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兩千精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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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的梆子聲剛敲過三響,清晏館內燭火猶明。陳平凡和衣躺在硬板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個褪色的香囊——素白的絹布上,一朵桃花繡得有些歪斜稚拙。這是離開江陵前,高善寶托付小小的始安郡王蕭方略給他的。
    這香囊裏滿是高善寶卑微的懇求,那是對這亂世中最後一絲骨血微弱的牽掛。
    陳平凡回到廬山後,早就派了典虎前往江州,打探的消息很確切:劉山一家在江州城西開了間“桃花酒坊”。劉山開業那天喝得滿麵紅光,拍著酒壇對鄰裏誇口,說這鋪子就是女兒桃花的嫁妝。鄰裏小娘子們圍著桃花,羨慕的眼光幾乎要溢出來。劉山、紅娘、胡泉、桃花這一家從江州逃出的苦命人終於回到江州,在酒香氤氳裏,努力將過往二十年的顛沛與不堪悄悄掩埋。
    去看看吧?這個念頭像水底的泡泡,輕輕浮起。去看看那個叫桃花的姑娘,是否眉眼間有高舍人的影子?在楊忠大營分別時,陳平凡答應過若是到了江州,要去和劉山、紅娘共飲一杯,可真到了江州,他卻猶豫了。
    見了又如何?胡家舊事,江陵血火,眼前戰事……這一家人好不容易離開了權謀的漩渦,在酒香裏剛剛壘起一方小小的、安寧的屋簷,他何必去掀起那屋簷下的塵土?讓他們在“桃花酒坊”的幌子下,做一家尋常的賣酒翁與釀酒女,已是這亂世難得的慈悲。
    “罷了。”黑暗裏,他對著虛空低語,更像是對自己靈魂深處另一個冰冷聲音的告別,“陳平凡,你其實知道吧?那個從廬山趕往江陵,滿心隻想著複仇和算計的‘小陳平凡’,該散了。”
    江陵城破,梁元帝蕭繹身首異處,那支撐他數年、幾乎要將他靈魂都熬幹的執念,隨著那場衝天大火,終於化作了飄散的青煙。如今站在江州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手握太子所授的節鉞,他不再是那個隻能隱在暗處、用盡陰私手段的複仇之鬼。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帶著鐵血的腥氣和霸業的曙光,在腳下轟然鋪開。江州,就是這征途的第一塊踏腳石。
    “我就是個和平年代的小導遊,”他繼續在心底與自己對話,聲音帶著一種穿越者獨有的疏離與掙紮,“我沒法像你,像這亂世裏任何一個梟雄那樣,視人命如草芥。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讓成千上萬人去刀山火海裏拚殺……可最起碼,在我眼前的人,我不想看著他們枉死。能少死,就少死;能不死,就不死。你說呢?”
    帳內寂靜無聲,隻有燭芯偶爾爆出細微的劈啪。那個曾經盤踞在心底、隻知算計與毀滅的冰冷聲音,仿佛真的隨著這番剖白,漸漸消融在黎明前的黑暗裏。
    天色破曉,江州刺史府一掃昨夜的壓抑與鬼祟,呈現出一種異樣的、高效運轉的肅殺。
    侯瑱幾乎徹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但精神卻反常地亢奮。他親自坐鎮簽押房,聲音嘶啞卻條理分明地發號施令,將陳平凡所需的每一項軍資、每一份文書,都如同催命符般壓下去。兵曹、倉曹、戶曹的官吏們穿梭如織,抱著厚厚的卷宗簿冊,人人麵色緊繃,腳下生風。昨夜的驚懼與屈辱,似乎被侯瑱轉化為了一種近乎自虐的、急於表現的狂熱。他必須用無可挑剔的配合,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來換取那位少年將軍手中那柄懸頂之劍的暫時偏移。
    “九江大營甲胄三千領,缺額四百七?混賬!立刻從府庫甲仗中補足!少一片甲葉,本官拿你是問!”
    “豫章郡征調的民夫,明日必須到齊!延誤者,按軍法論處!”
    “鄱陽水寨的戰船保養記錄何在?立刻呈送平北將軍行轅!”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發出,整個江州府衙如同一架被江水推動、高速運轉的巨大水車,拚命轉動沒有半刻停歇。
    辰時正,清晏館帥帳。巨大的江州輿圖前,氣氛凝重如鐵。陳平凡一身玄甲未卸,隻解了肩上的猩紅披風。他負手而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剛剛匯總上來的各項數據。黃三江坐在下首,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椅背。
    “稟將軍!”一名精幹的文吏捧著最終核驗後的兵冊,聲音清晰洪亮,“經昨夜點驗剔除老弱,江州諸軍並各戍堡,實有可戰之兵一萬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其中,九江大營本部精騎兩千四百,步卒五千三百;鄱陽水寨水軍兩千;其餘分駐豫章、鄱陽、潯陽等郡縣戍軍八千餘。”
    “一萬八……”陳平凡低聲重複,指尖在輿圖上九江的位置輕輕一叩。這個數字,水分或許擠掉了大半,但距離真正的“精兵”仍有差距。更關鍵的是,時間!
    他的目光投向黃三江:“黃長史,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定在一個月後?”
    黃三江立刻正襟危坐:“正是!殿下監國,名分已定,然登基乃國之重典,需擇吉日告祭天地宗廟,昭告天下。一月之期,已是最快!”
    陳平凡心中飛速盤算:從江州到建康,快馬加鞭,信使來回至少需七八日。換言之,留給他在郢州打開局麵、並將捷報傳回建康的時間,滿打滿算,隻有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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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餘裏!地圖上那條從九江指向郢州的線,此刻仿佛變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若按常規行軍,步騎混雜,輜重拖累,日行五十裏已是極限。僅抵達郢州城下,就需要十餘日!這還不算攻城拔寨所需的時間。二十日內傳捷?簡直是癡人說夢!
    黃三江的臉色也徹底沉了下來,他看向陳平凡,眼中帶著一絲憂慮。
    陳平凡的目光再次落回輿圖,手指沿著長江水道劃過,最終停留在夏口的位置。這座控扼長江中遊、鎖鑰荊襄的重鎮,城高池深,背靠大江,是北齊插入南梁腹地的一顆毒牙。守將乃北齊悍將慕容儼,麾下除了部分投降的梁軍,更有北齊精銳步卒。強攻?莫說時間不夠,以江州這些未經大戰淬煉的兵馬,強行仰攻堅城,無異於驅羊入虎口,徒增傷亡。
    陳平凡本也不打算窮兵黷武,江州這些兵馬究竟戰力如何先放在一邊,光是人吃馬嚼排兵布陣就都是麻煩事。
    “黃長史,時間緊迫,步步為營已不可能。”
    “將軍之意是?”黃三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隻帶兩千精騎!”陳平凡的手指重重戳在夏口城的位置,“輕裝簡從,一人雙馬,拋卻一切輜重,隻攜十日幹糧、強弓勁弩!”
    “兩千?”黃三江幾乎失聲,猛地站起,“將軍!夏口乃雄城!慕容儼是北齊宿將!兩千輕騎……這……這如何能克堅城?太過行險!太子殿下要的是捷報,非是……”
    “是捷報!”陳平凡打斷他,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光芒,“兵貴神速,出其不意!郢州雖是北齊所占,然城中軍民,泰半心向故國!陸法和獻城求榮,不得人心!我兩千鐵騎,非為攻城,乃為鑿穿!直撲城下,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動搖其軍心,震懾其膽魄!隻要能在夏口城下揚起我大梁旗號,攪他個天翻地覆,讓慕容儼龜縮城內不敢出,讓北齊知道太子殿下的兵鋒已至!這,就是殿下登基前最響亮的捷報!”
    他頓了頓,看著黃三江驚疑不定的臉,放緩了語氣,卻更顯鋒芒:“至於步軍大隊,我若全帶上,行軍遲緩,反成累贅。長史需坐鎮江州,替我穩住後方,看緊糧道,彈壓一切可能的不軌之心。侯瑱此人……”陳平凡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昨夜看來,是個識時務的‘俊傑’。讓他帶著剩下的步軍、水師,隨後緩行,接收我打下的城池、關隘,安撫地方。這份功勞,分潤給他,將他牢牢綁在我們這條船上。如此,長史在太子殿下麵前,豈不是又添一筆‘善撫地方、調和將帥’的大功?”
    這番話,既點明了戰略核心——速度與震懾,而非硬碰硬的攻城;又拋出了一個巨大的誘餌——讓侯瑱分享勝利果實,將其徹底拉入太子陣營;更給黃三江安排了至關重要且能彰顯其能力的任務——坐鎮中樞,保障後勤,協調地方。可謂一石三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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