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鋼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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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硬的鋼鐵氣味,混雜著硫磺的刺鼻與粉塵的幹澀,像一層粘稠的油膜,死死糊在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帶著灼燒感。這是冶金廠的氣息,是熔爐日夜咆哮吐出的濁息。我站在高爐區巨大的平台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鋼鐵峽穀,遠處,巨大的轉爐正傾瀉出瀑布般的鋼水,金紅刺目,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那是足以熔化一切的溫度——1500c。耀眼的火光映在我臉上,皮膚感到一陣陣針紮似的灼痛。
    可這熱度,遠不及心頭那團冰冷的火焰燒得猛烈。
    “周坤……”這個名字在我齒縫間碾磨,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老張那張被爐膛火光映得通紅的、憨厚卻永遠凝固的臉,還有柱子那雙被鋼水瞬間吞噬前瞪得滾圓、充滿驚愕與不解的眼睛,如同兩枚燒紅的鋼釘,狠狠楔進我的腦海。老張的保溫杯還放在休息室的鐵皮櫃頂上,落滿了灰;柱子的工具箱裏,那本卷了邊的安全操作規程手冊還夾著他和女兒在公園的合影。兩起“意外”,兩份被篡改得滴水不漏的安全記錄,兩條鮮活的生命,最終隻化為檔案室裏兩個冰冷的編號,以及家屬手中那幾張輕飄飄的、帶著鋼廠冰冷印章的撫恤金支票。
    周坤。這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鑄鐵,壓得我喘不過氣。技術科長,前程似錦,廠裏的技術明星,領導眼中的紅人。那張總是帶著得體微笑、說話滴水不漏的臉,此刻在我腦海中扭曲、變形,如同被高溫熔化的金屬。是他親手改動了傳感器校準記錄,是他下令忽略那條關鍵的高爐爐壁裂紋報警,是他用那隻戴著名貴腕表的手,在死亡通知單上簽下“生產事故,責任自負”的冰冷結論。
    證據?我需要的不是紙麵,是他親口的供認。一個在鐵水奔流、鋼花怒放的絕地,讓他無處遁形、親口吐露罪孽的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那飽含血腥和熱浪的空氣灼燒著喉嚨。轉身,不再看那吞噬生命的熔爐,邁步走向通往頂樓維修平台的狹窄鐵梯。腳步聲在空曠的鋼鐵結構中回蕩,空洞而孤獨,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點上。
    頂樓平台的風,像無數把燒紅的鈍刀,卷著滾燙的粉塵,瘋狂地切割著裸露的皮膚。巨大的行車軌道橫亙頭頂,如同鋼鐵的脊骨。下方,那龐大的轉爐剛剛完成一次出鋼,爐口微微傾斜,殘留的鋼水在爐膛深處緩慢流動,如同大地深處湧動的、永不熄滅的暗紅岩漿,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熱浪,扭曲著平台上方的空氣。汗水剛滲出毛孔,瞬間就被蒸幹,隻留下鹽漬的刺痛。
    周坤背對著我,站在平台邊緣鏽跡斑斑的護欄旁,俯瞰著下方煉獄般的景象。他那身筆挺的深藍色工裝,在彌漫的熱氣中顯得異常突兀而僵硬。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林野?”他臉上瞬間堆起那副慣常的、帶著虛假溫度的公式化笑容,眼神卻像淬過火的鋼針,銳利而冰冷地紮在我身上,“找我?這地方可不是聊天敘舊的好去處。”他的聲音被巨大的設備轟鳴和鋼水冷卻的嘶嘶聲撕扯得有些模糊,卻清晰地透著一股拒人千裏的疏離。
    我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熱風卷起工作服的下擺。我直視著他鏡片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沒有一絲迂回,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這片鋼鐵的噪音:“老張出事前那天下午,你一個人進了中控室,待了二十七分鍾。那晚,三號高爐的爐壁應力傳感器數據被手動覆蓋校準值。”我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鋼錠砸下,“柱子上爐頂檢修那天,本該同步啟動的爐口紅外高溫預警係統,記錄顯示在事故發生前三十秒被人為切換成了手動模式,並且……操作權限是你的工號。”
    周坤臉上的笑容像遭遇了速凍,瞬間凝固、剝落,隻剩下岩石般的冷硬。鏡片後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銳利的光一閃而逝,隨即被一層更深的陰鷙覆蓋。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著高級須後水和金屬粉塵的壓迫感撲麵而來:“林野,說話要講證據!你這叫誹謗!汙蔑!你知道後果嗎?”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尖銳,“我警告你,立刻停止這種無聊的調查!別以為你懂點技術就能在這裏指手畫腳!”
    我毫不退讓,甚至迎著那股壓迫感又向前一步,鼻尖幾乎能感受到他噴出的灼熱氣息:“後果?老張和柱子已經用命替你承擔了後果!周坤,你比誰都清楚!那不是意外!是你親手抹掉報警,是你親手把他們推下去的!”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裏嘔出的血塊,“為了那點產量獎金?為了你那頂快要到手的副廠長帽子?他們的命在你眼裏,就這麽賤嗎?!”
    “閉嘴!”周坤猛地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額角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般暴凸起來,那張平日裏溫文爾雅的臉此刻因極致的憤怒和某種被戳穿的恐懼而徹底扭曲變形。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我胸前的工作服,巨大的力量幾乎將我提離地麵。粗糙的布料勒緊喉嚨,呼吸瞬間變得困難。滾燙的粉塵撲在臉上,混合著他噴濺的唾沫星子。
    “林野!你懂個屁!”他咬牙切齒,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你以為你是誰?正義使者?你他媽就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蠢貨!這個廠子,沒有我周坤殫精竭慮,早就被上麵勒令整改了!幾百號人等著吃飯!老張?柱子?那是意外!是生產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風險!是他們自己操作疏忽!”他揪著我衣領的手因用力而劇烈顫抖,身體前傾,那張因極度激動而漲紅扭曲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的,“犧牲?哼!他們的撫恤金,廠裏一分沒少!他們的家人,廠裏沒虧待!這叫大局!你這種隻盯著雞毛蒜皮、不懂變通的死腦筋,永遠爬不上去!”
    我的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沾滿油汙的管道上,硌得生疼。肺裏的空氣被擠壓殆盡,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被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他狂怒的咆哮如同鋼渣般滾燙,劈頭蓋臉砸來。大局?幾百號人吃飯?多麽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精心構建的“大局”裏,不過是兩粒可以隨時抹去的塵埃。
    就在窒息感淹沒意識的邊緣,就在周坤那雙被瘋狂和殺意徹底點燃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時,我用盡胸腔最後一絲力氣,從牙縫裏擠出破碎卻清晰無比的字句:“說…出來…周坤…親口…承認…篡改記錄…是你…幹的…”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像垂死者的詛咒。
    這句話,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狂暴的怒焰。周坤的動作猛地一滯,揪住我衣領的手不自覺地鬆了幾分力道。他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澆熄,急速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難以置信的驚愕。他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他眼中的“蠢貨”。
    “你…說什麽?”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危險而陰冷。那冰冷的審視目光,不再聚焦於我的臉,而是像探針一樣,銳利地掃過我全身的口袋、袖口、衣襟,最後,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猛地釘在了我頭頂上方——那根巨大的、布滿灰塵和鏽跡的通風管道入口處。焊接的格柵縫隙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一絲極其詭異、極其冰冷的笑意,如同毒藤般緩慢地爬上他的嘴角。那笑意裏沒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殘忍和嘲弄。
    “錄音筆?”周坤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淬了毒的羽毛,拂過滾燙的空氣,“藏在…通風管裏?”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幹澀而扭曲,如同鏽蝕的齒輪在強行轉動,“林野啊林野…你真是…蠢得讓我心疼。”他揪著我衣領的手猛地再次收緊,力量之大,幾乎要將我的鎖骨捏碎!劇痛讓我眼前一黑。
    “你贏不了!”他爆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混合著絕望與瘋狂的嘶吼,如同垂死野獸最後的嚎叫。那張扭曲的臉在轉爐深處噴湧出的、驟然加強的暗紅火光映照下,猙獰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他不再有任何保留,全身的力量灌注在雙臂上,如同失控的火車頭,拖拽著我,踉蹌著,凶狠地撞向平台邊緣那不到半人高的、冰冷鏽蝕的簡易護欄!
    “哐當!”一聲刺耳的金屬呻吟。我的後腰重重撞在鏽跡斑斑的鐵欄上,劇痛瞬間炸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上半身猛地向後仰倒!視野瞬間天旋地轉,下方那巨大的、如同地獄之口的轉爐爐膛毫無遮攔地闖入眼簾!翻滾的、粘稠的、散發著刺目金紅色光芒的鋼水,距離我仰倒的臉,隻有不到兩米的垂直距離!1500c的死亡熱浪,如同實質的火焰之牆,轟然撲麵!眉毛、額前的頭發,瞬間發出細微的焦糊聲,皮膚像被無數燒紅的針同時刺入!巨大的恐懼攫住心髒,讓它瞬間停止了跳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我一隻手死死抓住了身後那根冰冷的、油膩的護欄立柱,粗糙的鐵鏽和凝結的油汙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痛楚的清醒。另一隻手則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胡亂地向前揮出,正好死死揪住了周坤胸前那片同樣被汗水浸透的工裝布料!兩個人,在轉爐噴吐出的灼熱氣浪邊緣,在生與死的狹窄鋼刃上,以最原始、最野蠻的力量撕扯、角力!
    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全身,又在下一秒被恐怖的高溫蒸發殆盡,皮膚緊繃欲裂。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吞下滾燙的刀片,灼燒著氣管和肺葉。周坤的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他的眼睛完全被瘋狂的血色充滿,死死盯著下方那吞噬一切的金紅色熔池,又猛地轉向我,那眼神裏沒有任何人性,隻有同歸於盡的毀滅欲望。
    “放手!林野!給我下去!”他嘶吼著,試圖用膝蓋猛頂我的腹部,想把我徹底撞離護欄。我咬緊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雙腳死死蹬住地麵粗糙的防滑鋼板,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用盡全身每一塊肌肉的力量對抗著他瘋狂的拖拽。下方轉爐裏,粘稠的鋼水如同不安的巨獸,翻湧著,不時濺起大團刺目的金紅色鋼花,如同來自地獄的煙花,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呼嘯著升騰,又在我們頭頂不遠的高溫空氣中炸裂、冷卻成黑色的渣粒落下,砸在平台鋼板上發出劈啪的脆響。每一次鋼花的迸濺,都帶來一股更加強烈的、幾乎要將人烤熟的死亡熱浪。
    我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抓住他衣襟的手被汗水浸得滑膩不堪,幾乎要抓握不住。周坤顯然也到了極限,他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用力而扭曲抽搐,汗水在他臉上衝刷出一道道汙濁的痕跡。他猛地一掙,試圖再次發力將我推下去,但就在這力量轉換的瞬間,我揪住他衣襟的手,卻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帶著棱角的物體——緊貼著他心髒的位置,被他工裝胸袋覆蓋著。
    那觸感,異常熟悉——是廠裏配發的、象征“技術骨幹”身份的金色廠徽。
    這個冰冷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在生死搏殺的混亂中,帶來一絲極其短暫的錯愕。
    也就在這一刹那,周坤臉上那種瘋狂到極致的猙獰,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端詭異的平靜,甚至……一絲扭曲的笑意。那笑意在他被汗水和高溫蒸騰得通紅的臉上綻開,如同冰麵上裂開的罅隙,冰冷刺骨,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宿命般的解脫和嘲弄。
    “嗬……”一聲短促、幹澀、毫無溫度的氣音從他喉嚨裏擠出。他抓住我胳膊的手,那一直用盡全力要將我拖入深淵的手,毫無征兆地,鬆開了!
    一股巨大的、向下墜落的失重感瞬間攫住了我!身體因對抗的慣性猛地向後一仰!心髒驟然縮緊!
    然而,這鬆開,並非放棄。就在我因這突如其來的鬆懈而身體失控後仰的萬分之一秒,周坤那隻鬆開的手,卻如同毒蛇出洞,閃電般再次探出!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再是推搡,而是死死地、用盡最後生命力的狠毒,抓住了我剛剛因錯愕而略有鬆懈的、抓住護欄立柱的那隻手腕!
    他的身體,借著這凶狠的抓握之力,非但沒有穩住,反而像一個沉重的沙袋,一個徹底放棄抵抗的絕望者,猛地向前一撲!他不再看那沸騰的鋼水,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詭異滿足感,死死鎖定了我的眼睛。
    “一起死吧!”他用盡最後的氣力,從撕裂的喉嚨深處擠出這四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瘋狂決絕。
    一股遠超之前的、沛然莫禦的、帶著他整個身體重量的下墜力量,通過他那隻鐵鉗般的手,狠狠拖拽著我!
    我的身體,被他這股同歸於盡的巨力,硬生生從死死抓住的護欄立柱上扯離!指尖劃過冰冷粗糙的鐵鏽,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留下幾道刺目的血痕。身體瞬間騰空,徹底失去了支撐點!
    視野瘋狂旋轉、顛倒。下方,那一片翻滾的金紅色熔岩地獄,驟然放大,充滿了整個視野!灼熱到極致的死亡氣息,像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攥緊了我的心髒和肺腑!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坤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那詭異的笑容凝固著,映照著下方地獄之火的猩紅光芒,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類的光徹底熄滅,隻剩下純粹的、空洞的黑暗。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刺穿一切。
    就在這身體完全懸空、無可挽回地墜向熔爐的萬分之一秒,就在周坤那張帶著詭異笑容的臉即將被下方金紅吞噬的前一瞬,我那隻唯一還能活動的、先前揪住他衣襟的手,在求生本能的極致驅動下,如同溺水者最後的掙紮,憑著模糊的方位感,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不顧一切地向上、向著側麵那巨大行車軌道下方胡亂抓去!
    指尖傳來一陣劇烈的摩擦灼痛!緊接著,一股粗糙、冰冷、帶著濃重鐵鏽和油汙質感的堅硬物體,猛地硌入了我的掌心!
    是鋼纜!行車起吊重物使用的、手臂般粗壯的、表麵纏繞著鋼絲的、沾滿黑色潤滑油脂的巨大鋼纜!它從頭頂的行車滑輪組垂落下來,離平台邊緣不遠,此刻正懸垂在轉爐上方灼熱的空氣中!
    完全是本能!就在抓住那冰冷粗糙鋼纜的瞬間,我全身的肌肉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爆發!五指如同鋼爪,死死摳進纜繩粗糙的縫隙,指骨因為用力過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手臂的肌肉瞬間賁張隆起,幾乎要撕裂衣袖!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驚險的弧線,巨大的離心力幾乎要將我甩脫!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布帛被暴力撕裂的脆響,在震耳欲聾的熔爐轟鳴聲中,依舊清晰刺耳!
    周坤那隻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如同鐵箍般的手,被這突如其來的、方向完全相反的巨力,硬生生地扯開了!他工裝袖口的布料,應聲撕裂!他手指的骨節在我手腕上刮過,留下幾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眼中最後那點空洞的黑暗,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茫然所取代。仿佛無法理解,這唾手可得的同歸於盡,為何在最後一刻化為了泡影。他那隻抓空的手,徒勞地在滾燙的空氣中揮舞了一下,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徹底自由落體,像一塊被無情拋棄的沉重礦石,直直地、加速地,墜向下方那片沸騰翻滾的金紅色死亡之海!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壓縮、定格。
    他下墜的身影,在巨大轉爐噴湧出的、如同實質般的金紅光焰映照下,形成了一個急速縮小的、絕望的黑色剪影。沒有慘叫,沒有呼喊,隻有那身深藍色的工裝,在恐怖的高溫氣流中瞬間扭曲、卷曲、焦黑。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響,如同滾燙的油鍋裏滴入了一滴水珠。
    周坤的身體,像一滴微不足道的墨汁,落入了那粘稠、熾烈、翻滾咆哮的鋼水熔池表麵。沒有劇烈的爆炸,沒有想象中的掙紮。1500c的鋼水,瞬間吞噬了他。接觸的刹那,他的身體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向內猛地壓縮了一下,緊接著,就像投入火堆的薄紙,以肉眼可見的、令人窒息的速度,無聲無息地消融、瓦解!深藍色的工裝瞬間汽化,血肉之軀在接觸的萬分之一秒內就化作了青煙和白熾的灰燼!整個過程快得超乎想象,快到連一絲痛苦的漣漪都來不及在這熔岩之海上漾開。
    隻有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煙霧,如同幽靈般,從那片吞噬一切的金紅表麵嫋嫋升起,隨即就被翻滾的熱浪和噴濺的鋼花徹底撕碎、吞噬。
    結束了?
    我的身體還死死地懸掛在那根冰冷、油膩的鋼纜上,像狂風中一片殘破的葉子。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瀕死的窒息感。滾燙的空氣灼燒著喉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手腕上,被他指甲刮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下方轉爐深處,粘稠的鋼水依舊在緩緩湧動,發出低沉如雷鳴般的咕嘟聲,不時濺起巨大的、金紅色的花簇,如同地獄之口永不饜足的噴吐。
    周坤……沒了。徹底地、無聲無息地,被這鋼鐵的巨獸吞噬、消化了。連同他的野心、他的罪惡、他的瘋狂……都在這絕對的高溫中化為烏有。一種巨大的、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雜著目睹生命如此脆弱消逝的極致冰冷,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就在這失神恍惚的瞬間,就在那片剛剛吞噬了一個生命、依舊在緩慢流動的金紅色鋼水熔池表麵——
    一點極其微小、卻異常刺眼的金光,猛地跳入了我的視野!
    它隻有指甲蓋大小,在粘稠、暗紅的鋼水襯托下,卻像暗夜裏的星辰般醒目。它並非沉沒,而是詭異地漂浮在那熔岩的表麵!隨著鋼水粘稠的流動而微微起伏、旋轉。那形狀……那輪廓……正是廠裏頒發給技術骨幹的、象征著榮譽和責任的金色廠徽!
    那枚曾冰冷地硌在我指尖的廠徽。
    此刻,它靜靜地漂浮在1500c的鋼水上,金黃色的金屬在紅熾熔岩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妖異、近乎永恒的光芒。它沒有被熔化,仿佛這足以吞噬一切的高溫,對它而言,隻是一場無關痛癢的沐浴。它就那樣懸浮著,像一枚被地獄之火淬煉過的、冰冷無情的勳章,一個沉默而殘酷的見證者。
    我死死地盯著那一點漂浮的金光,瞳孔因驚駭而放大。一股寒意,比頂樓最凜冽的風更刺骨,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懸掛在鋼纜上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頭頂,巨大的行車發出沉悶的啟動聲,滑輪組開始緩緩轉動,帶動著我抓住的這根鋼纜,開始移動,將我帶離這片死亡邊緣。下方,轉爐深處,鋼水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翻滾、咆哮,如同亙古未變的地心脈動。那枚金色的廠徽,在紅熾的熔岩中,依舊閃爍著它冰冷、妖異、永恒不變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