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燼燼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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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痛如滾油澆在骨髓裏,我在漆黑中徒勞地蜷縮身體,五馬分屍的撕裂感還在神經末梢遊走。
忽然有冰涼的水珠砸在眼皮上,混著鐵鏽味的鹹澀——這不是刑場的黃土,是櫟陽宮簷角滴落的春雨。
指尖觸到的不是碎石地,而是青灰色的磚縫。
我猛然睜眼,雕花窗欞上的冰裂紋路刺得視網膜生疼,案幾上的青銅燈台正結著燈花,火苗在風裏搖曳出熟悉的弧度。
這是初入鹹陽時,景監為我安排的客卿住所,連案頭那卷被我反複批注的《法經》,都還保持著前世被我拍案時卷起的邊角。
"大人可是夢魘了?"
繡著雲雷紋的帷帳被掀開,少女端著銅盆的手突然頓住。
她腕間的銀鈴響得細碎,像是前世刑場上馬具的聲響。
我望著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嬴月,秦國老氏族嬴氏旁支之女,前世在渭水刑案後淪為官奴,最終在我被車裂前一日,吊死在鹹陽獄的房梁上。
此刻她的眼睛還帶著未褪的稚氣,發間別著的玉簪卻是老氏族的形製。
我喉間泛起腥甜,想起她父親被處劓刑時,她跪在商鞅府門前三天三夜,求我網開一麵的樣子。
那時我冷冰冰地命人拖走她,卻在深夜看見她蜷縮在街角,像隻被踩碎翅膀的雛鳥。
"水……太燙了。"
我沙啞著開口,前世被勒斷的聲帶還在作痛。
她慌忙伸手試水溫,指尖在蒸汽裏紅得像朵小花開敗,這才驚覺自己竟還記得,她左手無名指上有塊淺褐色的胎記。
更漏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我盯著她垂落的發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不是想象中的掙紮,她渾身僵住,像被驚雷劈中般簌簌發抖。
"你……你要做什麽?"聲音裏帶著哭腔,卻倔強地不肯退縮。
這樣的眼神,多像當年在南門下看著徙木者的百姓。
我鬆開手,指甲卻在掌心掐出新月形的血痕。
前世我親手將她推入深淵,今生卻要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毀滅嗎?
不,這一世我要改變的,不止是自己的結局。
"明日隨我入宮。"我別過臉去看窗外的殘月,"替我梳冠。"
她的喘息聲突然變得急促,銅盆裏的水濺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印記。
我知道她在想什麽——老氏族的女兒為客卿梳冠,這是連景監都不曾有過的殊榮。
可她不知道,這雙手即將推開一扇門,門後是血流成河的變法之路,是她父親即將失去的鼻子,是整個嬴氏宗族即將崩塌的根基。
更鼓響過三聲時,我摸到枕下的竹簡。
是前世從未見過的《秦律草案》,墨跡新鮮得能蹭髒指尖,卻在某頁角落畫著小小的玉簪圖案,簪尾纏著蛇形紋路——那是嬴月後來送給我的定情信物,被我壓在商鞅府的樟木箱底,直到被公子虔的人付之一炬。
晨霧未散時,嬴月已跪在寢室外候著。
她換了素色深衣,玉簪換成了木笄,卻在我出門時,悄悄往我袖中塞了塊帕子。
展開來看,上麵繡著半隻振翅的玄鳥,針腳歪斜得像是初學者的練手之作。
"大人……若在宮中遇到危險……"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晨光給睫毛鍍上金邊,"這是家母臨終前教我的避邪紋。"
避邪?我險些笑出聲。
前世她繡了整幅《玄鳥銜燭圖》掛在我書房,說玄鳥是秦人的圖騰,能護我平安。
後來那幅圖和她一起吊在獄中,燭火般的血色浸透絹帛,像極了渭水河上的落日。
櫟陽宮的銅門在吱呀聲中開啟,我望著台階上龍紋磚縫裏的青苔,突然想起秦孝公第一次召見我時,也是這樣踩著露水拾級而上。
殿內傳來玉器相擊的脆響,是甘龍、杜摯等老臣在爭論,而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身影,正站在丹墀之上,望著廊外的櫻花出神。
"中庶子衛鞅,覲見。"
嬴月的呼吸在身後頓住。
我知道她在看秦孝公腰間的鹿盧劍,那是老氏族獻給先君的寶物,此刻卻掛在即將顛覆他們的君王腰間。
當我的目光與秦孝公相撞時,心髒突然漏跳半拍——那雙前世臨終前還緊握著我的手的眼睛,此刻盛滿了初遇時的銳利與探究,卻沒有半分前世的信任與依賴。
"先生此來,可是要再談帝道、王道?"秦孝公的聲音帶著少年君主的沉鬱,與前世我熟知的那個在河西戰場上高呼"商君"的王者判若兩人。
我看見階下甘龍的白胡子在冷笑,杜摯的手按在劍柄上,而嬴月的父親嬴虔,正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我腰間的玉玨——那是景監昨夜送來的,象征客卿身份的信物。
"君上可知,為何春櫻雖美,卻開不過旬月?"
我解下《法經》放在案幾上,指尖劃過嬴月繡的玄鳥紋,"因其根係浮淺,畏霜懼雪。若想讓這櫻花紮根秦地,須得斬去雜根,深培厚土。"
殿內死寂如墳。
秦孝公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聽見了什麽驚世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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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龍的拐杖重重頓在地上:"豎子竟敢妖言惑眾!我大秦祖製……"
"祖製?"我轉身盯著嬴虔的眼睛,前世他失去鼻子的傷口此刻還完好無損,"若遵祖製,秦國至今仍是西陲弱國,被魏人壓在洛水以西不得東進。君上難道忘了,三年前魏國在濁澤大敗我軍,俘虜公子卬的恥辱?"
殿外的風突然卷著櫻花吹進來,有幾片落在嬴月發間。
她跪在角落,脊背繃得筆直,像根隨時會斷的琴弦。
秦孝公忽然起身,鹿盧劍的穗子掃過丹墀:"先生隨寡人來。"
後殿的暖閣裏,炭火燒得正旺。
秦孝公解下外袍,露出左臂上的戰疤——那是前世我們在河西之戰中,他為救我而受的傷。
此刻這道疤還淺得像道紅痕,尚未結痂。
"方才先生說的斬根培土,可是指廢井田、開阡陌?"他忽然貼近我,身上有雪鬆與鐵鏽混雜的氣息,"可甘龍他們說,你是魏相公叔痤的中庶子,此番來秦,不過是為了離間秦魏。"
我望著他眼底翻湧的猜忌與渴望,突然想起前世他臨終前的眼淚。
那時他說:"鞅啊,寡人最怕的,是我走後,無人護你……"
此刻他的手指扣在我手腕上,像頭尚未馴服的幼狼,在試探獵物的虛實。
"君上可知道,昨夜有位姑娘,在我窗前跪了半宿。"
我忽然取出嬴月的帕子,玄鳥的翅膀在火光下泛著金線,"她說,她父親是嬴氏子弟,曾在少梁之戰中斬敵七首。可如今嬴氏的田畝,卻連魏國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秦孝公的手指驟然收緊,眼中閃過複雜的光。
我知道他認出了帕子上的繡紋——嬴氏的玄鳥紋,隻有嫡係子弟才能佩戴。
而嬴月作為旁支,竟敢私繡此紋,足夠被處以黥刑。
"她叫什麽?"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
我忽然想起前世,他曾在嬴虔受刑後,獨自在祠堂待了整夜。
那時我不懂他的掙紮,現在卻明白,老氏族是他的根,而我是要斬根的刀。
"嬴月。"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她說,若大人能讓嬴氏的田畝產糧三石,她願終生為奴為婢。"
謊話從舌尖滾落時,嬴月跪在窗前的模樣突然清晰起來。
前世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直到被沒入官籍,才在某個深夜對我說:"其實我早就知道,父親的罪,是逃不過的。"
秦孝公忽然鬆開手,轉身推開雕花窗。
晨霧中的櫻花紛紛揚揚,像極了前世刑場上的黃沙。
"明日隨寡人去雍城。"他的聲音混著花香,"那裏有秦國最肥沃的井田,也有……最頑固的老氏族。"
我望著他的背影,看見嬴月的帕子被風吹落在地,玄鳥的翅膀正對著他腰間的鹿盧劍。
當他轉身時,我忽然發現他鬢角有片櫻花瓣,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摘下——就像前世他為我拂去肩上的雪。
他的身體猛然僵住,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紅。
這個在後世被稱為"鐵血君王"的男人,此刻竟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般別過臉去。
殿外傳來嬴月壓抑的抽氣聲,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在這個尊卑分明的時代,意味著什麽。
"臣失禮了。"我後退半步,低頭看著手中的花瓣。
它薄得像層紙,輕輕一揉就會碎在掌心。
就像嬴月,就像我們即將踏上的變法之路,看似美麗,實則脆弱得不堪一擊。
秦孝公忽然輕笑出聲,接過我手中的花瓣:"先生可知道,這櫻花在魏國叫"洛陽花",唯有秦人,稱它為"秦櫻"。"
他指尖摩挲著花瓣,目光灼灼,"就像先生,在魏國是公叔痤的中庶子,在秦國……卻可以是寡人獨一無二的左庶長。"
這句話,前世他是在我被拜為大良造時說的。
此刻提前三年聽見,卻比前世更讓我心驚。
他眼中的火焰,是前世我熟悉的、能焚燒一切的決心,卻多了份今生獨有的、近乎偏執的占有欲。
離開暖閣時,嬴月正蹲在地上撿帕子。
她指尖發顫,繡紋上的金線勾住了磚縫。
我伸手幫她扯下,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這雙手本該執筆繡花,卻在今生,就要開始承受打磨竹簡的辛苦。
"大人……方才在殿上……"她忽然抬頭,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緒,"為何要替我隱瞞繡紋之罪?"
我望著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那個在前世鐵麵無私的商鞅,此刻卻在她麵前露出了裂痕。
"因為你繡的玄鳥,少了條蛇尾。"我鬼使神差地說,"秦人的玄鳥,本就該與蛇共生。"
她愣住了,指尖撫過帕子上的紋路:"可家母說,玄鳥食蛇,是為除害……"
"錯了。"我轉身走向宮門外的車馬,聲音混著漸起的風聲,"在這亂世,唯有蛇的毒牙,才能護得玄鳥展翅。"
馬車駛出宮門時,我掀開窗簾,看見秦孝公站在宮牆上,手中的櫻花瓣被風吹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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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月坐在車轅上,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卻在經過櫻花樹時,悄悄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花瓣。
這一世的軌跡,已經開始偏離。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比前世更殘酷的荊棘,還是能讓嬴月避開厄運的微光。
但我知道,當我再次握住《法經》時,掌心的溫度,不再是前世的孤勇,而是多了份想要守護的柔軟。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吱呀的聲響。
我摸著袖中嬴月的帕子,玄鳥的翅膀上,似乎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
前路漫漫,刑場的黃沙還在記憶裏灼燒,而此刻手中的溫暖,卻讓我第一次害怕失去——害怕失去這個本該被我推向深淵的姑娘,害怕失去這個即將被我改變的時代。
夜幕降臨時,景監送來消息:"君上已命人準備明日去雍城的車馬,同行的還有……嬴氏的嫡子嬴虔。"
他看著我案頭的《秦律草案》,忽然壓低聲音,"衛鞅,你可知那嬴月……是嬴虔的親侄女?"
我握著筆的手驟然收緊,墨汁在竹簡上暈開一團黑影。
原來如此,前世嬴虔對我恨之入骨,除了受刑之辱,還有這層侄女被牽連的怨恨。
而今生,當我在殿上替嬴月隱瞞時,嬴虔看我的目光,已經帶上了警惕與敵意。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還有隱約的抽泣聲。
我知道那是嬴月在廊下,借著夜色擦拭眼淚。
她以為我沒聽見,卻不知道,前世我在獄中,曾聽見她哭啞的喉嚨,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秦地的民謠。
"鞅啊,待秦國一統天下之日,寡人在九泉之下,再與你痛飲!"秦孝公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混著嬴月的哭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我望著案上未寫完的律條,終於提起筆,在"刑賞"篇下,重重寫下:"至親犯法,與庶民同罪。"
墨汁滴在竹簡上,像朵盛開的血花。
嬴月的玉簪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我忽然想起前世她吊死時,發間還別著這支簪子。
今生我要改變的,不是秦法的嚴苛,而是在這律法之下,能否為她留一絲生機。
更漏聲漸歇時,我吹滅燭火,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
在意識模糊前,最後看見的,是嬴月帕子上的玄鳥,在黑暗中振翅欲飛,蛇尾纏繞著它的爪子,像極了我與她,注定糾纏不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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