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帝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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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武三年春。
    白帝城的燭火果然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跪在龍榻前,望著父皇摳進我手腕的手指,比前世更用力,卻不再滾燙——他的掌心早已冰涼,像極了景耀六年成都城破時,玉璽上的積雪。
    “阿鬥......”他的聲音像碎了的玉,“今後......便托付給丞相了......”
    眼中映著諸葛亮的影子,卻終於在最後一刻,轉過來看我。
    那目光裏有愧疚,有釋然,更有一絲不甘——原來前世他未說完的話,今生終於說出口:“莫怪丞相......他是蜀漢的柱石......”
    我望著他逐漸渙散的瞳孔,忽然想起建安二十七年在閬中救下張飛的場景,想起去年他堅持要稱帝時,在太廟摔碎的玉爵。
    玉玨在袖中發燙,與他枕邊的玉璧發出共鳴,裂痕處竟滲出絲絲金光——原來這對信物,終究要在白帝城裏,完成最後的契合。
    “陛下!”諸葛亮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在觸到父皇脈搏時,瞬間恢複鎮定。
    他轉身向我行禮,玉笏撞擊地麵的聲音,像極了章武三年那道遺詔的開篇:“亮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殿外傳來大臣們的哭聲,張飛的號啕尤其刺耳,像極了閬中城頭的狼嚎。
    我望著諸葛亮,看見他眼中有淚光,卻也有一絲如釋重負——他終於接過了托孤的重擔,卻不知,這重擔下的少年君主,早已不是前世那個隻會哭著抱遺表的阿鬥。
    “相父,”我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殿中回蕩,“遺詔裏的‘政事無巨細,鹹決於亮’,能否改一字?”
    諸葛亮怔住,手中的遺詔草稿微微發顫:“陛下想改......”“改‘決’為‘議’。”
    我直視他的眼睛,“孤願與相父共議國是,而非坐視。”
    殿中響起細微的抽氣聲。
    李嚴的目光在我和諸葛亮之間逡巡,董允握緊了手中的《周禮》,張飛的哭聲突然止住。
    諸葛亮凝視我良久,忽然輕笑,眼中泛起水光:“陛下長大了。”
    他提筆蘸墨,在“決”字上畫了道橫線,“便依陛下。”
    遺詔宣讀完畢時,白帝城的晨霧正漫過宮牆。
    我望著諸葛亮腰間的金錯刀,忽然想起建安二十四年法正的遺策,想起閬中救下的張飛,想起這三年來在太子詹事府批過的每一道折子。
    玉玨的裂痕終於愈合,卻在掌心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像極了蜀漢版圖上,那道永遠無法彌合的荊州裂痕。
    歸程的龍舟順江而下,張飛趴在船舷上吐得昏天黑地,卻仍不忘罵兩句東吳。
    我站在甲板上,望著諸葛亮的青衫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極了五丈原那夜,他最後一次望向北鬥七星的模樣。
    “陛下可知,”他忽然開口,“亮昨夜夢見法孝直了。”
    他望著東流的江水,“他說,陛下比他想象中更像劉邦——善用術,能容人,卻又不失仁心。”
    我輕笑,知道這是他難得的讚許,卻也明白,他心中的君主,該是如劉秀般的仁義之君,而非善用權謀的劉邦。
    “相父更像蕭何。”
    我望著他袖口的八陣圖,“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
    諸葛亮的睫毛顫了顫,忽然轉身,眼中有淚光:“亮隻願做蜀漢的諸葛亮,而非漢家的蕭何。”
    江麵上忽然傳來漁歌,唱的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我摸著腰間的“承業”劍,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在洛陽,聽見的胡笳曲——原來命運的曲調,早已在長江兩岸埋下伏筆,而我能做的,隻是讓這曲子彈得更久一些,更響一些。
    回到成都的第一日,我在太極殿開設議政堂,讓董允、費禕、蔣琬與李嚴分坐兩側,諸葛亮的丞相府與我的詹事府公文,從此並置案頭。
    當李嚴提出“鑿通天社山”時,我不再像前世那樣沉默,而是翻開法正的遺策,指出“金牛道可通隴右”。
    張飛在演武場訓練白毦兵的聲音,每日都會傳到宮牆內。
    他終於不再鞭打士卒,而是教他們唱閬中民謠,聲音像破鑼般卻帶著暖意。
    皇後張氏的繡繃上,不再是並蒂蓮,而是單獨立著的兩棵鬆樹——一棵是父皇,一棵是丞相,而我,是樹下的幼苗,努力汲取著陽光。
    深夜,我在禦書房研讀《商君書·靳令》,忽然聽見黃皓在殿外低語:“巧兒說,丞相府的桑田又擴了百畝,可他自己的舊袍,補丁摞補丁。”
    我放下竹簡,望著案頭諸葛亮送的《六韜》,在“君道”篇他新寫的批注旁,寫下:“相父之心,天日可表。”
    更漏聲敲碎子時,我摸著愈合的玉玨,忽然想起父皇臨終前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地看我。
    原來重生的意義,不是改變命運的走向,而是讓每一個節點,都多一絲溫度,少一滴血淚。
    章武三年的春天,比前世溫暖許多。
    丞相府的銀杏葉剛抽新芽,我便帶著“承業”劍,去了射山演武場。
    趙統的槍法比前世更穩,張飛的蛇矛舞得更疾,而我,終於能在槍尖上,舞出屬於自己的軌跡。
    這一日,議政堂收到了薑維從天水送來的降書。
    我望著上麵“願為陛下驅馳”的字跡,忽然輕笑——那個前世在劍閣死守的大將軍,此刻還是個二十歲的少年,卻已注定要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
    白帝城的燭火,終究還是熄滅了。
    但這一次,龍榻前的少年君主,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
    他握著愈合的玉玨,佩著“承業”劍,站在金鑾殿上,看著丞相府與詹事府的公文在案頭堆疊,忽然明白:這一世的路,就算還是布滿荊棘,至少,他能自己走,就算還是要做棋子,至少,是枚能左右棋局的棋子。
    暮色漫過宮牆時,我望著天邊的殘陽,忽然想起景元五年在安樂公府的桃樹——那時的我,以為一生就那樣過去了,卻沒想到,命運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
    而這一次,我要讓這金鑾殿上的提線,變成翅膀,就算飛不脫命運的牢籠,也要在墜落前,劃出最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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