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終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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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寶九年十月二十,五更鍾響過三聲,他的玉帶鈴突然在案頭炸成齏粉。
我捧著碎銀衝進寢殿時,看見他倚在龍柱上,唇角淌著黑血,狼瞳裏映著的,不是蟠龍藻井,而是三十年前山神廟的燭火——那盞曾燃盡我一生溫柔的燭火,此刻正從他眼中漸漸熄滅。
“京娘,別慌。”
他伸手想替我擦淚,指尖卻比銀鈴碎渣更涼,“朕早算過,這一統鈴缺的中心位,該用我的血來填。”
黑血滴在“京娘”二字的刻痕上,竟將刀痕泡得凸起,像極了我們在青泥嶺被伏時,他後背綻開的鈴紋狀血口。
太醫院的脈案堆成山,每本都寫著“心脈枯竭,藥石無醫”。
我握著契丹巫祝的“斷鈴草”,看他服下後狼瞳驟亮,卻在子夜時分,指著我頸間銀鈴笑:“原來你才是朕的斷鈴草,見你一次,心脈便疼得像被狼撕咬。”
第三日清晨,他執意要去禦花園的銀鈴井。
我扶著他走過九曲橋,聽他數欄柱上的鈴紋——共三十三道,是他親手鑿的,每道都對應著我前世在荒墳裏數過的草莖。
“當年在蒲州,”他忽然停在井邊,指尖劃過井沿新刻的“燼”字,“你投井前刻的‘趙’字,被我拓來刻遍了天下井欄。”
井水倒映著他蒼白的臉,比前世我在井底看見的月光更虛浮。
他忽然鬆開我的手,從袖中掏出個錦囊,裏麵是曬幹的野蘭花——正是三十年前山澗裏的那株,花瓣上的水珠早成了鹽粒,卻還留著鬆煙味:“朕讓人在終南山無名穀種滿了這花,等你去時,花香會托著銀鈴響,送你回山神廟的初遇。”
喉間突然哽住,我想起昨夜替他更衣時,發現他心口紋著的野蘭花下,刻著極小的“井”字,筆畫裏滲著金粉——那是用傳國玉璽的碎屑填的。
“你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我抓住他手腕,那裏已摸不到脈搏,唯有銀鈴碎渣硌著掌心,“所以才急著釋兵權,急著刻《銀鈴記》,急著把你的魂,全封進這井底?”
他笑了,笑出的血滴在我腕間紅繩上,將“趙匡胤”三字染得發亮:“朕的魂早就在山神廟那夜給了你,如今不過是讓這副皮骨,替你守完最後十年江山。”
說罷低頭,吻我頸間銀鈴殘片,血腥味混著鬆煙,竟比三十年前破廟的月光更暖。
十月廿三,他召來所有皇子,讓他們跪叩銀鈴井。
最小的皇九子捧著我新鑄的“繼鈴”,鈴身刻著“兄友弟恭”,卻在他接過時,突然裂成兩半——與開寶元年他替我擋契丹刺客時,銀鈴碎的紋路分毫不差。
“記住,”他抓住皇子們的手,按在井欄的鈴紋上,“這天下不是朕的,是你們皇嫂的銀鈴響出來的。若哪天鈴不響了,便替朕跳下去,把心掏給井裏的魂看。”
子夜時分,他突然握住我手,指向東南方:“聽見了嗎?雁門關的杏花在哭,它們知道朕等不到開春了。”
狼瞳裏映著的,是我鬢角新添的白發,比他的更刺眼,“京娘,你說這一世的鈴響,是算還清了前世的債,還是又添了新的劫?”
我望著他腕間重新係好的紅繩——用我的褘衣線編的,混著他的血,忽然想起前世在荒墳,我數到第三十三片花瓣時,曾發過的毒誓:“若能重來,定要讓他的鈴響,每一聲都帶著我的心跳。”
如今心跳還在,鈴卻要絕了。
“是劫,也是緣。”
我將他的手按在我心口,那裏紋著與他相同的鈴紋,“三十年前你在岩洞裏救我,是劫;三十年後我在金鑾殿守你,是緣。這鈴啊,響在刀光裏是劫,響在井水裏是緣,終究是我們欠彼此的,要用生生世世的鈴響來還。”
他閉上眼,狼瞳最後一次泛起金光:“那就讓下一世,你做山神廟的燭火,我做撲火的飛蛾,哪怕燃盡全身,也要讓你的光,照亮我尋你的路。”
五更鍾響時,他的指尖在我掌心畫了個“井”字,力道越來越輕,最終停在第二劃的折角——像極了銀鈴最致命的那道裂痕。
我望著他腕間銀鈴徹底啞了聲,忽然聽見銀鈴井傳來回聲,竟與三十年前他在破廟說“趙某守夜”時的聲線,分毫不差。
合宮舉哀那日,我抱著他的玉帶鈴碎渣,獨自去了銀鈴井。
井裏漂著他送我的三十三枚銀鈴,每枚都刻著我們的故事,裂痕處泛著微光,像極了他眼中,我曾以為會永遠停留的星光。
“趙匡胤,”我對著井水笑了,淚卻掉進井裏,驚碎了銀鈴的倒影,“你說下一世要做撲火的飛蛾,可知道這一世,我早已是被你這盞燈燃盡的燭芯?”
風過處,井邊的野蘭花輕輕搖晃,像極了他當年采花時的模樣。
銀鈴在井底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數到第三十三聲時,我忽然明白,這一世的燼,不是終結,是下一世鈴響的開端——在某個山神廟的雨夜,在某條開滿野蘭花的山澗,在某口倒映著星光的井邊,我們的銀鈴,終將再次共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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