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畫中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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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在雲層裏悶響,像巨獸的低吼。
程硯舟的畫筆在我鎖骨處遊走,沾著鈷藍的筆尖劃過皮膚時,我想起母親臨終前冰涼的手指。
畫布上的我穿著月白襦裙,卻沒有戴祖母送的赤金步搖,鬢邊隻別著朵將謝的茉莉,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你的肩膀總像背著座山。"他忽然放下畫筆,從帆布包裏摸出塊炭筆,"試試這個,把心裏的東西畫出來。"
炭筆觸到畫紙的瞬間,我鬼使神差地畫出道扭曲的金線,像條正在絞殺蝴蝶的蛇。
春桃端著茶盤進來,瞥見我的畫,指尖微微發抖——她曾在沈家祠堂偷聽到祖母與管家的密談,關於程家賬本被篡改的秘密。
此刻她放下茶盞,袖口露出半本《婦女周報》,油墨香混著茉莉花香,在畫室裏散開。
程硯舟在旁邊坐下,膝蓋抵著我的膝蓋,他的速寫本攤開在腿上,畫的是窗外的玉蘭花——花瓣墜落的軌跡被分解成無數線條,像組正在破譯的密碼。
"知道印象派畫家怎麽捕捉光嗎?"
他用炭筆圈住我畫的金線,"他們不畫事物的表象,隻畫光如何穿過它們。就像你繡的鴛鴦,困住它們的不是繡線,是照不進繡樓的光。"
我盯著他速寫本裏的玉蘭花,每片花瓣都有自己的陰影,不像繡繃上的圖案總是千篇一律。
祖母總說"花開有時,人亦有命",可程硯舟筆下的花,哪怕墜落都帶著反抗的姿態,像在對地心引力說不。
"我母親......"話到嘴邊又咽下,炭筆在紙上劃出刺耳的響,"她當年也愛畫畫,祖母說那是不祥之物,會勾走女子的魂。"
程硯舟的炭筆突然折斷,木屑紮進他指縫。
他盯著我胸前的玉佩,喉結滾動兩下:"我母親臨終前總說,沈家有位會畫火燒雲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星星。後來我才知道,她說的是你母親。"
雨聲突然變大,打在雕花窗欞上啪啪作響。
我想起母親房裏褪色的窗簾,原來不是祖母說的"狐媚子紅",而是像火燒雲般的橘色,那是她偷藏的晚霞。
程硯舟從畫袋裏抽出張泛黃的紙,上麵是半幅未完成的油畫,畫中女子站在繡樓欄杆旁,手裏握著支燃燒的蠟燭。
"這是我父親畫的,"他指尖撫過畫布上的燭火,"你母親說,要在繡樓裏點把火,燒出個春天來。"
驚雷炸響的瞬間,我看見畫中女子的眼睛——那是母親的眼睛,和我在鏡子裏見過的一模一樣,藏著團燒不熄的火。
祖母的警告在耳邊響起:"賤人生的賤種,遲早要遭報應!"
可此刻,程硯舟的指尖正沿著我手背的血管遊走,像在描繪條即將奔湧的河流,而春桃悄悄將《婦女周報》推到我腳邊,封麵是"打破禮教枷鎖"的標題。
"疼嗎?"他觸到我食指的針眼,那裏結著褐色的痂,像顆倔強的痣。
"比被繡繃紮的時候疼,"我聽見自己笑了,笑聲裏有雨水的清涼,"可疼得讓人想大喊。"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將炭筆塞進我掌心:"喊出來,或者畫出來。你看這雨,"他指著窗外傾盆的暴雨,"每滴雨都在砸破什麽,也許是玻璃,也許是人心。"
我猛地在紙上塗抹,炭粉沾得滿手都是。
我畫繡樓的飛簷,畫祖母的翡翠煙杆,畫程硯舟袖口的鈷藍,最後在所有物象上潑了團墨——那是母親畫裏的楓林,是即將吞噬一切的野火。
春桃在旁輕聲說:"小姐,這墨團像極了祠堂裏那本篡改的賬本......"
"這才是你。"程硯舟用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淚,他的指尖沾滿炭粉,在我臉上留下道黑色的痕,"不是沈九娘,是正在破殼的蛹。"
樓下傳來祖母的叫罵聲,夾雜著春桃的辯解——她故意打翻茶盤,拖延祖母上樓的時間。
程硯舟忽然站起身,將畫架轉向窗戶,陽光穿過雨簾,在畫布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看見自己的輪廓在光與影中浮動,像即將掙脫束縛的幽靈。
"他們要上來了。"他抓起我的手按在畫布上,我的指紋印在鈷藍色的天空裏,"記住這個觸感,九妹。有天你會明白,比恐懼更強大的,是你想成為的那個自己。"
祖母的腳步聲在樓梯間炸響,像催命的鼓點。
我抓起程硯舟的速寫本塞進衣襟,炭筆在胸口硌出印記,卻比任何珠寶都珍貴。
他突然將我抵在牆上,用身體擋住即將推開的門,我聞見他襯衫上的鬆節油味,混著雨水的腥,像某種原始的召喚。
"別怕,"他的呼吸拂過我耳垂,"你聽,雨裏有春天的聲音。"
門被猛地推開時,程硯舟已經回到畫架前,若無其事地調著顏料。
祖母的翡翠煙杆直指我鼻尖,卻在看見畫布的瞬間驟然凝固——畫中的女子抬著頭,眼神穿過繡樓的窗,望向不可知的遠方,而她的指尖,正輕輕觸碰著畫框邊緣的光。
春桃低頭收拾碎炭筆,指尖在圍裙上悄悄抹過,那裏繡著朵展翅的海燕,與母親繡繃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東西?"祖母的聲音在發抖,不知是因為怒還是怕。
"是春天。"我聽見自己說,同時感覺到程硯舟在畫布後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有顏料的粗糙,也有溫度的柔軟,像塊正在融化的冰,終將匯成河流。
春桃在旁垂眸,睫毛下閃過堅定的光——那是對舊世界的決裂,也是對新世界的期許。
雨聲漸歇,一縷陽光突然穿透雲層,落在畫布上的女子肩頭。
那道光裏,我仿佛看見母親和程硯舟的母親並肩而立,她們的裙角揚起,像要擁抱整個世界。
祖母的煙杆再次落下,卻再也砸不出當年的聲響,因為有些東西,已經在雷聲和雨聲中,完成了重生。
程硯舟的畫筆在光裏遊走,落下最後一筆:一隻蝴蝶停在繡繃的金線上,翅膀半開,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去。
而我知道,那隻蝴蝶,從來都在我們心裏,也在春桃藏在袖口的進步刊物裏,在所有渴望自由的靈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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