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除夕將至
字數:6967 加入書籤
一月底的托爾托薩,卡莫村在冬日的寒風中喧囂而熱鬧,地中海的鹹濕氣息混雜著柴火與烤餅的香氣,飄蕩在石牆與泥瓦房之間。夏曆除夕將至,歸鄉的沙陀人拖著吱吱作響的木車,載著布匹、幹果和香料,陸陸續續回到村子。村口大道上,孩子們追逐嬉戲,笑聲清脆;井邊,婦人們汲水閑聊,分享除夕祭祖的準備。
村子中央的廣場上,蕭書韻和紮伊納布正忙得熱火朝天。蕭書韻一襲青布長衫,袖子高高挽起,手持一把粗糙的葦帚,賣力地清掃著院落裏的落葉和塵土。她的臉頰被寒風吹得微紅,額頭上卻滲出細密的汗珠,嘴裏還哼著不知名的震旦小調,曲調悠揚卻帶著一絲鄉愁。紮伊納布則裹著深色頭巾,麻利地擦拭著木窗框,嘴裏不時冒出幾句天方教的禱詞。她們偶爾停下來對視一眼,笑著抱怨這房子怎麽總也打掃不完,卻又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不遠處,觀音奴的身影一閃而過,宛如幽靈。她披著一件破舊的灰色鬥篷,帽簷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鬥篷下擺被雜草勾得亂七八糟,沾著濕泥與未幹的血斑,看不出是人是鬼。她手裏提著一把鋤頭和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袋口縫得死緊,像是包著什麽脈動的東西,偶爾傳出幾下細微卻令人不安的窸窣聲。
觀音奴行色匆匆,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力量驅趕著,穿過村裏蜿蜒狹窄的羊腸小道。每當有村民路過,她便迅速低頭,腳步一頓,貼牆而行,仿佛陰影本身長了雙腳。幾個孩子藏在屋後悄悄張望,竊竊私語:“她的鬥篷裏藏著蛇呢,我昨晚聽見嘶嘶聲!”另一個則搖頭:“不對,我看她從墳地那邊回來,說不定在刨死人骨頭煉黑魔法!”
自從來到托爾托薩,觀音奴總在黃昏時分神神秘秘地回村,身上總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味——青草、濕苔、老木、爛泥,還有點淡淡的鐵鏽味,有人說像山裏剛挖出來的棺材板子,有人則幹脆形容是“風吹半月死蛇爛”,惡心得直皺眉。觀音奴每次都在附近那片樹林裏鑽進鑽出,一頭紮進去幾個時辰,有時甚至天黑了還不見人影。
起初大家以為觀音奴在找什麽藥草,後來見她每次都是空手而歸,卻眼神發亮、嘴角帶笑,便有人嘀咕她是不是被山鬼迷了魂魄,日日尋寶尋得瘋魔。觀音奴嘴裏倒是說得振振有詞,什麽“沙陀人的寶藏”、“沙陀人祖上留下的金子”等神神叨叨的話,但除了觀音奴自己,沒人信這胡扯。李漓聽觀音奴說這些隻當耳邊風,從未當真——他壓根不記得自家哪代祖宗還有閑情埋金子玩傳說。
蕭書韻站在門口,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眼角微微跳了跳,眉頭越皺越緊,低聲對紮伊納布嘀咕:“這丫頭,最近越發古怪了,怕不是又在搗鼓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紮伊納布正倚著門框磨指甲,聽了這話撇了撇嘴,笑得滿不在乎:“她這人腦子有毛病,理她幹嘛。再這樣下去,別說寶藏,她怕是先要把自己埋進去了。”
蕭書韻輕輕哼了一聲,卻沒說話,隻是目光仍停在那片被黃昏吞噬的小樹林方向,若有所思。
與此同時,約安娜和比奧蘭特的“實驗室”——一間改裝過的穀倉——裏正熱火朝天地忙碌著。穀倉的木門半掩,裏麵飄出陣陣橄欖油和蜂蠟的香氣,夾雜著某種花草的清苦味道。約安娜盤腿坐在地上,麵前擺著一堆陶罐和木杵,專注地搗碎幹枯的草藥,嘴裏念叨著配方的比例。比奧蘭特則站在一旁,拿著一塊粗布小心翼翼地攪拌著一鍋正在加熱的乳膏,臉上滿是興奮:“再加點薰衣草油,香味得更柔和些,天方教的貴婦們最愛這個!”穀倉外,埃爾雅娜和伊納婭已經等得不耐煩,催促她們趕緊拿出樣品——十字教世界的貴族與騎士夫人們和天方教世界的哈裏發後宮,都在等著這神奇的防曬膏來保護她們嬌嫩的皮膚。
村子另一頭,朗希爾德的家門口卻是一片祥和。她斜靠在鋪著羊毛毯的木床上,啃著一塊剛烤好的大麥餅,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裹在寬鬆的亞麻裙裏,整個人散發著母性的光輝。薩赫拉和幾個鄰居婦人圍在她身旁,七嘴八舌地傳授著保胎的“秘方”:喝羊奶、吃棗子、千萬別碰冷水。朗希爾德隻是笑著點頭,懶洋洋地伸了個腰,嘴裏嘀咕:“吃吃睡睡,真是最好的日子。”她身旁的小桌上,擺著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和一碟蜜餞,香氣撲鼻,引得窗外的野貓都探頭探腦。
然而,這份節日的喜慶卻被村東側的一片混亂喧囂蓋過——六百多亞美尼亞流民的到來,讓卡莫村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忙碌與挑戰。村東的空地上,臨時搭建的帳篷和木棚密密麻麻,宛如一片雜亂的蜂巢。五百多亞美尼亞人,拖家帶口,衣衫襤褸,擠在這片新開辟的營地裏。他們被十字軍以“異端”之名從耶路撒冷驅逐,北上返鄉的路上耗盡了糧食與氣力,形容憔悴,眼神中滿是疲憊與不安。空氣中彌漫著烤焦的穀物、汗水和牲畜糞便的味道,哭聲、爭吵聲與孩子的尖叫交織在一起。幾個婦人圍著火堆,用僅剩的麥粉烙餅,餅麵焦黃,散發著微弱的香氣;幾個瘦弱的男人則揮舞著借來的鐵鍬,試圖在凍硬的土地上挖出水渠。孩子們追逐著一隻叼著骨頭的野狗,跌跌撞撞,泥水濺了一身。
赫利站在營地中央一輛破舊牛車旁,成了這群流民的支柱。她身著皮甲,腰間短劍微微反光,頭發簡單紮在腦後,臉上滿是風塵與疲憊,手裏攥著一卷粗糙的羊皮紙,上麵潦草記錄著新村民的名單、分配的土地和物資。她眉頭緊鎖,目光掃過營地,試圖在混亂中理出頭緒。幾個亞美尼亞長老圍著她,操著夾雜希臘語和亞美尼亞語的口音,爭論不休。一位白須老者揮著手,抱怨水源太遠,牲畜不足;另一位年輕些的男人則激動地嚷道:“我們需要更多的木材!這些帳篷擋不住夜裏的寒風!”赫利深吸一口氣,聲音堅定卻難掩疲憊:“水渠正在挖,木材明天會從托爾托薩運來。你們得先把地開出來,春天就能種上小麥!另外,我還會在這裏搞一個白紙作坊,我會讓大家過上安穩日子的。”赫利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卻也透著對同胞的關切。
李漓站在不遠處,默默注視著赫利的背影。他一身沙陀人的長袍,雙手抱胸,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在他的擔保下,這群亞美尼亞人才得以安頓在卡莫村及周邊,填補塞爾柱人撤離後的人口空缺。然而,赫利如今滿心撲在安置新村民上,忙得連和他喝杯麥酒的時間都沒有。李漓搖了搖頭,低聲自嘲:“這女人,怕是把我也給忘了。”
漸漸的,卡莫村在冬日黃昏的薄暮中喧騰起來。寒風裹著地中海的鹹腥味,拂過村口的石牆與泥瓦房,空氣中夾雜著柴火、烤餅和牲畜的氣息。一支車隊浩浩蕩蕩駛入,更將這小村推向高潮。車輪碾過凍硬的土路,吱吱作響,馬蹄踏地,揚起塵土,鈴鐺叮當,引得村裏的孩子和野狗追逐著喧囂而來的車馬。
車隊足有七八輛馬車,裝飾各異,有的車廂裹著粗麻布,有的鑲著銅片,雕花木框在夕陽下閃著微光。車夫吆喝著,揮舞皮鞭,馬兒噴著白氣,步伐整齊。村人紛紛探頭,婦人們停下汲水的活計,孩子們踮腳張望,竊竊私語:“這是哪來的貴人?”車隊徑直駛向村子深處李漓的舊宅,那座半木半石的宅邸,雖有些年頭,卻依舊氣派,門前兩棵老橄欖樹在風中搖曳。
李漓正在宅院裏翻看一卷羊皮卷書籍,忽被院外的喧囂驚動。他推開木門,踏出門檻,迎麵便見車隊停在宅前,塵土未散,車上下來一群女子,衣著華麗,風塵仆仆卻難掩風姿。莎倫、梅琳達、哈達薩、瑪爾塔、迪厄納姆、帕梅拉、蘇麥雅——這些曾與他同歡共苦的伴侶,竟齊齊出現在眼前!她們個個麵帶笑意,眼神或嬌媚或戲謔。
“莎倫,你終於回來了!”李漓快步上前,握住莎倫的手,喜悅溢於言表。
最引人注目的,是莎倫。她一襲深灰長裙,腰間係著鑲銀絲的腰帶,烏發盤成複雜發髻,懷裏卻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孩。那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裹在柔軟的羊毛毯裏,小臉粉嫩,睡得正香,細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莎倫低頭輕哄著女兒,臉上滿是母性的溫柔,抬頭見李漓,眼中閃過一絲眷戀,笑道:“少爺,你想我回來,我當然得回來。安托利亞的生意轉給別人了,我打算在這兒開個店,好好陪你……還有我們的小妮子。”她輕輕晃了晃懷中的嬰孩,語氣輕快卻帶著驕傲。
李漓怔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名熟睡的女嬰臉上。她小小的身子蜷在莎倫懷中,鼻翼輕動,唇角微張,仿佛夢裏還在吮著乳。李漓心頭一熱,一股柔軟的情緒不由得漫上心頭。他快步走上前,輕輕握住莎倫的手,臉上是難得的溫柔神色:“莎倫……她是……我們的女兒?”李漓低下頭,想去碰一碰那稚嫩的小臉蛋,又生怕吵醒她,手指懸在空中僵住,樣子格外笨拙。
莎倫忍不住輕笑出聲:“當然是啊!我給她起名叫‘艾米莉’。不過你要不要也給她一個震旦的名字?”
“李萩。”李漓笑著說出那個名字,聲音低而溫柔,仿佛怕吵醒小小的艾米莉。
莎倫輕輕重複了一遍:“李萩……真好聽。對了,阿貝貝生了個兒子,她自己給孩子取了阿姆哈拉名字,叫鐵沃德洛斯,阿貝貝說一定要你親自給他起個震旦名,還讓蘇爾家的商船把信帶回去。”
“兒子?”李漓一愣,轉而笑道,“和她一樣黑乎乎的嗎?”
“你兒子可比她白多了!”瑪爾塔在旁笑著打趣,“你又不是黑人,孩子混出來的顏色比我們想象的淡多了。”
“那就叫他‘李桼’。”李漓想了想,點點頭,“桼是用來塗木的漆,也黑,也亮,有光澤。”
“都好啦,反正我也聽不懂震旦話。”莎倫坦率地笑著攤了攤手,“阿貝貝說了,有了正式的名字,就是你們沙陀人了,或者說——就是個震旦人了,不管他膚色是什麽,應該至少將來能從你手裏得到一個種植園吧。”
“……好像,是這麽回事。”李漓被她一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撓了撓後腦,眼角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主人,我們坐了四天的船,頭都暈乎乎的!”哈達薩揉著額角,嬌嗔道。她一身希伯來人風格的紗裙,膚色如蜜,頸間掛著串碧璽項鏈,“我的旅館也盤出去了,我想跟大衛他們的遷徙隊伍去震旦,先來托爾托薩落腳,行不行嘛?”她歪頭看向李漓,語氣半是撒嬌半是試探。
“怎麽,隻歡迎莎倫,不歡迎我們?”梅琳達叉著腰,笑著打趣。她一頭金發在鬥篷下若隱若現,身披一件鑲毛邊的綠絨袍。
李漓撓撓頭,露出憨厚的笑:“那當然不是!你們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他環顧眾人,目光掃過帕梅拉、瑪爾塔、迪厄納姆和蘇麥雅,心中既暖且亂。
蘇麥雅輕笑,上下打量著李漓的舊宅,戲謔道:“這就是你的家?嘖嘖,看來從前的你也不比我有錢嘛。”她一身淡藍長袍,袖口繡著天方教的星月紋,氣質優雅,語氣卻帶著幾分調侃。
迪厄納姆接過話頭,語氣務實:“我們聽說,十字軍占了耶路撒冷後,朝聖的歐洲人越來越多,你的卡莫村又在這條路上,生意好做得很。所以我們都打算來這兒開店,賺點錢!”
“當然,”梅琳達湊近,眨了眨眼,“莎倫還說,你們沙陀人要過什麽震旦的除夕,我們好奇得緊,特意趕來看看熱鬧!再說,你老不回安托利亞去,我們就來你這裏定居啦!”她笑得肆意,引得眾人哄笑。
“你們都離開安托利亞,雅詩敏會不高興吧……”李漓撓了撓鼻子,語氣裏帶著點遲疑和自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麻煩的舊賬。
瑪爾塔卻忽然指向車隊後方,神情一變,喊道:“阿裏維德少爺!你看——最後那輛馬車,下來的是誰?”
李漓循聲望去,隻見那輛雕刻繁複的馬車緩緩停下,車身塗著深藍與銀白相間的圖騰紋樣,車門簾被輕風掀開,露出一道白紗的輪廓。隨即,兩名女子先後踏下車階。
那是——雅詩敏和紮芙蒂雅。雅詩敏一襲月白色紗裙,裙擺曳地,薄紗輕覆頭頂與麵頰,僅露出一雙如水的眼眸。她舉止嫻靜,步伐輕緩,如月下蓮影,帶著幾分羞澀,也像帶著什麽未說出口的委屈;她身旁的紮芙蒂雅則截然不同——身穿緊身黑色羊毛長裙,腰線利落,步伐如刀鋒般利落有力。
“你們怎麽也來了?”李漓愣住,語氣裏滿是驚訝與不知所措。
紮芙蒂雅卻早已大步走上前,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爽朗:“我奉威尼斯元老院之命,來聯絡托爾托薩和雅法的事務。反正這些地方——”她掃了他一眼,眼裏帶著調侃,“說到底不都歸你管嗎?你在,我來;你不在嘛,安托利亞也沒什麽意思,沒了靈魂,誰還待得住?”
“看來,黑寡婦追上門來了……”蓓赫納茲輕聲嘟囔到。
紮夫蒂雅聽到這話,便話鋒一轉,壓低聲音,卻故意吊著調子:“後麵那趟船,估計還會有人來哦!阿格尼、古夫蘭……似乎都在打聽你什麽時候到這裏,隻是我們離開時,她們還在各自領地處理爛攤子。至於領地?別擔心,她們兩位各有親信,管事兒都不是問題。離開一陣子,不會出亂子的。”說到這兒,紮夫蒂雅聳聳肩,一副“這很正常”的模樣。
雅詩敏卻低著頭,雙手絞著裙角,聲音細若蚊鳴:“我……我把安托利亞的政務都交給塔齊娜了。自從我掌控安托利亞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我並不熱衷權力……”她頓了頓,臉頰泛紅,鼓起勇氣抬頭:“我想你了……”此言一出,周圍的女子們或輕笑或挑眉,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李漓幹咳一聲,臉上掛著尷尬的笑,趕緊轉移話題:“呃,先進屋吧!嘿嘿,外麵冷,屋裏暖和!”他轉身推開宅門,招呼眾人入內。舊宅的廳堂寬敞卻簡樸,壁爐裏柴火劈啪作響,木桌上擺著幾碟幹果和麥芽汁。仆人們手忙腳亂地搬來木椅,點燃油燈,屋內漸漸亮堂起來。女人們嘰嘰喳喳,有的抱怨路途顛簸,有的討論開店的打算,有的則好奇地打量屋內帶著若隱若現的震旦風格的擺設。
院外,車夫們忙著卸下行李,箱籠堆得像小山,裏麵裝滿了布匹、香料、首飾和賬本。村裏的沙陀人聞訊趕來,圍觀這群異鄉女子的到來,孩子們擠在人群中,盯著車隊的駿馬和華服,眼睛亮晶晶。就在這時,遠處塵土揚起,又是一隊車馬正緩緩駛來。夕陽的餘暉照在車隊前方高高豎起的旗幟上,那是黑底金鷹的紋章,其上綴著紅白相間的條紋與十字——赫然是神聖羅馬帝國薩裏安家族的徽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李漓不由自主地向遠處望去,眼角一動,眉頭微挑:“這不是……”
“是賽琳娜提前回來給你過年了,哈哈哈!”蓓赫納茲微微眯眼,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雙手抱胸,語氣裏帶著十成的調侃意味:“還帶著她的寶貝兒子——萊昂哈德。看來是早幾天就從城裏趕回來了。大概是看見那麽多女人從托爾托薩碼頭魚貫登岸,直奔卡莫村,賽琳娜終於坐不住了吧。我看啊——她這樣急匆匆趕回來,分明是來‘立規矩’的。別忘了,現在這地方可在萊昂哈德名下——托爾托薩、卡莫村、你家這口鍋……全都姓薩裏安啦。嘖,嘖,嘖……哈哈哈哈……”蓓赫納茲笑得肆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