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蝕蝕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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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宮的銅鶴燈燒得昏黃,秦孝公的咳嗽聲穿透重重帷幔,驚得簷下的玄鳥風鈴叮當作響。
    我握著嬴月冰涼的手,看著她強撐著替君上熬藥,藥罐裏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臉上未愈的傷疤——那是箭傷結痂後留下的印記,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淚痕。
    “先生,”秦孝公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節瘦得硌人,“太子……他近日總往老氏族的莊子跑。”
    他的目光掃過嬴月,欲言又止,“月兒,你是嬴氏血脈,可否……”
    “君上!”嬴月猛然跪下,藥碗裏的苦汁潑在青磚上,“月兒早已被嬴氏除名,如今唯有一顆心,隻向著新法,向著商君!”
    她抬頭時,眼中燃燒著決然的火焰,卻在與我對視的瞬間,化作繞指柔。
    當夜,景監神色匆匆地送來密報:魏國暗中聯絡老氏族,願以十萬精兵為援,助其顛覆新法。
    羊皮卷上“斬商鞅,複舊製”的血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嬴月默默將密報投進炭盆,火苗竄起的刹那,我看見她脖頸處的舊鞭痕在陰影裏扭曲,像條隨時會噬人的蛇。
    “明日我去見太子。”我握緊鹿盧劍,劍鞘上的蛇紋硌著掌心,“他終究是君上的血脈,我不信……”
    “您信不得!”嬴月突然抓住我的衣袖,“前世太子繼位後,第一個殺的就是您!他早就恨透了秦法,恨透了我們!”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皮肉,“您忘了他看您時的眼神嗎?就像看殺父仇人!”
    我望著她通紅的眼眶,想起那日在井田,太子駟揮劍斬斷界石時,嬴月擋在我身前的模樣。
    她總說自己是護著玄鳥的蛇,可此刻顫抖的肩膀,分明是隻驚弓之鳥。
    “月兒,我必須一試。”我捧起她的臉,“若連太子都不信新法,秦國……”
    “那我陪您去!”她掙脫我的手,從匣中取出那支斷尾銀簪別在發間,“當年在太子府,我能殺公孫賈,今日就能再護您一次!”
    太子駟的東宮彌漫著魏國熏香的甜膩。
    他斜倚在繡榻上,把玩著嬴虔送他的玄鳥紋佩劍,目光掃過嬴月染血的裙擺:“商君帶個女奴來見本太子,是何用意?”
    嬴月的身體微微一僵,卻在我開口前福身行禮:“稟太子,月兒曾為太子整理冠帶,知曉太子心係秦國。如今老氏族勾結魏國……”
    “住口!”太子猛然起身,劍尖挑起嬴月的下頜,“你這背叛嬴氏的賤人,也配談秦國?”
    寒光閃過,她耳畔的碎發飄落,“聽說你父親的鼻子,是商君親手剜的?伯父的劓刑,也是你在一旁推波助瀾?”
    我正要拔劍,嬴月卻突然笑了,笑得眼淚滾落:“太子說得是,月兒罪該萬死。”
    她直視著劍尖,“但月兒鬥膽問一句,若老氏族複辟,太子以為,自己能坐穩王位?魏國的十萬精兵,是來助秦,還是來吞秦?”
    太子駟的手微微顫抖,劍刃劃破她的皮膚。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老族長甘龍拄著拐杖闖進來,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甲士。
    “太子殿下!”他渾濁的眼中閃著陰狠的光,“商鞅意圖謀反,私通魏國,證據確鑿!”
    我握緊劍柄,卻聽見嬴月在身後輕聲說:“鞅,對不起。”
    未及反應,她突然撲向太子,抓住他握劍的手刺向自己——那支斷尾銀簪不知何時已攥在她掌心,狠狠紮進太子肩頭。
    “護駕!護駕!”甘龍的尖叫刺破長空。
    我揮劍擋開衝來的甲士,卻見嬴月被太子一腳踹開,重重撞在青銅燈柱上。
    鮮血順著她嘴角流下,染紅十字繡的玄鳥紋衣襟,那是她昨夜熬夜為我繡的新衣。
    “月兒!”我衝過去將她護在懷裏,她卻在我耳邊氣若遊絲:“快走……他們早有埋伏……”
    話音未落,東宮四周響起震天的喊殺聲。
    混戰中,我抱著嬴月殺出重圍,卻在宮門口撞見秦孝公。
    他倚著鹿盧劍,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禁衛軍。
    “先生要去哪?”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太子遇刺,商鞅護駕來遲,該當何罪?”
    嬴月在我懷中掙紮著抬頭:“君上,是月兒……是月兒行刺太子,與商君無關!”
    她的血滴在秦孝公的靴麵上,“您不是說,月兒是姑母的血脈嗎?您……您就看在姑母的份上……”
    “夠了!”秦孝公猛然轉身,鹿盧劍的穗子掃過嬴月的臉,“將商鞅押入大牢,嬴月……就地正法!”
    “不——!”我嘶吼著揮劍,卻被禁衛軍製住。
    嬴月望著我,嘴角扯出一抹淒然的笑,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我比出一個“活”的口型。
    當劊子手的大刀落下時,她發間的斷尾銀簪飛落,正好掉進我張開的掌心,紮得生疼。
    鹹陽獄的腐臭味令人作嘔。
    我握著染血的銀簪,聽著景監哽咽著說嬴月的屍首被丟進亂葬崗。
    鐵窗外,老氏族的歡呼聲穿透夜空,而我心中,有什麽東西正在一寸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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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君上……快不行了。”景監擦著眼淚,“他傳您入宮,說有……有遺詔。”
    秦孝公的寢殿裏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他躺在龍榻上,形容枯槁,卻死死攥著我的手:“鞅啊……寡人對不住你,對不住月兒……”
    他的眼角滑下淚水,“太子……他被老氏族蠱惑,寡人攔不住了……”
    我望著他手中未寫完的遺詔,墨跡在“商君可……”處戛然而止。
    “君上,新法……”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新法……靠你了。”他突然劇烈咳嗽,鮮血染紅錦帕,“月兒她……她說若有來世……”
    話未說完,他的手無力地垂下,鹿盧劍“當啷”落地,驚碎滿地月光。
    當太子駟帶著老氏族闖入時,我正抱著嬴月的銀簪,望著秦孝公的遺體。
    “商鞅,弑君謀反,證據確鑿。”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狂喜,“按秦律……五馬分屍!”
    刑場的黃沙依舊,隻是這次,再沒有那個會為我流淚的人。
    五匹健馬的嘶鳴中,我仿佛又看見嬴月在井田邊衝我笑,在太子府為我擋劍,在刑場上對我比出“活”的口型。
    原來重生一次,我們終究還是逃不過命運的絞殺。
    當繩索套上脖頸的刹那,我突然笑了。
    商鞅雖死,然秦法不滅。
    而月兒,若有來世,我願做護你的蛇,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再讓你為我流一滴淚。
    漫天黃沙中,我聽見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鞅,這次我先去黃泉等你,記得……別讓我等太久……”
    劇痛如潮水般退去,我卻沒有迎來預想中的黑暗。
    耳畔傳來潺潺水聲,混著若有若無的銀鈴聲。
    我猛地睜眼,發現自己竟躺在渭水河畔,遠處鹹陽城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你終於醒了。”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三分嗔怪七分欣喜。
    我渾身僵硬地轉身,看見嬴月蹲在岸邊,手中攥著那支斷尾銀簪,發間別著嶄新的木笄,裙角沾著濕潤的泥土,仿佛剛從田間歸來。
    “這是……?”我望著掌心完好無損的皮膚,又看向她脖頸間消失不見的鞭痕,“我們……重生了?”
    她笑著將銀簪插入我的發髻,指尖掠過我耳畔時微微發顫:“不是重生,是溯回。”
    她捧起一汪河水,水麵倒映出兩張年輕的麵容,“你看,連渭水都還沒被血染過。”
    我這才驚覺,河畔的麥浪尚未抽穗,正是初入鹹陽時的時節。
    記憶如潮水湧來,刑場上的劇痛、她被斬斷的脖頸、秦孝公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模樣,每一幕都像烙鐵般灼痛心髒。
    “月兒,這次我……”
    “這次換我來。”她突然捂住我的嘴,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卻在眨眼間泛起淚光,“前世你總說要護我周全,可最後我們都遍體鱗傷。這次,讓我做執劍的人。”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馬蹄聲。
    我下意識將她護在身後,卻見她輕輕推開我,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竟是尚未頒布的《秦律》修訂版,邊角密密麻麻寫滿批注。
    “記住,”她將竹簡塞進我手中,“新法要推行,但人心也要護。”
    “衛鞅先生!”景監的聲音由遠及近,“君上召您入宮!”
    嬴月衝我眨眨眼,轉身沒入麥浪。
    我握緊竹簡追了兩步,卻見她衣擺上繡著的玄鳥與蛇正在晨光中交纏,銀鈴的聲響混著她的笑聲,消散在鹹陽城的風裏:“鞅,這次換我等你!”
    櫟陽宮的銅門緩緩開啟,我望著台階上龍紋磚縫裏的青苔,忽然想起前世第一次入宮的場景。
    不同的是,這次袖中除了《法經》,還有嬴月留下的竹簡,字裏行間藏著她用三輩子血淚換來的智慧。
    “先生此來,何以教我?”秦孝公的聲音帶著少年君主的沉鬱,與記憶中臨終前的虛弱判若兩人。
    我展開竹簡,卻在“廢井田、開阡陌”的策論旁,添上嬴月寫的批注:“法嚴則民畏,恩厚則民附。”
    燭火搖曳間,我看見秦孝公眼中跳動的光,忽然想起嬴月說過的話:“律法不該是絞索,而應是織就盛世的絲線。”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我知道,這一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或許前方仍有荊棘,仍有老氏族的明槍暗箭,仍有太子駟的猜忌,但這次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某個麥田深處,有位姑娘正握著銀簪,等著與我並肩,將命運的絞索,織成守護大秦的錦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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