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夜陽春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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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冬天,北京的雪下得特別大,鵝毛似的雪花往人脖子裏鑽,北風跟小刀子似的刮,刮在臉上生疼。
    我下工路過煤市街,路燈昏黃,把雪粒子照得像金粉。
    走到一家麵館門口,看見一個姑娘蹲在垃圾桶邊,棉襖破得能看見裏麵的棉絮,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鳥窩,凍得通紅的手指在爛菜葉裏扒拉著,嘴裏還往手裏哈著氣,白花花的哈氣瞬間就被風吹散了。
    我摸了摸褲兜,裏麵有五毛錢,是我攢了三天的早飯錢,原本想買個燒餅夾醬豆腐。
    可看著那姑娘縮著脖子的樣子,鬼使神差地,我就走進了麵館。
    屋裏暖烘烘的,飄著豬油和蔥花的香味,掌櫃的係著白圍裙,在灶台前忙活,大鐵鍋裏的水“咕嘟咕嘟”響。
    “老板,來兩碗陽春麵。”我說,聲音有點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咋的。
    我搓著手等麵,眼睛卻忍不住往窗外瞟。
    那姑娘還在垃圾桶邊蹲著,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道是冷得發抖還是餓的。
    麵端出來了,白花花的麵條臥在碗裏,飄著幾滴油花,撒著綠瑩瑩的蔥花和香菜,熱氣騰騰的。
    我端著麵走出去,雪粒子打在碗沿上,很快就化了。
    姑娘看見我,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碗裏的熱氣,像餓了很久的小獸。
    我把麵推過去:“吃吧。”
    她也不客氣,抓過碗就往嘴裏扒,吸溜吸溜的聲音在雪夜裏格外清晰,湯水滴在她皸裂的手背上,她都顧不上擦,隻是埋頭吃著,沒一會兒就把一碗麵連湯帶水喝了個精光。
    我蹲在旁邊呼嚕呼嚕吃麵,麵湯下肚,渾身暖烘烘的。
    餘光瞅見她吃完了,還盯著我的碗,眼神裏全是渴望。
    我起身要走,她卻跟在我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鞋底都磨平了,能看見腳趾頭。
    “你跟著我幹啥?”我回頭問。
    她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隻是用那雙凍得發紫的手拽住我袖口,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頭發上,像撒了層鹽。
    我瞅著她露著腳趾的單鞋,又看看她凍得通紅的臉,歎了口氣:“得,跟我回家吧,總比在外麵凍成冰疙瘩強。”
    她聽見這話,眼裏突然亮了一下,像落進雪地裏的火星。
    我領她回家時,我媽正蹲在灶台前生火,看見門口站著個破衣爛衫的姑娘,臉拉得比裹腳布還長。
    “哪來的野丫頭?”她堵在門口不讓進,“我們家可養不起要飯的,這年頭誰家糧食都金貴。”
    她卻不怯生,推開我媽,徑直走進院子,抄起牆根的掃帚就掃起了雪,動作麻利得很。
    掃完雪,又蹲在水缸邊,把我堆了半個月的髒衣裳抱出來搓洗,冰冷的水凍得她手通紅,裂開了口子,滲出血絲,可她一聲不吭,隻是低著頭,“嘩啦嘩啦”地搓著衣服,肥皂水濺在雪地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兒。
    我媽瞅著她凍裂的手在冷水裏忙活,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趕人的話,隻是轉身往灶裏添了把柴,嘟囔著:“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晚上吃飯,我給她盛了碗玉米糊糊,裏麵摻了點紅薯幹。
    她捧著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碗裏,把糊糊砸出一個個小坑。
    我這才發現,她好像不會說話。
    有次我拿筆在紙上寫:“你叫什麽名字?”
    她看了看,搖搖頭,又指指自己的嘴,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喉嚨裏堵了東西。
    我琢磨了半天,想著她是冬天雪夜裏來的,就給她取了個名兒叫林晚,“林”是樹林的林,“晚”是夜晚的晚。
    我在紙上寫了遞給她,她盯著字看了很久,用力點點頭,眼裏閃著光,還拿起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圈,算是記住了。
    我找了塊石板給她,教她認字。
    才知道她不僅不會說話,也不識字。
    她學得很認真,每天拿著石板寫寫畫畫,屋裏的桌子、椅子、水缸,她都要在石板上寫一遍,筆畫歪歪扭扭的,像小蟲子爬。
    她幹活特別麻利,把家裏拾掇得幹幹淨淨,我媽冬天要穿的棉鞋,她提前三個月就納好了鞋底,針腳密得像篩子眼,鞋底墊了好幾層布,摸著就暖和。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她趴在炕桌上,借著昏暗的煤油燈看石板上的字,手裏還攥著筆。
    我心裏頭有點不是滋味,覺得這姑娘命苦,就跟這冬天的雪似的,沒個落腳的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