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衫霜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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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瓷茶盞騰起的白霧裹著冷意,撲在我發燙的眼眶上。
    溫庭筠鬢角的白發在霧中若隱若現,比去年更添幾分蕭索,像極了終南山巔終年不化的雪,每看一眼,都刺得我心口發疼。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茶蓋,動作遲緩地撥弄著浮沫,仿佛那些沉浮的茶沫,是我們糾纏兩世都理不清的命數。
    “平康坊那日,你駁斥李學士‘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記得他如何回?”他沙啞的聲音像是從歲月深處飄來,帶著濃重的滄桑。
    我下意識摩挲著玉佩繩結,粗麻線裏藏著的半片風幹桃花硌著指尖。
    齒痕依然清晰,那是前世我咬下花瓣藏在發間時留下的,如今隔著兩世光陰,竟還帶著當時的溫度,燙得我鼻間泛酸。
    “他說‘既為才女,當如璿璣星,雖孤懸天幕,終有銀河相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被這茶香氤氳的霧氣吹散。
    溫庭筠轉動著茶盞,杯沿那道纏著金線的缺口正對我。
    那是去年我失手摔碎後,他用金繕修補的。
    記得當時瓷片散落滿地,我蹲在地上慌亂撿拾,鋒利的瓷邊劃破指尖,他卻隻是沉默著將碎片收走。
    此刻看著那道金線,突然覺得像一道隱秘的傷口,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
    “如今他在吏部考功司,替人寫謝表時多抄了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他的聲音頓了頓,“盧尚書撕卷子時,他掌心的血滴在‘飛蓬’二字上,倒像開了朵紅蓮花——而那卷子,是彈劾女子詩社的。”
    茶盞中的桃花倒影突然碎成齏粉,就像我此刻幾乎要裂開的心。
    昨夜整理箱底,《璿璣圖》邊角的淡紅血跡突然發燙,那是前世溫庭筠用咬破的指尖為我點的句讀。
    燭火下,絹帛上的回文詩泛著冷光,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我們的血寫就。
    目光掃過他袖口露出的補丁,細密針腳是我親手所縫,右下角半朵刺桐花的輪廓,此刻卻像一道未愈的傷疤,訴說著我們搖搖欲墜的處境。
    “溫郎可知,”我顫抖著取出《璿璣圖》,燭光在絹帛上跳躍,“昨夜夢見將它拆成二十八宿,每顆星子都落在《女論語》的‘才’字上,卻被烏雲蓋住了半邊。”
    他眼中突然燃起久違的星火,狼毫在圖上重重一點:“你看這‘織’字,若拆成‘糸’與‘戠’,便是女子用絲縷織就戈矛。”
    話音未落,偏廳外突然傳來哭喊。
    綠翹跌跌撞撞衝進來,臉上滿是驚恐:“小姐!賣花娘子被國子監的人抓走了!他們說她‘妖言惑眾’,因為……”
    她舉起半張殘紙,歪斜的字跡上仿佛還帶著賣花娘子的血淚:“采珠女不學秦羅敷,偏要織網捕月亮!”
    我衝出門時,正撞見盧氏揮開衙役的手。
    她的鎏金步搖歪在鬢邊,發絲淩亂,卻死死護著懷中的詩稿。
    “魚玄機,你看這個。”她展開紙卷,二十三個落款旁都畫著小小的刺桐花,那是我們詩社的暗號,也是我們抗爭的印記。
    “他們燒了我們的詩坊,卻燒不掉——”
    “燒不掉女子刻在骨血裏的詩!”賣花娘子的聲音從囚車傳來。
    她鬢角帶血,卻高高舉起帶刺的桐花枝,眼神比天邊的星火還要明亮:“魚先生,你說過碎玉能當刀使!”
    溫庭筠突然笑了,那笑聲驚飛梁上燕,帶著悲涼與釋然。
    他將狼毫塞進我手中,筆杆上的“破”字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前世刑場的記憶突然翻湧上來,那時他也是這樣把筆塞進我指間,而我們未寫完的詩,被鮮血浸透在塵埃裏。
    如今,這杆筆又回到我手中,帶著兩世的重量。
    我緊緊握住筆,指尖微微發顫。
    眼前的場景與前世重疊,那些被碾碎的詩稿、被踐踏的才情,此刻都化作手中這杆筆。
    溫庭筠鬢角的霜色、茶盞的缺口、補丁上的刺桐花,都在提醒我:哪怕前路是萬丈深淵,哪怕這世道要將女子的才情碾作齏粉,我們也要用這杆筆,在黑暗裏鑿出一道光。
    因為有些東西,刻在骨血裏,融入靈魂中,任誰也無法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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