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禦案初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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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五年。
銅鍾響過卯初,我望著鏡中太子冕旒,玉珠垂落遮住視線。
黃皓捧著玄色朝服的手在發抖,領口的織金蟠龍紋刺得他不敢抬頭——這是他第一次見我穿朝服參與早朝,前世的我,直到十七歲登基才第一次坐在龍椅上。
“陛下昨日習射時扭傷手腕......”他欲言又止,盯著我袖口露出的繃帶。
昨夜在羽林軍營,趙統教我槍法時,我執意用了趙雲的亮銀槍,槍杆上“常山趙子龍”的刻痕磨破掌心,卻比景耀六年抱玉璽時的絕望更讓人清醒。
太極殿的丹墀泛著冷光。
我踩著九級台階而上,看見諸葛亮已站在丹墀下,手中捧著的玉笏映著晨光。
殿中武將列於東,文官列於西,法正的空位格外刺眼,旁邊是剛從荊州趕回的馬良,正在與李嚴低聲交談。
“太子殿下駕到——”司禮官的聲音撞碎晨霧。
我看見張飛之子張苞在武將中抬頭,眼中閃過驚訝——前世他在北伐中重傷而亡,此刻卻還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腰間佩著的蛇矛正是張飛的丈八蛇矛複刻。
“今日議漢中戰後事宜。”
諸葛亮的聲音響起時,我已在禦案後坐定。
冕旒晃動間,看見他展開的輿圖上,漢中郡用朱砂圈得通紅,旁邊注著“遷民實蜀”四字。
前世他正是用此策充實益州人口,卻也埋下了後來薑維屯田遝中的隱患。
“孤以為,”我忽然開口,聲音在殿中回蕩,驚起梁上棲鳥,“漢中雖得,然百姓凋敝,當效仿戰國李悝‘盡地力之教’,先勸農桑,再議軍屯。”
話落時,殿中響起細微的抽氣聲——太子向來隻聽政不發言,此刻卻引經據典,連諸葛亮的眉峰都揚了揚。
馬良率先出列:“殿下所言極是,荊州亦需......”
話未說完便被諸葛亮抬手打斷。
丞相上前半步,玉笏輕叩輿圖:“太子心係民生,善哉。然漢中緊鄰雍涼,當務之急是布防。”
他指尖劃過陽平關,“可遣魏延為漢中太守,領鎮遠將軍。”
我攥緊禦案邊緣,繃帶下的傷口隱隱作痛。
前世魏延鎮守漢中十年固若金湯,此刻卻該是父皇屬意的人選。
我望著諸葛亮,突然想起建興十二年他臨終前未采納魏延的奇謀,最終導致北伐失利——原來從建安二十五年開始,這對君臣的分歧便已埋下。
“相父難道忘了法參軍的遺策?”
我掀開袖中帛書,法正的朱砂批注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陽平關地勢險峻,若以‘虛虛實實’之策布防,可省三成兵力。”
殿中嘩然,李嚴的目光在帛書上逡巡,顯然認出了法正的筆跡。
諸葛亮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自然知道這是法正的遺策,卻不知為何,前世從未將此策告知於我。
此刻他凝視我良久,忽然輕笑:“太子聰慧,當隨老夫研習兵法。”
話雖讚許,眼中卻多了幾分審視——像極了建興五年他第一次北伐時,看馬謖的眼神。
朝會持續到午時。
我聽著群臣爭論軍糧調度,看著諸葛亮不動聲色地平衡荊州派與益州派,忽然明白,這金鑾殿上的平衡術,從來不是靠遺詔能學來的。
當李嚴提出“鑿通天社山,修築糧倉”時,我想起前世他在北伐中延誤軍糧,最終被廢為平民。
“李尚書此策甚好,”我適時開口,“然工程浩大,當以‘均輸法’調配民力。”
諸葛亮的目光再次掃來,這次多了些意外——《均輸法》出自桑弘羊,是他藏在丞相府密室的典籍,前世我從未涉獵。
退朝時,張苞追上我,蛇矛在地上拖出火星:“表弟今日威風!若早如此,姑父也不必......”
話到嘴邊突然咽住,看了眼身後的諸葛亮。
我望著這個日後會成為蜀漢棟梁的表哥,忽然想起景耀六年他的父親張飛,會在閬中被部將刺殺——那些本該改寫的悲劇,此刻都在我掌心的玉玨上,刻成血色的倒計時。
午後在丞相府,諸葛亮展開《孫子兵法》,卻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處停筆。
“太子可知,為何當年高祖用韓信,需‘解衣推食’?”
他的指尖劃過竹簡,墨香混著藥草味,“非僅為籠絡,更因將權與君權,如陰陽相生,過剛則折。”
我盯著他袖口的八陣圖紋樣,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秋風。
“相父是說,孤昨日在朝上不該反駁?”
話出口時帶著十二歲少年不該有的蒼涼,卻看見諸葛亮的手頓在“虛實篇”,竹簡邊緣還留著法正的批注:“主弱臣強,必生間隙。”
“陛下年幼......”他習慣性地開口,卻在看見我冷笑時怔住。
這聲“陛下”,是他今日第二次喚我,上一次還是在朝會宣讀遺詔的章武三年。
我摸著案頭他新送的《六韜》,指尖劃過“君道”篇,忽然說:“相父可記得,建安十三年長阪坡,子龍將軍七進七出時,孤尚在繈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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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的眼中泛起漣漪。
他當然記得,那年他剛出山,尚在新野練兵,是趙雲單騎救主。
“陛下......”他欲言又止,忽然聽見窗外傳來馬嘶——是趙統送我回宮的馬車到了。
暮色漫過丞相府的飛簷。
我抱著新得的《尉繚子》坐在車中,看見諸葛亮站在門前,青衫被晚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極了五丈原那夜,他臨終前望著北鬥七星的模樣。
玉玨在袖中發燙,我忽然明白,這一世的君臣博弈,從他第一次在朝會上被我反駁時,便已拉開序幕。
歸宮後,黃皓捧著傷藥等在寢殿,旁邊還跪著個小宮女——正是前世在景耀六年替我縫補蜀繡屏風的巧兒。
“陛下手腕需換藥了。”
她抬頭時,我看見她眉間一點朱砂,與法正帛書上的紅點重疊。
“你叫什麽?”我忽然問。
巧兒驚惶叩首,聲音帶著哭腔:“回陛下,奴婢名喚巧兒,父親曾是......”
“曾是織錦坊匠人,對嗎?”
我接過黃皓手中的藥膏,前世她父親因反對修苑囿被董允責罰,此刻卻該是蜀錦坊的上等繡娘。
巧兒的瞳孔驟縮。
她自然不知我為何知曉這些,卻見我指著案頭蜀錦:“明日起,你便跟著黃皓,替孤留意宮內外織錦動向。”
話落時,瞥見黃皓袖中露出半卷竹簡——是我讓他抄錄的《韓非子·內儲說》。
更深露重,我對著孤燈研讀《商君書·開塞》,忽然聽見殿外傳來爭執聲。
“侍中大人深夜造訪,陛下已歇......”是黃皓的聲音。
我放下竹簡:“請董大人進來。”
董允穿著素色常服,腰間玉佩還掛著,顯然是從家中匆匆趕來。
“陛下今日在朝上......”他剛開口,我便打斷:“侍中是要說,孤不該與相父爭論?”
望著這個前世總板著臉的忠臣,我忽然想起延熙九年他病逝時,黃皓跪在我腳邊的溫度。
“非也。”董允反而跪下,“臣是想說,陛下若欲親政,當從‘正名’始。”
他抬頭時,眼中映著燭火,“《論語》有雲:‘名不正則言不順。’太子監國,當有監國之儀。”
我怔住。
前世的我從未想過“正名”,隻當是理所當然的傀儡。
此刻望著董允,忽然明白,為何諸葛亮會將他放在我身邊——這個剛直的侍中,其實是最早想讓我掌權的人,卻因太過方正,反被我視為阻礙。
“明日起,孤要開太子詹事府。”
我握住董允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筆的繭子,“請侍中兼太子詹事,總領宮內外事。”
董允的睫毛劇烈顫動,他顯然沒想到,十三歲的太子會突然拋出這樣的任命——這意味著,他將與諸葛亮的丞相府分庭抗禮。
更鼓響過子時。
董允離開後,我望著案頭堆積的軍報,忽然想起法正臨終前的話:“太子若想掌權,需先握刀。”
指尖劃過漢中布防圖,在魏延的名字旁畫了個圈——這個前世被楊儀斬頭的猛將,此刻該是最該拉攏的利刃。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我摸著玉玨上的裂痕,忽然聽見黃皓在殿外低語:“巧兒,去把丞相府送來的《申子》換成《管子》,就說陛下近日喜讀齊學。”
唇角不禁揚起——這個少年宮人,已開始學會替我隱瞞,像極了前世替我擋住薑維諫章的模樣。
燭火突然爆亮。
我看見案頭《六韜》上丞相的批注,在“主明將賢,上下同心”處畫了顆朱砂點,卻在旁邊注了行小字:“難在主明。”
筆尖的墨痕還未幹透,顯然是今日在丞相府時新寫的。
原來他早已察覺。
察覺這具十二歲的軀體裏,住著不再懵懂的靈魂。
察覺這金鑾殿上的提線,正在被一雙帶著前世血痕的手,慢慢剪斷。
晨鍾響起時,我望著鏡中太子冕旒,玉珠依舊垂落,但這次,我看清了自己眼底的光——那是景耀六年在洛陽宴席上,聽見“頗思蜀否”時,我拚命藏起的、屬於蜀漢皇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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