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蜀錦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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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五年冬。
蜀錦的香氣滲進雕花窗欞時,我正在演武場揮槍。
趙統的蛇矛擦著我鬢角掠過,槍風帶起的雪花落在甲胄上,化作點點水痕。
“殿下進步神速。”他收槍行禮,眉間卻有憂色,“隻是寒冬練槍,恐傷氣血。”
我扯下頭盔,任汗水混著雪花滴落:“比起丞相府的《六韜》,孤更愛這槍尖的寒光。”
話落時,看見遠處宮牆上有人影晃動——是巧兒帶著兩個繡女,捧著新製的蜀錦披風。
前世她總在我修苑囿時勸諫,此刻卻成了我安插在織錦坊的耳目。
椒房殿的炭火燒得正旺。
我望著皇後張氏案頭的《女誡》,繡繃上的並蒂蓮剛繡了一半,絲線卻是蜀地特有的朱砂紅。
“殿下今日又去演武場了?”
她放下繡針,袖口的蜀錦流蘇掃過案頭,“董侍中說,冬日當以靜製動......”
“皇後可知,”我打斷她的話,盯著她眉間的花鈿,“這蜀錦坊每年進貢的紋樣,都是丞相府先過目?”
張氏的手頓在繡繃上,花鈿下的眼睛泛起漣漪——她當然知道,她的父親張飛是丞相的盟友,她的婚姻更是諸葛亮親自促成的政治聯姻。
“陛下為何忽然問這個?”她的聲音輕得像雪,“丞相也是為了......”
“為了蜀漢基業,對嗎?”我冷笑,指尖劃過她剛繡好的龍紋,絲線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就像當年相父選你做太子妃,是因為你是張車騎之女,能籠絡荊州派與益州派?”
張氏的繡針突然刺破指尖。
鮮血滴在蜀錦上,暈開的紅點像極了法正帛書上的朱砂。
她慌忙用帕子擦拭,卻聽見我繼續說:“你可知道,建興三年南征時,丞相讓你父親的舊部鎮守閬中,卻不讓他們參與北伐?”
“陛下!”她終於抬頭,眼中有淚光,“父親常說,丞相乃蜀漢柱石......”
“柱石?”我忽然想起五丈原的孤燈,想起丞相遺表中的桑八百株,“那你可知道,柱石之下的陰影裏,藏著多少像你我這樣的提線木偶?”
殿外突然傳來通報:“丞相府長史來送《考工記》。”
張氏慌忙擦去眼淚,重新戴上花鈿:“殿下該去讀書了。”
我望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她隨我投降時,在洛陽城穿著素衣,每日替諸葛瞻超度的模樣——這個一生被安排的女子,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婚姻、她的皇後之位,都是丞相手中的棋子。
丞相府送來的《考工記》裏夾著片銀杏葉,葉脈上用小楷寫著:“太子詹事府與丞相府公文往來,當用‘谘’而非‘呈’。”
我摸著諸葛亮的筆跡,忽然明白,他早已默許我建立自己的官署,卻在細節處提醒著君臣分際。
黃皓抱著暖爐進來時,我正在看巧兒送來的密報:“織錦坊新貢的‘日月星辰紋’蜀錦,紋樣與建興元年相同。”
指尖劃過“建興元年”四字,忽然想起那年丞相開府,獨攬大權,而我連納妃都要被董允阻止。
“陛下,董侍中求見。”黃皓的聲音打斷思緒。
董允進來時,衣上帶著雪氣,手中捧著卷《周禮》:“臣查了典籍,太子監國當設‘三少’,以分丞相之權。”
他眼中有精光,顯然是連夜查了舊製。
我接過《周禮》,看見他在“少師、少傅、少保”處畫了紅圈,旁邊注著:“可拜李嚴為少保,領光祿勳。”
李嚴,這個前世與諸葛亮爭權的托孤大臣,此刻正該是製衡的關鍵。
“就依侍中所言。”我提筆批下,墨汁在竹簡上暈開,“明日便擬詔吧。”
董允退下後,我望著椒房殿方向的燈火,忽然想起張氏繡繃上的並蒂蓮——那本該是夫妻恩愛的象征,此刻卻像兩朵被絲線困住的花,永遠開不出自己的姿態。
玉玨在袖中發涼,我忽然明白,這宮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丞相棋盤上的棋子,包括我的皇後,包括我的侍中,甚至包括我自己。
深夜,我獨自來到太廟。
父皇的牌位前燃著長明燈,關羽、張飛的配享牌位分列兩側。
我摸著案上的青銅酒樽,忽然想起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失荊州時,父皇在太廟哭了整夜——那時的我,還在丞相府背《申子》。
“父皇啊,”我對著牌位低語,“你教我讀《孟子》,說‘仁者無敵’,可為何你最信任的丞相,卻教我讀申韓之術?為何你打下的江山,最終要靠我投降來保全百姓?”
酒樽中的酒泛起漣漪,映出我十三歲的麵容,卻有著五十四歲的滄桑。
更鼓響過三更。
我離開太廟時,看見諸葛亮的車駕停在宮門前,青衫在風雪中翻飛。
他顯然是剛從丞相府過來,手中捧著的,正是法正的遺策帛書。
“太子夜訪太廟,可是有所思?”他的聲音像雪水般清冽。
我望著他腰間的金錯刀,忽然說:“相父可曾想過,若有一日,孤不再是那個聽話的太子,你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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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的瞳孔微微收縮,卻在瞬間恢複平靜:“亮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雪突然下大了。
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青衫漸漸消失在風雪中,忽然想起五丈原那夜,他也是這樣轉身走向軍帳,留下一句“陛下善自珍重”。
玉玨在掌心發燙,我知道,這場君臣博弈,終將在某個雪夜,迎來最殘酷的對決。
回到寢宮,巧兒正在整理蜀錦屏風。
我看見她在“樂不思蜀”四個字上多繡了朵秋菊,花瓣的走向與五丈原的秋風相同。
“陛下,”她忽然低聲說,“織錦坊的老匠說,今年的蜀錦缺了一味染料——是丞相府去年調走了所有茜草。”
我怔住。
茜草,正是染朱砂紅的關鍵。
丞相府調走茜草,看似為了軍資,實則是在控製蜀錦的顏色——那象征皇權的朱砂紅,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
指尖劃過屏風上的菊花,忽然冷笑:相父啊相父,你連蜀錦的顏色都要管控,難怪前世我連修苑囿的旨意,都下不了。
黃皓端來參湯時,我正在看《韓非子·顯學》。“陛下,皇後娘娘送來了新製的披風。”
他捧著蜀錦披風,顏色卻是深沉的墨綠,而非本該有的朱砂紅。
我忽然明白,張氏是在告訴我,她懂了——懂了這宮裏的顏色,從來不由皇後決定。
披風上繡著八陣圖紋樣,針腳細密如星。
我穿上它,忽然覺得自己像極了前世五丈原的丞相,披著同樣紋樣的戰袍,卻終究是他人棋盤上的將。
雪光映在屏風上,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極了龍椅上那個永遠坐不直的提線木偶。
晨鍾響起時,雪停了。
我望著椒房殿方向,張氏的繡繃上,並蒂蓮已被改成單瓣的秋菊。
她終於明白,在這金鑾殿上,從來沒有並蒂的蓮花,隻有獨自綻放的秋菊,哪怕被風雪折斷,也要在枯萎前,留下一絲屬於自己的顏色。
我摸著腰間的劍鞘,那裏很快會掛上丞相送我的習射劍。
這次,我不會再讓它蒙塵——就算這劍是提線的一端,我也要用它,在這棋盤上,劃出屬於自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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