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紫袍與枷鎖
字數:3989 加入書籤
抵達遼東那日,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軍營。
士兵們縮在土牆下,盔甲上的鐵鏽混著凍瘡膿水,像極了我當年未中秀才時穿的破棉襖。
糧倉管事掀開草席,黴味撲麵而來——底下隻有半袋糙米,爬滿了白胖的蟲子。
“沒有兵部行文,誰敢動糧?”
管事搓著凍裂的手,袖口露出塊褪色的藍布,正是江南織造局特有的靛青色。
我忽然想起馮保密諭裏的話“石星的親信都沾著江南的料子。”
深夜我摸出皇帝密諭,黃絹在油燈下泛著鬼火般的光。
帳外傳來巡夜兵的腳步聲,靴底踩著積雪的聲響,讓我想起當年胡屠戶宰豬前撒在地上的麩皮。
咬咬牙,我以都察院名義寫了封借據,派親兵快馬送往江南。
三日後汪直的管家到了,他遞銀票時指尖沾著靛青染料,在白紙上留下個指印。
“範大人可知,”他笑道,“這三十萬兩夠織多少匹雲錦?當年嚴閣老在時,咱們的船可都走這條道。”
賬房先生蓋章時,半朵殘蓮印在銀票角落,朱砂裏還嵌著根銀線——與石星內襯的繡紋分毫不差。
我捏著銀票,想起石星在文華殿拍案時,袖口那朵殘蓮突然綻開的線頭。
原來他主張議和,不僅是怕白骨,更是要保這江南的財路。
而我這道借據,不僅是籌軍糧,更是在割嚴黨殘餘的喉管。
深夜批點軍糧時,親兵忽然捧來個木匣。
打開竟是半片玉牌,纏枝蓮紋中央嵌著枚牙印。
“這是從石星親信靴筒裏搜出來的,”親兵低聲道,“那家夥被審時喊著‘給小姐報仇’。”
我摩挲著牙印,忽然想起徐文遠說的話“嚴世蕃逼石星做假賬時,他女兒咬在玉牌上不肯鬆口。”
原來這半朵殘蓮,既是枷鎖,也是血債。
而我這把刀,此刻正插在當年嚴黨捅下的傷口上,剜出來的不僅是貪墨,還有一個個破碎的家庭。
窗外忽然傳來號角聲,遼東的月亮升起來,照在軍糧上像鋪了層霜。
如今我用都察院的印信借來軍糧,卻不知這印信上,沾了多少像石星女兒那樣的冤魂。
帳外傳來馮保親信的咳嗽聲,他隔著簾子說“範大人,東廠的人已盯著江南商幫了。”
我望著玉牌上的牙印,忽然覺得這都察院左都禦史的烏紗,比當年胡屠戶的屠刀更沉——刀砍的是肉身,而這烏紗壓的,是良心。
打贏援朝戰役那日,我身披染血的戰甲站在城頭,看著倭寇戰船燃成火炬漂向大海。
海風吹動我的軍旗,“明”字大旗在落日下獵獵作響。
捷報傳回京城時,萬曆皇帝正躲在西苑修道,煉丹爐旁堆著的不僅是藥材,還有吏部送來的‘京察’名單——這份清洗異己的名單上,第一個名字便是主張援朝的兵部侍郎。
回朝時,京城百姓夾道相迎,有人往我轎子裏塞鮮花,有人喊“範青天”,花瓣落在紫袍上,像極了遼東戰場上濺起的血滴。
萬曆皇帝封我為太子少保,賜蟒袍玉帶。
他將蟒袍披在我肩上,指尖在玉帶扣上停頓片刻,忽然低聲道‘聽說你在揚州查抄的鹽稅賬本,少了兩頁?’我渾身一僵,卻見他已轉身對群臣笑道‘範愛卿真是朕的鐵麵包公!’”
慶功宴上,我收到的密報並非“石星通倭”,而是東廠傳來的半頁燒焦手稿——那是三年前石星彈劾馮保私吞軍餉的奏疏,紙灰裏還嵌著孩童指甲大小的金箔,像極了我女兒夭折時,娘子給她縫的長命鎖。
“石星已向倭寇買通船票,”密報末尾用馮保特有的蠅頭小楷寫著,“他要拿您的人頭,換他女兒的‘清白’。”
我連夜趕回京城,卻見城門緊閉。
石星的劍尖滴著血,那血珠落在城磚上,暈開的形狀竟與我袖中張居正密信上的朱砂印相似。
“你以為我真想通倭?”他忽然慘笑,扯開衣襟露出內襯——那“精忠報國”四字已被血漬浸成暗紅,針腳間卻繡著半朵殘蓮,與我在文淵閣見過的暗記分毫不差。
“我遞十次奏章,九次被馮保截下,最後一次,他們燒了我的書房,連我七歲的女兒都……”
他從靴筒裏摸出半片玉牌,纏枝蓮紋中央嵌著枚蠶豆大小的牙印——那是萬曆二年冬,嚴世蕃黨羽闖入他家時,五歲女兒死死咬在玉牌上的齒痕。
血從他指縫滲出,滴在牌麵‘嘉靖年製’的刻字上,像極了女兒臨終前咳在他衣襟上的血點。
“這是嚴世蕃當年逼我做假賬時,我女兒咬在上麵的。高拱說能幫我翻案,張居正說能替我報仇,他指的或許不是私仇,而是借我等‘怨臣’之手清剿異己。可到頭來,逼死我女兒的是東廠,想拿我當槍使的,還是你們這些‘忠臣’!”
海風卷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東廠特製的鐐銬痕跡——原來他早已是馮保的囚徒,所謂“通倭”,不過是馮保用女兒屍骨逼他演的戲。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我望著城樓上飄搖的“倭”字旗,忽然想起揚州查案時,徐文遠肩胛骨上的烙鐵疤;想起高拱被拿下時,手裏攥著的倭寇密信——那信上的朱砂印,與馮保腰牌的刻痕如出一轍。
“放下武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徹骨的寒意。
馮保帶著東廠番子從陰影裏走出,他手裏拎著個錦盒,打開竟是石星女兒的骨灰壇。
“石大人,”馮保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您女兒的‘清白’,咱家替您找著了。”
禦林軍從後殿殺出時,石星忽然扔掉匕首,搶過骨灰壇往城樓下跳。
我下意識去拽他,卻扯下了他的衣袖,露出裏麵刺著的“萬曆元年,倭寇屠城,吾妻女皆亡”——那是他藏了十年的血書。
原來他主張議和,不是貪生,是見過太多白骨;他通倭的船票,是馮保用屍骸做的誘餌。
我踩著滿地的碎玉,紫袍下擺掃過石星的血。
馮保湊到我耳邊低語“範大人,這出戲唱得可還漂亮?陛下說了,倭寇一退,該清的‘舊賬’,也該清了。”
他腰間的東廠腰牌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牌上的獬豸獸口,正咬著半朵殘蓮。
我這才明白,張居正用我扳倒嚴黨,皇帝用馮保除去高拱,如今他們用石星的屍骨,要我這把刀,去砍向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紫袍上的金線硌得我鎖骨生疼,那是用揚州鹽商的銀子、遼東士兵的血、還有無數個像石星女兒那樣的冤魂織成的枷鎖。
當年在茅草屋,胡屠戶的屠刀砍的是我的肉身;如今這襲紫袍,勒的是我的魂。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浮生重啟錄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