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坤卦·黃裳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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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蘭的油紙傘砸在艾草堆上時,繳費單上“脊髓損傷康複費”幾個字正被雨水泡得發脹。
    藍布衫袖口勾住卦攤流蘇,露出的腕上青紫勒痕,像極了前日溪邊見過的藤條,卻更深些,像用手術刀刻出來的。
    她攥著傘柄的手在抖,指節泛白,仿佛那傘柄不是木頭,是壓在她肩上的整座山。
    “男人躺了半年,孩子學費單壓在灶台磚下。”
    她捏碎手裏的艾草餅,碎屑粘在拇指舊繭上——那繭子中間有道豎紋,像壽衣上的盤扣。
    我盯著她的手,想起娘說“女人的手,磨出繭子才撐得起家”,可她這雙手,磨的不是繭,是血吧?
    卦盤坤卦爻辭被指腹蹭出朱砂,紅得像圍裙內層縫著的布條,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她偷偷藏的賣血收據。
    她指尖劃過“黃裳元吉”四個字,忽然抬頭“小師傅,‘黃裳’是啥?是說我該穿件黃衣裳討吉利嗎?”
    她的聲音發顫,像風吹過枯葦。
    師父用香灰在石桌上堆出山形“‘六五,黃裳,元吉’(坤卦·黃裳黃是土地的顏色,裳是彎腰幹活的樣子——就像莊稼紮根泥土,看著軟,其實韌勁最足,能扛住風雨),黃是土裏長出的正色,裳是彎腰插秧的姿勢。”
    他指尖劃過龜甲腹甲,那裏刻著戰國傷兵的姓名,其中一個“蘭”字,與她名字同音。
    “你看這‘蘭’字,下麵是‘土’,上麵是‘草’——草生在土裏,再難也得往上長。”
    她突然抹淚,袖口滑落露出針孔“上個月賣血,護士說我血管太細,紮了三次……”
    她別過臉,望著觀外的雨,“回家路上買的饅頭,掰給孩子時,那小崽子盯著我嘴唇說‘媽,你比紙還白’。”
    我數了數她袖口露出的針孔,新舊疊著有七個,像七星瓢蟲爬在腕上,隻是這“瓢蟲”,爬得人心裏發疼。
    送符去她家時,土坯牆根的草藥渣堆得比人高,她正係著打補丁的圍裙揉麵,見我們來,慌忙把腕上的淤青往袖子裏藏——那淤青邊緣泛著金黃,像曬幹的艾草。
    裏屋傳來大山叔的咳嗽聲,她往麵裏多加了勺麥麩,“他愛吃帶嚼勁的”,語氣輕快,可揉麵的力道卻重了,麵團在她掌心轉著,像在碾什麽苦東西。
    “秀蘭,給張婆婆送碗麵去。”大山叔在裏屋喊。
    她往麵碗裏多扒了勺豬油,圍裙下擺卻滲出暗紅,是換藥時沾的血。
    我瞥見灶台上的藥瓶,標簽被油煙熏得發黑,但“鎮痛”兩個字還能看清。
    她端碗出門時,腳步有些晃,卻挺直了背——像株被雨壓彎,卻不肯折的艾草。
    “娃作文寫‘我媽揉麵像春燕啄泥’。”
    她指著牆上獎狀,邊角被灶火燎出焦痕。
    轉身時,我看見她在藥渣包裝紙上寫滿歪扭的“蘭”字,恰與龜甲上的金文重合。
    筆畫裏總有些墨團,後來才發現是她流淚時滴在紙上的——原來她的字,是用淚泡過的。
    “陽白你看。”她從灶膛掏出個布包,裏麵是用孩子舊課本訂的本子,每一頁都記著大山叔的康複情況“今日能抬手指3次”“能說5個字”,最後一頁夾著片染血的艾草,“我學寫字呢,等他好了,念給他聽。”
    字縫裏夾著曬幹的花瓣,是孩子放學路上摘的,壓得平平整整,像藏著個春天。
    我忽然想起師父說的“黃裳”——黃是土色,是她腳下的泥;裳是彎腰,是她揉麵、喂藥、記康複日誌的姿勢。
    她哪裏是穿不起黃衣裳,她自己就是“黃裳”本身,把苦土踩在腳下,卻讓日子長出花來。
    去年冬至送符,撞見大山叔在輪椅上教兒子包餃子。
    竹簾上的餃子歪歪扭扭,沾麵粉的手指卻格外穩。
    李秀蘭在院裏曬梅幹,遞來塊年糕“加了你師父給的桂花。”
    鬢角新添的白發在陽光下發亮,圍裙內層的布條被歲月磨得隻剩經緯線,卻被梅汁染成金黃,恰如坤卦“黃裳”的正色。
    暮色漫過觀門時,她家煙囪升起的炊煙像條軟帶子係在山腰,紋路竟與龜甲“坤”字金文如出一轍。
    硯池裏的杏葉隨墨旋轉,忽然懂了厚德載物不是背石頭走路,是把石頭磨成土,再在土裏種出花來,哪怕土裏埋著血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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