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砒霜蝕骨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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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婆的銀針在燭火下泛著幽藍,她用沾著香粉的指甲劃過我手背:"大娘子可知,這世上最毒的不是砒霜,是男人的軟刀子?"
    巷口傳來武大郎叫賣炊餅的吆喝,破鑼似的嗓音混著春風,吹得紙糊的窗欞嘩嘩作響。
    我盯著王婆妝匣裏的砒霜,細白的粉末在胭脂水粉間格外刺眼,忽然想起張大戶臨死前,喉嚨裏也是響著這樣的痰喘聲。
    "他若去告官,你便要被浸豬籠。"
    王婆的鐲子硌得我手腕生疼,她湊近時,鬢邊的茉莉花混著廉價香粉的味道,讓我一陣作嘔,"不如...一了百了。"
    窗外的麻雀在啄食地上的炊餅渣,武大郎拖著瘸腿進門時,我正往藥罐裏撒第三把砒霜。
    他的棉襖還帶著灶膛的熱氣,見我端著藥碗過來,竟露出憨憨的笑:"娘子費心了。"
    褐色的藥汁在粗瓷碗裏翻湧,我忽然想起那年在張宅,他也是這樣笑著遞給我一碗參湯,碗底沉著半片人參——那是給懷孕的主母熬的,他卻偷來賞我。
    藥碗碰到唇邊的瞬間,武大郎突然劇烈咳嗽,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流淌:"娘子,我知道你嫌我醜。"
    我喉間發緊,指尖幾乎要把碗捏碎,他卻伸手摸向我鬢角:"等我攢夠錢,給你買匹好緞子..."
    砒霜發作時,他蜷縮在草席上的樣子像隻被踩扁的老鼠,雙手抓撓著喉嚨,眼睛凸得幾乎要掉出來。
    我跪在旁邊數他的喘息,十九聲長,十二聲短,和當年張宅裏被打死的丫頭一樣。
    血沫從他嘴角溢出,染紅了我新做的藍布衫,我忽然想起新婚夜他跪在地上的模樣,原來有些人的卑賤,是刻進骨頭裏的詛咒。
    火化的青煙飄上天空時,西門慶的綢緞馬車停在巷口。
    他掀開簾子的刹那,金絲繡的牡丹在陽光下灼灼盛放,就像當年張大戶送給主母的聘禮。
    "小娘子節哀。"他遞來的帕子帶著龍涎香,我盯著他腰間的和田玉佩,忽然想起武鬆離開時,留給武大郎的那錠銀子——同樣的雪白,卻一個帶著脂粉氣,一個沾著風雪味。
    紙錢在火盆裏卷曲成黑蝶,我望著跳動的火焰,忽然覺得這把火燒的不是武大郎,而是困了我半生的枷鎖。
    王婆的算盤珠子在隔壁響得劈啪,西門慶的手指正順著我手腕往上爬,遠處傳來衙役巡街的梆子聲。
    我低頭看著掌心未愈的傷口,那裏還留著武鬆摔碎酒盞時的劃痕,如今卻要被另一個男人的戒指覆蓋。
    夜色漫過破窯時,我摸著藏在妝匣底層的剪刀——那把當年沒刺向張大戶的剪刀,如今終於有了用場。
    窗外的玉蘭開了,慘白的花瓣落在尚未冷卻的骨灰上,像極了那年被我踩碎的茉莉。
    原來這世上最烈的酒,最毒的藥,都不及這一場由身到心的淩遲,讓我在男權的深淵裏,親手種下這朵惡之花,用鮮血和淚水澆灌,任它在泥淖裏肆意綻放,直至凋零。
    西門慶的綢緞被麵裹著我冰涼的脊背,他呼出的酒氣混著龍涎香壓下來時,我摸到枕下藏著的剪刀。
    刀刃貼著掌心發燙,就像那年武鬆的目光烙在皮膚上的溫度。
    窗外更夫敲過三響,他的鼾聲在雕花木床上起伏,我悄悄支起身子,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油光水滑的背上投下蛛網般的暗影。
    剪刀尖刺破綢緞睡衣的瞬間,他突然翻身攥住我的手腕。
    "小娘子好狠的心。"
    他笑著奪過剪刀,鋒利的刃口抵住我的咽喉,"你以為殺了我就能解脫?王婆早把咱們的事報了官,如今你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
    冷汗浸透繡著並蒂蓮的肚兜,我望著帳頂晃動的流蘇,想起張大戶臨終前也是這樣笑著看我。
    第二日的縣衙大堂,陽光從瓦縫裏漏下來,在青磚上烙出焦黑的斑點。
    武鬆的佩刀在堂外寒光閃爍,他竟成了審我的捕頭。
    驚堂木拍響時,王婆尖利的嗓音刺破耳膜:"這淫婦與西門慶通奸,毒殺親夫!"
    我盯著武鬆腰間的虎形玉佩——那是他打虎後縣令賞賜的,此刻卻成了懸在我頭頂的鍘刀。
    "潘金蓮,你可知罪?"
    武鬆的聲音冷得像臘月的井水。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震得滿堂衙役變色。
    "我何罪之有?"
    指甲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紅裙上,"是張大戶逼我為妾的罪?是武大郎不配為夫的罪?還是你武鬆,明知我心意卻轉身離去的罪?"
    他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刀穗掃過青磚發出沙沙輕響,像極了那晚他退避時帶起的風。
    刑場的風裹著腥氣,我赤腳踩在結霜的木板上,望著圍觀人群中閃爍的眼神——有獵奇,有鄙夷,卻沒有一絲憐憫。
    劊子手的鬼頭刀在陽光下泛著幽藍,我忽然想起王婆妝匣裏的砒霜,原來死亡的顏色都是這般慘白。
    "且慢!"武鬆的吼聲驚飛了刑場邊的烏鴉。
    他擠開人群,腰間玉佩在晨光中晃出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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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再問她一句話。"
    他扯開我的衣領,露出心口那朵朱砂痣——那是張大戶用滾燙的銀針烙下的印記,像永遠流不淨的血。
    "當年你勾引我,究竟是真心,還是報複?"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他手背,鮮血順著虎口流下。
    "真心?"
    喉嚨裏泛起砒霜殘留的苦澀,"武鬆,你可知道,當你摔碎酒盞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和那瓷片一樣,再也拚不回完整的模樣。"
    他瞳孔猛地收縮,佩刀"當啷"墜地。
    我趁機掙脫桎梏,向著刑場邊的枯井狂奔而去。
    繡鞋在井沿脫落,我最後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像片凋零的玉蘭墜入深淵。
    風聲在耳邊呼嘯,恍惚間又聽見張大戶的獰笑、武大郎的喘息、武鬆的怒吼,還有自己絕望的笑聲。
    井水漫過頭頂時,我聽見他發瘋般的哭喊穿透水麵。
    指尖在水中徒勞地抓握,卻觸到一隻同樣冰冷的手——是他,在最後一刻抓住了我的繡鞋。
    井底的黑暗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卻清晰傳來井口的動靜。
    武鬆的哽咽混著風雪砸在井壁上:"潘金蓮!"
    他的聲音比碎鏡更裂,"我武鬆對天起誓,若不能護你周全,甘願與你共墮阿鼻地獄!"
    布料撕裂聲響起,接著是玉佩墜地的脆響——他扯下虎形玉佩,用佩刀在井底石壁刻下歪扭的"荊"字,鮮血滴在我脫落的繡鞋上,將未繡完的並蒂蓮染成血色。
    更夫的梆子聲漸遠,他的腳步聲在雪地裏踉蹌離去。
    而我沉在井底的軀體,掌心還攥著半片從他披風上扯下的碎布,上麵繡著未完成的虎紋。
    三日後,當孟婆端著湯碗站在奈何橋頭,我看見她袖中露出半片碎鏡,鏡麵映著武鬆抱著我的繡鞋,在井邊守了三天三夜,直到鬢角生出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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