他沒有宣布休庭,而是用一種奇特的、帶著點語重心長、又仿佛“推心置腹”的語氣,目光越過桌麵,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庭審時的冰冷審視,而像是一個長輩在看一個不懂事、鑽牛角尖的後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林野同誌,”他的聲音甚至放柔和了一些,“你的情況,仲裁庭是了解的。因工受傷,失去了手臂,確實非常不幸,值得同情。”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務實”起來:“但是啊,維權也要講究方式方法,更要看清現實。勞動仲裁,講的是法律,是證據,是規則。不是靠情緒,靠…嗯…一些不太合規的手段就能解決問題的。”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掃過我空蕩的左袖,又看了看對麵周坤等人,最後落回我臉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仲裁庭:“你現在的傷殘等級定的是十級吧?他明知故問)十級傷殘,按照相關賠償標準,能拿到八萬塊錢的賠償,說實在的……”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誠懇”的、勸解的表情,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那句如同毒蛇亮出獠牙般的話語:“……真的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不算低啦!不算低啦!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又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精準地烙在了我的靈魂最深處!
    它不是咆哮,不是威脅,甚至不是明顯的偏袒。它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善意”外衣的、最冰冷徹骨的否定!它否定了我所有的不甘!否定了那場暴雨夜救人的價值!否定了周坤王德發的構陷!否定了條例的非法!否定了罰款的荒謬!否定了小王陳小兵)的沉默!否定了我這條胳膊被稱斤論兩、加減乘除後標價為“六萬八”的奇恥大辱!
    它用最“溫和”的方式,給這一切蓋棺定論:你,林野,一條胳膊,換八萬塊,知足吧!別鬧了!
    “嗡——!”
    大腦一片空白!緊接著是山呼海嘯般的轟鳴!眼前的一切瞬間被猩紅的血色覆蓋!斷臂處那早已不存在的神經末梢,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劇痛!那不是幻痛,那是靈魂被徹底碾碎時發出的尖嘯!
    我猛地張開嘴,想嘶吼,想質問,想把這冠冕堂皇的仲裁庭連同這吃人的規則一起撕碎!
    但喉嚨裏隻湧上一股滾燙的、腥甜的液體!
    “噗——!”
    一口殷紅的鮮血,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猛地從我口中噴濺而出!星星點點,灑在冰冷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像一朵朵絕望綻放的、淒厲的紅梅!
    “野哥!”“林野!”
    小陳和老趙驚恐的呼喊聲,仲裁員錯愕的表情,周坤王德發眼中閃過的快意……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迅速模糊、旋轉、變暗。
    最後殘存的意識裏,隻有李仲裁員那張帶著“善意”勸解表情的臉,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反複回蕩的低語:“……十級傷殘賠8萬……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不算低啦……不算……低……啦……
    黑暗,徹底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