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水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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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築聲在喉間戛然而止的瞬間,青銅匕首劃破玄色錦緞的裂響,像極了易水冰封時第一聲脆裂。
    溫熱的血珠濺在眼睫上,秦王的冕旒十二串玉旒劇烈晃動,每一粒都折射出易水河畔翻卷的蘆花——那年深秋,阿雪蹲在岸邊替高漸離撿拾遺落的築弦,蘆花粘在她鴉青鬢角,她轉頭笑問我箭術可及對岸蘆葦尖,卻不知日後那片蘆葦會浸滿她的血。
    秦舞陽的驚叫混著殿內青銅燈樹的搖晃,十二名豹韜衛的甲胄碰撞聲如滾雷碾過玉階。
    我看見高漸離被拖走時手中朱紅築身磕在丹墀上,阿雪去年親手描繪的雲雷紋裂開細縫——像極了她臨終前唇角蜿蜒的血痕,也像極了我握碎她腕間銀鈴時,金屬碎片紮進掌心的痛。
    當築身碎成十二瓣的刹那,有溫熱的液體從鼻腔湧出,在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刻,我聽見自己喉間溢出的低笑——原來這天下最重的劍,是刺不穿宿命的。
    掌心被細沙磨得生疼的觸感比意識更早蘇醒。
    鹹腥河風卷著艾草氣息灌進口鼻,混著似有若無的血腥氣,像極了刺秦前夜我們在易水灘焚燒祭旗的味道。
    指尖掐進潮濕的泥土,指縫間滲出的水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恍若那年阿雪為我擦拭劍傷時,落在繃帶外的淚——那時她指尖的溫度,比此刻易水的水更暖。
    斷斷續續的築聲從蘆葦深處飄來,不成章法的調子卻讓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那是高漸離初學築時,我們在燕國酒肆裏胡鬧的曲子——他總記不住徵調,我便握著他的手按弦,阿雪倚在窗邊笑我們像兩尾跳上岸的魚。
    此刻這破碎的調子混著夜風,竟比鹹陽宮的鍾鼓更催人心魄,每一聲都敲在記憶的裂痕上。
    “軻卿?”
    帶著顫音的呼喚驚飛葦葉上的露華。
    素白裙裾拂過蘆葦梢的窸窣聲,繡著並蒂蓮的鞋尖浸著水痕,該是從易水上遊連夜涉水而來。
    半幅被夜露打濕的廣袖垂落,燕隼紋銀線在月光下明明滅滅——像極了太子丹賜宴時,她躲在廊柱後偷看的模樣,耳尖紅得比築上朱漆更豔。
    她腕間銀鈴發出細碎聲響,是我去年在薊城集市淘來的老銀匠手藝。
    記得她嘴上嫌吵,卻總在我練劍時故意從旁走過,讓鈴聲混著劍穗擊打聲,成了我獨有的調息韻律。
    此刻她指尖輕碰我攥緊的拳頭,掌心的溫度透過薄汗傳來,比前世地牢裏那抹逐漸冷透的體溫,要溫暖千倍萬倍——可我觸到她腕間的勒痕,那道淺紅的印子,分明是前世被鐵鏈磨出的血泡形狀。
    “手要握碎了。”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卻比記憶中清亮許多。
    我望著她發間那支兔骨木簪,簪頭歪斜的“安”字是我初次狩獵後,在篝火旁磨了整夜的笨拙字跡。
    那時她總說,見這字如見人,卻不知後來鹹陽宮的刑架上,這簪子斷在她散碎的發絲裏,混著血痂再難分辨。
    “阿雪……”喉間像塞著易水灘的泥沙,吐字時帶著澀痛。
    前世最後一麵,她倒吊在地牢房梁上,裙擺浸著的血早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替我擋劍時受的傷。
    她笑說自己是樊於期之女,天生該流這腔反秦的血,卻不知我早該猜到,她偷練三年的秦宮禮節,原是為了能在我失手時,替我擋住那致命的第二擊。
    此刻她眼中倒映的月光澄澈如鏡,尚未被未來的血汙浸染。
    當我抓住她手腕時,她的驚呼帶著少女的嬌怯,脈搏在掌下跳動如小鹿——哪像前世臨終前,那抹漸漸微弱的、讓我琴弦斷裂的顫動。
    指腹碾過她腕間薄紗,觸到那道淺紅勒痕——該是連夜涉水時被蘆葦劃破的,卻讓我想起地牢裏,她被鐵鏈磨出的血泡,每一道都深深刻在我記憶裏。
    “軻卿可是做了噩夢?”她另一隻手撫上我額角,尚未有那道被秦王佩劍劃傷的疤痕。
    指尖掠過皮膚時,我幾乎要貪戀這片刻的溫暖,卻在低頭時看見她廣袖下露出的小臂——光潔如新,沒有前世替我擋箭時留下的箭疤。
    原來時光真的在易水寒波裏打了個旋,將我推回了刺秦前三個月,推回了她尚未知曉宿命的時光。
    遠處的築聲突然變調,高漸離終於彈對了那個徵音。
    阿雪聽見調子,破涕為笑:“小高又在胡來了,明日定要罰他抄十遍《樂記》。”
    說著就要起身,腕間銀鈴輕響,卻被我握得更緊。
    她訝然回頭,眼中映著兩個晃動的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我即將潰堤的淚裏。
    我想告訴她,莫要再練秦宮禮節,莫要再藏那柄袖中匕首,莫要在我刺秦失敗後,孤身犯險潛入鹹陽宮。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對她裙擺水痕的詢問:“可是從上遊來?水冷麽?”
    她笑著搖頭,說見我遲遲未歸,便沿著易水尋來,不想沾了半身水。
    那笑容太像當年,讓我喉間又泛起血腥氣——原來最痛的不是刺秦的劍,是明知結局卻要親手將她推向深淵的無力。
    蘆葦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像極了前世她倒在我懷裏時,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響。
    我鬆開她的手,卻在她轉身時,看見自己掌心的細沙,混著幾星蘆葦絨毛,像極了她臨終前,我從她發間摘下的那朵蘆花。
    此刻的易水灘如此寧靜,月光明亮如霜,卻照不亮前路的荊棘——我知道三日後,高漸離會在易水畔擊築,我會和著節拍唱“風蕭蕭兮易水寒”,而阿雪會在送行的人群裏,笑著看我踏上不歸路。
    她不知道,這一笑,便是永別。
    而我知道,卻隻能將指尖的細沙揉進掌心,任那抹刺痛提醒自己:有些劫,是用三生三世的蘆花,也渡不過的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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