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到不含一絲雜質的問句，精準地剖開了洛根·格裏姆納爾的靈魂。
    將他那燃燒了萬年的、名為“驕傲”的心髒，血淋淋地摘出。
    讓他看。
    讓他看清楚上麵布滿的、名為“無能”與“虛妄”的醜陋疤痕。
    “呃……嗬……”
    洛根的喉嚨裏，發出了野獸瀕死般的、痛苦的嗬聲。
    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比恐懼更深沉、更徹底的……信念坍塌。
    那十七分鍾的推演，像一根淬了劇毒的鐵釘，被野蠻地釘入了他的認知核心。
    他甚至能清晰回憶起畫麵中，戰團最勇猛的狼衛，在被嗜血者撕開胸膛時，眼中的錯愕與不甘。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一個殘酷的事實：
    對方說的，是對的。
    他所謂的“榮耀之死”，不過是一場自我感動。
    他所謂的“忠誠扞衛”，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麵前，連拖延敵人十幾分鍾都做不到。
    屈辱。
    深入骨髓的屈辱感，灼燒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不……”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
    “不！！！”
    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從這位老狼王的胸腔中爆發出來，那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憤與決絕。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蒼老的臉上，所有的迷茫與動搖都被強行壓下，隻剩下屬於芬裏斯頭狼的瘋狂。
    “我們寧可戰死！也絕不接受被奴役！！”
    他高高舉起了那隻握著斷斧的手，指向天空，指向那座沉默的戰爭月亮。
    “太空野狼，沒有孬種！”
    “想讓我們跪下，就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這番話，瞬間點燃了王座大廳內那壓抑到極致的氣氛。
    “吼！沒錯！殺光這些鐵皮罐頭！”
    “芬裏斯的狼崽子，隻向帝皇下跪！”
    “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一部分年輕的、熱血上頭的野狼戰士，被狼王的悲壯宣言所感染，他們揮舞著武器，發出了震天的怒吼。
    他們寧願選擇一個看得見的、悲壯的結局，也不願接受那個看不懂的、屈辱的未來。
    然而，更多的人，沉默了。
    那些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千年的老兵，那些親眼見證過無數次“榮耀之死”的狼衛們，他們沒有嘶吼。
    老狼衛貢納爾，雙膝一軟，手中的動力斧“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他沒有去看自己的狼王，而是死死地盯著那片全息投影，盯著那被定格的、同胞異變成野獸、互相啃食的、地獄般的最終畫麵。
    他渾濁的雙眼裏，流下了兩行無聲的淚水。
    那畫麵，澆滅了他們心中名為“僥幸”的火焰。
    榮耀？
    那是什麽？
    是變成一頭隻知道撕咬血肉的畜生嗎？
    混亂，在太空野狼這個以團結和勇猛著稱的戰團內部，無聲地蔓延。
    就在這時，但丁的全息影像，發出深深的歎息。
    那歎息聲很輕，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洛根。”
    但丁的聲音，平靜而又充滿了過來人的悲憫。
    “不要用凡人的情感，去揣測神明的邏輯。”
    他那張被麵具遮擋的臉，轉向那些還在叫囂的年輕戰士，聲音裏不帶一絲波瀾，卻字字誅心。
    “在大人的眼中，我們，與混沌，都隻是數據流。”
    “唯一的區別在於……”
    他的話語，精準地切中了要害。
    “我們有機會打破這萬年的黑暗，打破人類的命運枷鎖。”
    “而混沌，隻能被清除，永遠消失。”
    “命運的枷鎖……”洛根咀嚼著這幾個字，聲音沙啞，“你的意思是，我們基因中的烏芬詛咒？”
    “是，也不全是。”
    但丁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卻又引人深思的回答。
    “血渴與黑怒，是我們的枷鎖。烏芬詛咒，是你們的枷鎖。”
    “而‘失敗’，洛根，‘失敗’才是懸在所有人類頭頂的、最沉重的枷鎖。這份失敗，源自那複雜多變的人性。”
    “萬年以來，我們從未掙脫過它。我們隻是在用更多的失敗，去粉飾最初的失敗。”
    “而大人……”
    但丁的聲音中，帶上狂熱的敬畏。
    “他是唯一一個，能帶領我們砸碎所有枷鎖的存在。”
    “代價，就是拋棄那些早已被證明是‘錯誤’的、低效的東西。”
    “比如，你們現在所執著的、可笑的驕傲。”
    這番話，比之前那十七分鍾的“死亡直播”，還要殘忍。
    它指出太空野狼，乃至所有阿斯塔特戰團，萬年以來的各自為政，才是導致人類麵臨混沌時疲軟無力的根本原因。
    王座大廳內，連最後的嘶吼聲都消失了，隻剩下粗重的、壓抑的喘息聲。
    洛根·格裏姆納爾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幾乎要站立不穩。
    他引以為傲的戰團，他守護萬年的家園，他堅守一生的信念……
    在今天，在短短的半個小時內，被從裏到外，從精神到物質，砸得粉碎。
    就在這時。
    嗡——
    那片將他們包裹的全息投影，再次發生了變化。
    畫麵一轉，不再是過去的推演，而是實時的、犬牙要塞之外的戰場。
    他們看到，那些暫時陷入呆滯的恐虐惡魔，在混沌本能的驅使下，已經重新組織起了攻勢。
    那頭被無視了許久的嗜血者，再次發出了震天的咆哮，它那巨大的黃銅戰斧，遙遙指向了犬牙要塞的殘破城牆。
    血紅色的浪潮，即將再次拍打過來。
    而另一邊，那數以百萬計的、從天而降的戰爭機器人，已經全部落地。
    它們沒有立刻發起攻擊，而是在距離要塞五百米的位置，停下了腳步。
    它們組成了一道沉默的、由鋼鐵與死亡構築的包圍圈。
    幽藍色的單眼，靜靜地注視著要塞內，這些正在為“尊嚴”而糾結的碳基生物。
    冰冷的殺意實質般席卷了整個戰場。
    一個冰冷的、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所有太空野狼的腦海中響起。
    “選擇。”
    緊接著，在那片全息投影的正中央，出現了一個巨大而醒目的、由幽藍色數據構成的倒計時。
    【60】
    【59】
    【58】
    那不是威脅。
    那隻是一個陳述。
    一個關於他們還剩下多少“思考時間”的、冷酷的陳述。
    就在倒計時跳到【55】的瞬間，一頭狂暴的恐虐血犬繞過了野狼的防線，嘶吼著撲向了那道鋼鐵陣線。
    它甚至沒能靠近三十米。
    距離它最近的一台戰爭機器人，連頭都沒有轉動一下，隻是左臂的炮口微抬，一道幽藍色光束一閃而逝。
    那頭血犬，連同它腳下的一大片凍土，瞬間被氣化。
    洛根·格裏姆納爾死死地盯著那個不斷跳動的數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每一次收縮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
    他看到，身邊的狼衛們，有的已經放下了武器，臉上是認命般的麻木。
    有的，則依舊緊握著鏈鋸劍，身體卻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他的目光，掃過但丁那毫無波瀾的全息影像，掃過要塞外那無窮無盡的惡魔大軍，最後，落在了那道沉默而又致命的鋼鐵包圍圈上。
    內有惡魔環伺。
    外有神明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