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琴房鈴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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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謹以此文,叩問第聶伯河冰封的浪——俄烏戰爭三載硝煙漫過凍土,那些嵌在琴縫裏的年輪、凝固在彈殼上的體溫,仍在等待一個解凍的春天。
讓每道尚未愈合的裂痕作證我們紀念的從來不是戰爭的刻度,而是斯大林格勒雪地裏共分的半塊麵包,是頓巴斯廢墟上交織的琴聲,是所有在炮火中緊攥對方手掌的靈魂。
願風攜帶這些字跡,掠過鐵絲網與戰壕——和平從不是遙遠的禱詞,而是此刻,你我眼中同一片未被硝煙遮蔽的星空。
……
三周年的雪粒砸在第聶伯河的冰麵,脆響像被踩碎的琴鍵。
基輔音樂學院琴房的暖氣片早涼透了,娜塔莎的指尖懸在古多克琴碎片上方——琴身上那道月牙形裂痕裏,凍土渣子正順著木紋往下掉,像誰沒擦幹淨的眼淚。
琴弓擦過鏽跡斑斑的弦時,《黑眼睛》的旋律突然卡殼。
紀念牆的影子爬進來,新刻的三百多個名字在暮色裏泛白,照片裏的人都在笑伊萬諾夫舉著修琴錘,佩特羅夫的口琴還含在嘴邊,德米特裏眉骨上的疤亮得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他們照片旁都別著半片琴鍵,左半邊西裏爾字母被指腹磨得發亮,右半邊藍黃絲帶在穿堂風裏打卷,纏成個解不開的結。
錄音鍵按下的刹那,電流雜音裏滾出1943年的風雪聲。
曾祖父的琴箱正撞在斯大林格勒的戰壕壁上,黑麵包渣混著謝爾蓋的血漬,在共鳴箱裏凝成暗紅色的琥珀。
娜塔莎突然捂住嘴——她聽見了,琴箱深處有兩雙手在摸索著打結,一雙是烏克蘭的,纏著藍線;一雙是俄羅斯的,攥著黃繩。
雪又下大了,落在紀念牆的玻璃上,暈開片模糊的白。
就像瑪莎奶奶說的裂痕會結疤,疤上能開花。
那些嵌在琴縫裏的凍土,終會在某個春天,長出纏在一起的根……
娜塔莎指尖撫過琴身那道月牙形蠟痕——這道被陽光曬暖的痕跡,總讓她想起五歲那年的午後,蠟筆在琴弦上蹭出的橙黃光斑,和媽媽安娜琴弓下漫出的《黑眼睛》旋律。
窗台的鈴蘭開得正盛,淡白的花瓣將影子繡在古多克琴的葡萄藤紋上,像誰用月光縫了道蕾絲邊。
安娜的指尖懸在第三根弦上,鬆香的氣息混著陽光漫過來時,五歲的娜塔莎舉著蠟筆撞進琴房,橙黃色的蠟筆在琴身蹭出彎月形的痕,像滴被午後陽光曬暖的血珠。
“媽媽,小鴨子在唱歌!”
娜塔莎把四分音符塗得胖乎乎的,蠟筆屑落在瑪莎奶奶織的羊毛毯上,與藏青色的羊毛纏成細小的球。
安娜撥響《黑眼睛》的和弦,旋律漫過毯麵時,琴頸內側的刻字被七月暖陽烤得發燙。
她指尖撫過“1943 年冬,贈吾孫”那行字,鼻尖突然飄來鬆節油的味道——祖父拉琴後總要用它擦指縫,指甲縫裏嵌著的木屑,總混著斯大林格勒的雪粒。
鬆香在指腹融化時,琴身那道彎月形蠟痕突然洇開細碎的光斑。
安娜盯著琴頸內側的刻字,娜塔莎的蠟筆屑正順著木紋往下爬,像極了祖父故事裏永遠下不完的雪。
“這道裂疤是冬風咬的。”
祖父總在擦拭琴身時摩挲琴箱左下角的裂紋。
那年他剛滿二十,斯大林格勒的雪片大得能蓋住步槍槍管,他背著這把古多克琴在戰壕裏蜷縮了整月。
琴箱裏藏著半塊黑麵包,是俄羅斯戰友謝爾蓋塞給他的,那士兵靴底凍裂的口子能塞進整根手指。
琴聲突然走調,第三根弦震顫著發出嗚咽。
安娜想起祖父說過,1943 年元旦那天,謝爾蓋用刺刀在琴箱內側刻下歪扭的星星。
當時德軍的炮彈正掀翻他們藏身的糧倉,謝爾蓋把他按在斷牆後,自己後背結的冰甲被彈片劃開長長的口子,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極了此刻娜塔莎蠟筆的橙紅。
“小安娜要記住,琴聲能擋子彈。”
祖父布滿老繭的手指劃過她的掌心。
反攻那天他抱著琴蹚過結冰的伏爾加河,琴弦在寒風中鳴響,謝爾蓋和其他戰友踩著琴聲衝鋒,烏克蘭的冬布拉與俄羅斯的巴拉萊卡琴在硝煙裏交織。
當他在屍堆裏找到謝爾蓋時,這把琴正壓在戰友胸口,琴腹的共鳴箱接住了那顆本該穿透心髒的子彈。
娜塔莎的蠟筆突然掉在羊毛毯上,橙黃色在藏青底色上暈開。
安娜慌忙按住顫動的琴弦,琴箱裏似乎還回蕩著祖父的歎息——戰爭結束後他在琴肚裏發現半片軍徽,烏克蘭的三叉戟與俄羅斯的雙頭鷹在鏽蝕中緊緊依偎,就像謝爾蓋總愛把他的軍帽疊在自己的軍大衣上。
陽光移過窗台時,鈴蘭花瓣突然簌簌飄落。
安娜看見琴頸刻字的凹痕裏,細小的蠟筆屑正在發燙,像極了祖父臨終前攥在掌心的那粒雪——那是從斯大林格勒帶回來的,六十年來始終沒融化。
“祖父拉琴時,琴盒裏總藏著半截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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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調整弦軸的手頓了頓,銅軸轉動的輕響裏,仿佛看見穿軍裝的老人蜷縮在戰壕裏,琴聲裹著香腸的油香,在零下四十度的嚴寒裏織出片小小的暖,“他說琴聲能讓凍僵的手指彎過來,就像春天能讓凍土變軟。”
門軸吱呀轉動,瑪莎奶奶端著熱牛奶進來,深棕色的披肩掃過琴盒銅鎖的瞬間,弦軸突然輕輕轉了半圈,發出細不可聞的嗡鳴。
“基輔來的信。”老人把信封放在譜架上,奶漬在米白色的信封上洇開,像朵突然綻放的白玫瑰,“藍廳獨奏會,下月十五。”
安娜的呼吸卡在喉嚨裏。
牆上祖父的軍裝照正對著她,黑白照片裏的男人眼神明亮,領口別著枚生鏽的手風琴徽章——那是1941年基輔音樂廳的紀念章,本該別在他的獨奏會上,卻陪著他沉進第聶伯河的冰窟。
她忽然想起瑪莎奶奶說過,祖父被炮彈掀進冰窟時,琴盒還緊緊夾在懷裏。
“鬆香在第二層抽屜。”她摸到根鬆動的弦,金屬軸在掌心硌出月牙形的印。
備用弦藏在琴盒夾層,油紙包上的字跡被歲月褪成淡金“予安娜,待她首演之日”。
祖父臨終前把這包弦塞進她繈褓,那時她的小手還握不住琴弓,隻能無意識地攥著那截冰涼的金屬。
娜塔莎突然拽她的衣角,蠟筆指向窗外。
老鍾表匠伊萬諾夫正往白樺樹杈上係銅鈴,風一吹,叮當聲混著遠處傳來的巴拉萊卡琴音,把《喀秋莎》的旋律揉得軟軟的。
“爺爺說,鈴鐺和琴聲是好朋友,會在風裏說悄悄話。”
安娜給琴弦上鬆香時,陽光從弦軸孔漏下來,在譜架投下細碎的金斑。
那根鬆動的弦突然震顫起來,像誰在遠處輕輕撥了一下 ——祖父說過,好琴會自己選日子發聲。
她望著琴頸內側漸漸隱去的刻字,忽然覺得,或許首演的日子,也是老琴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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