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繳費窗口冰冷的隊伍，像一條緩慢蠕動的蛇。陳默攥著手機，屏幕上那條“收到轉賬.00元”的短信，是此刻唯一能給他帶來一絲暖意的東西。他將張磊轉來的錢連同之前借到的零碎，一起繳了進去。厚厚一遝現金遞進去，換來一張新的繳費憑證和一句冰冷的“賬戶餘額充足，請保持”。
    看著那張憑證，陳默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瞬，但隨即又被更深重的疲憊和壓力取代。這錢，隻是填上了今天的窟窿。明天呢？後天呢？張磊的錢，是要還的。而icu的賬單，就像一台永不停止的碎鈔機，每一天都在瘋狂吞噬。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醫院，冰冷的晨風讓他打了個寒噤。一夜未眠，加上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感覺頭重腳輕，胃裏空得發慌，卻一點食欲都沒有。他想找個地方坐坐，緩一口氣。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姐姐陳嵐打來的。
    “默默，你在哪？繳費怎麽樣了？”陳嵐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擔憂，背景音裏有孩子的哭聲和李明軒隱約的斥責聲。
    陳默的心猛地一緊：“姐…繳上了…暫時夠了。”他聲音沙啞，“是…是磊子借我的錢。”
    “張磊？”陳嵐愣了一下，隨即是深深的歎息，“磊子是個好兄弟…這份情，咱們得記一輩子。”她的聲音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感激，也有更深的憂慮。“默默…你…你還好嗎？”
    “我…沒事。”陳默強撐著回答，鼻子卻有些發酸。他怎麽能好？巨大的債務像山一樣壓在心頭，楊雪生死未卜，楊家的嘴臉曆曆在目…他隻是不敢在姐姐麵前崩潰。
    “沒事就好…”陳嵐的聲音頓了頓，背景音裏孩子的哭聲更大了，夾雜著李明軒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哭哭哭！就知道哭！看看你媽幹的好事！”然後是陳嵐捂著話筒壓低聲音的安撫：“陽陽乖，別哭了…媽媽馬上來…”
    陳默的心瞬間揪緊了。他能想象出姐姐家裏的情景。陽陽的哭聲像刀子一樣紮在他心上。“姐…陽陽他…”
    “沒事！小孩子鬧脾氣！”陳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意的輕鬆，但陳默能聽出其中的勉強和慌亂，“默默，你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吃點東西。下午…下午等探視時間，我們再一起去看看小雪。”她匆匆交代完，似乎怕陳默再問，又補了一句，“我先去哄陽陽了，掛了！”
    電話被倉促掛斷，隻剩下忙音。陳默握著手機，站在冰冷的街頭，聽著那忙音，心一點點沉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電話那頭姐姐的兵荒馬亂，能感受到姐夫的憤怒，能想象到小外甥陽陽的委屈和不解。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因為他簽下的那個名字，因為他扛下的這個無底洞！愧疚感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他失魂落魄地在醫院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路邊攤，要了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麵。麵湯是溫的，麵條有些坨了。他機械地往嘴裏塞著，味同嚼蠟。腦海裏反複回響著陽陽的哭聲和姐姐強裝鎮定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不僅把自己推入了深淵，還把最親近的姐姐一家也拖了進來。
    與此同時，陳嵐家。
    小小的兩居室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客廳地板上，散落著被撕碎的畫紙和折斷的蠟筆。五歲的陽陽坐在地上，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陪我比賽…嗚嗚…你騙人！媽媽是大騙子！”陽陽一邊哭，一邊用小手用力拍打著地板，發泄著被欺騙和忽視的委屈。今天是他幼兒園親子繪畫比賽決賽的日子，陳嵐昨晚明明答應得好好的，一定會陪他去，給他加油。可一大早，陳嵐就匆匆忙忙出門，甚至沒來得及給他做早飯，隻留下一句含糊的“舅舅有事，媽媽去醫院一下，很快回來”，就消失了。結果，比賽都快開始了，媽媽還沒回來！爸爸陰沉著臉，隻說媽媽有事。
    李明軒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他剛掛掉公司催他回去處理一個緊急技術問題的電話，本就煩躁的心情被兒子的哭鬧徹底點燃。他看著地上哭鬧的兒子，又想起陳嵐一大早接了個電話就魂不守舍、連兒子最重要的比賽都拋下不管的樣子，一股壓抑了一夜的怒火再也控製不住。
    “夠了！別哭了！”李明軒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帶著壓抑的暴怒，“哭有什麽用！你媽心裏隻有她那個弟弟！哪有空管你！”
    陽陽被爸爸的怒吼嚇得一哆嗦，哭聲噎在喉嚨裏，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爸爸，小嘴癟著，眼淚無聲地往下掉，更加可憐。
    陳嵐剛掛掉陳默的電話，衝進客廳，就看到這一幕。兒子的驚恐無助，丈夫的暴怒指責，像兩把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心。
    “明軒！你衝孩子吼什麽！”陳嵐心疼地衝過去，想把兒子抱起來。
    “別碰他！”李明軒猛地擋開陳嵐的手，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在她臉上，“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你有個兒子？！陳嵐！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陽陽的比賽呢？！你答應他的事呢？！全忘了？！就為了你那個寶貝弟弟？！為了他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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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軒！不是女朋友！是救命！楊雪她…”陳嵐試圖解釋。
    “救命？！”李明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諷刺和憤怒，“她楊雪的命是命！我兒子的比賽就不是事？！陳嵐！你搞清楚！陽陽才是你兒子！這個家才是你的家！你弟弟他是個成年人了！他惹出來的爛攤子，憑什麽要我們全家跟著買單？！昨晚你偷拿家裏的錢，我沒跟你計較！今天你又為了他，把兒子丟在家裏不管不問！你到底想怎麽樣？！這個家你還想不想要了？！”
    “我沒有不管陽陽！我是…”陳嵐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巨大的委屈和壓力讓她渾身顫抖。
    “你是什麽？！”李明軒打斷她，指著地上散落的畫紙和哭得打嗝的兒子，“你看看！這就是你管的結果？！陳嵐！我告訴你！昨天那八萬塊，是陽陽國際小學的定金！是給他鋪路的錢！那是我們省吃儉用、一點一滴攢出來的！不是給你拿去填你弟弟那個無底洞的！更不是讓你拿去給一個陌生女人治什麽絕症的！”
    “明軒！那是救命的錢！楊雪她…”陳嵐心如刀絞，試圖讓丈夫理解那份緊迫。
    “救誰的命？！”李明軒的怒火徹底爆發，他猛地一腳踢開腳邊一個塑料玩具，發出刺耳的聲響，“她楊雪的命是命！那我們呢？！陽陽的未來呢？！就活該被犧牲掉嗎？！陳嵐！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心裏根本就沒有這個家！”
    “我沒有！明軒！我…”陳嵐淚流滿麵，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所有的語言在丈夫的憤怒和兒子的眼淚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一邊是生死垂危、弟弟豁出一切要救的女孩，一邊是丈夫的決絕和兒子被傷害的委屈…她感覺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每一半都在流血，都在劇痛。
    “別說了！”李明軒粗暴地打斷她，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那是一種心死之後的冷漠，“錢的事，我不會再追究。但陳嵐，你給我聽清楚：從今往後，你弟弟的事，你少管！更不準再動家裏一分錢！尤其是陽陽的教育基金！那是底線！你要是再敢動…”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冰渣子，“我們就離婚！陽陽歸我！”
    “離婚”兩個字，像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劈在陳嵐的頭頂。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看著他眼中那決絕的冰冷和毫不掩飾的厭惡，心像被瞬間掏空，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黑洞。
    “爸爸…媽媽…你們別吵架…”陽陽被父母激烈的爭吵徹底嚇壞了，他停止了哭泣，小臉上滿是恐懼，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想要去拉陳嵐的衣角。
    看著兒子驚恐無助的眼神，聽著丈夫那冰冷的“離婚”威脅，陳嵐隻覺得天旋地轉。她猛地蹲下身，緊緊抱住兒子小小的、顫抖的身體，將臉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壓抑了許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浸濕了孩子的衣服。她哭得無聲而絕望，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巨大的痛苦和撕裂感，幾乎要將她徹底摧毀。
    李明軒看著抱在一起痛哭的妻兒，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但最終，那抹冰冷和失望占據了上風。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看她們，轉身大步走進書房，“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沉重的關門聲，像一記重錘，砸在陳嵐的心上，也徹底關上了這個家曾經溫暖的門。
    客廳裏，隻剩下母子倆壓抑的哭泣聲。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雨絲細密，寒意刺骨。陳嵐緊緊抱著兒子，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地崩塌、陷落。丈夫的決裂，兒子的恐懼，弟弟的深淵…她像一個溺水的旅人，被冰冷的海水淹沒，看不到一絲光亮。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了那個躺在icu裏、生死未卜的女孩，和她那如山般沉重的醫療賬單。她恨楊雪的病嗎？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份“擔當”，這份“情義”，付出的代價，已經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極限，正在將她所珍視的一切，都拖入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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