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官鬥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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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渠水剛引到田頭,省裏的巡檢劉大人就來了。
    他坐著八抬大轎,後麵跟著十幾個衙役,排場大得嚇人。
    轎子上裝飾著華麗的綢緞,轎夫們穿著統一的製服,走起路來整齊劃一——與洛城百姓麵黃肌瘦的樣子形成刺眼對比。
    我在縣衙門口迎他,他卻連轎子都沒下,隻從轎簾縫裏瞥了我一眼,鼻子裏哼出一聲:“魏縣令,聽說你在洛城鬧得很凶啊?”
    語氣裏滿是不屑。
    進了正堂,他往太師椅上一坐,侍女立刻奉上茶點。
    精致的茶盞裏飄著香茶,旁邊放著糕點,與縣衙的破舊形成鮮明對比。
    他慢條斯理地剝著橘子,橘子皮扔在地上,正好落在我昨天剛讓人貼上的“禁革奢侈”告示上。
    他指尖的橘子皮滲出汁液,在案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極了三年前他被杖責時腿上的血。
    他盯著賬簿上“賑災銀三萬兩”的字樣,喉結滾動,忽然低聲道:“魏東來,你當我不想賑濟?去年我報上去的賑災方案,被撫台批了‘妄議朝政’——他兒子在揚州開著最大的鹽號。”
    說完又猛灌一口茶,將話壓回喉嚨,隻剩鼻腔裏的冷哼:“規矩之內,豈容你胡來?”
    “李富貴是我的遠親,”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動他的祖墳,就是打我的臉。”
    “劉大人,”我拿出縣誌和批文,”李富貴阻撓公務,證據確鑿……”
    “證據?”
    他把橘子皮扔在地上,“在我這兒,我說的話就是證據。我問你,誰讓你開倉放糧的?誰讓你擅自疏浚河道的?你一個被貶的小官,倒學會越權了?”
    桌上的《考核則例》還是萬曆年間的版本,邊角貼著順治六年的補注:“舊例仍用,俟新章頒布。”
    劉大人說話時,手指敲著桌上的《考核則例》,指著“地方官考成法” 那頁,墨跡在新舊紙頁間暈開:“你可知,境內無民變者,三年考滿可升;若有民變,輕則貶斥,重則革職。你在洛城興師動眾,萬一激起民變,壞了我的考成,這責任你擔得起?這‘無民變則升’的規矩,從明朝傳到現在,我若壞了規矩,撫台能摘了我的頂戴。”
    我氣得渾身發抖:“劉大人,百姓快要餓死了,我不開倉,難道看著他們去死嗎?”
    “餓死?”他冷笑一聲,“天下餓死的人多了,你管得過來?我告訴你,趕緊把粥廠關了,把渠填上,不然……”
    劉大人摔碎茶盞:“你以為我生來就收炭敬?”
    他突然掀翻茶桌,青瓷碎片濺到我靴邊,“當年我在揚州運河邊躺了三天,蛆蟲爬滿傷口時,鹽運使的轎子從旁邊過,連停都沒停。後來我才懂,這官場不是靠脊梁骨硬,是靠銀子軟。”
    他指著自己腰間的玉帶鉤,那是鹽商送的和田玉,“我夫人陪嫁的十裏紅妝,全是私鹽換的。魏東來,你當我不想做清官?可清官的骨頭,早被這規矩啃光了!”
    他話沒說完,一個衙役跑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
    劉大人臉色一變,站起來就走:“魏東來,你給我等著,這事沒完!”
    他走時,袖子掃落了桌上的《荒政全書》,書裏掉出張字條,是我昨天寫的賑災計劃,上麵列著“需向藩庫申請賑災銀三萬兩”,可旁邊用紅筆打了個大叉,寫著“藩庫無銀,著地方自行解決”——這就是他說的“地方自行解決”?
    接下來的日子,劉大人三天兩頭派人來查賬,說我“濫用賑災款”。
    他們拿著《錢糧賬簿》,指著“施粥開銷”那欄說:“一碗粥用多少米,都得記清楚,不然就是貪汙!”
    可他們卻對李富貴家糧倉裏的糧食視而不見。
    還讓人在縣城裏散布謠言,說我“疏浚河道驚動了河神,才引來旱災”。
    百姓們開始動搖,有人不敢再去工地,有人偷偷把渠填上——他們怕的不是河神,是劉大人的權勢,是這官場裏“官官相護”的規矩。
    夜裏,我坐在油燈下給恩師張大人寫信。
    王順磨墨道:“大人,這墨還是崇禎十五年庫存的,那年我爹作為裏正,被逼著在‘勸捐帖’上按了血手印。”
    筆尖在宣紙上頓了又頓,想寫洛城的苦,想寫劉大人的貪,可又怕牽連恩師。
    最後隻寫了八個字:“田園將蕪,亟待甘霖。”
    封好信,我對王順說:“找個可靠的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無論如何,要讓張大人收到。”
    王順重重地點點頭,接過信轉身離去。
    他走後,我看著桌上的《大明律》,翻到“官員貪腐”那章,上麵寫著“貪贓枉法者,斬”,可書頁邊緣,有人用小字寫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我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充滿了迷茫和不甘。
    不知道這封信能否帶來希望,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但我知道,為了百姓,我不能放棄。
    因為我明白,劉大人打壓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所有想為百姓做事的人;他維護的也不是李富貴,是這層層疊疊、相互包庇的官場製度。
    書童接過信時,屋簷的冰棱正好墜地,碎成十八瓣。
    我盯著信紙燒剩的灰燼,看“田園將蕪”四字如何卷成黑蝶,飛進洛城的風沙裏。
    接下來的日子,王順每日掃完縣衙前的槐葉,就蹲在門口數過往的馬蹄印,他袖口磨出的洞越來越大,像極了我給恩師信裏未寫完的話。
    有次暴雨衝垮了粥廠的甕鍋,我在泥水裏摸出半塊燒焦的米餅,突然想起婉娘說過:“等待的滋味,比觀音土還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