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在陳默那間破舊的出租屋裏住了下來，像一株被強行移植到貧瘠土壤中的病弱蘭花，沉默地適應著惡劣的環境。
    陳默的生活節奏變得更加瘋狂。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機器，在三個高危工作之間連軸轉。天不亮就出門，深更半夜才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來。他將自己賺到的每一分血汗錢，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往往隻是一個饅頭一碗麵的錢），其餘全都填進了楊雪後續治療和藥費的無底洞中。激素、免疫抑製劑、保腎藥、定期複查…每一項都像張開巨口的怪獸，吞噬著他透支生命換來的微薄收入。
    高利貸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疤臉強的電話像催命符，隔三差五就打來，語氣一次比一次不耐煩，提醒他還款日期和那可怕的利滾利數字。陳默隻能低聲下氣地懇求寬限，承諾一有錢就還，換來的是電話那頭冰冷的威脅和嘲諷。每一次掛斷電話，他都驚出一身冷汗，巨大的恐懼感讓他夜不能寐。
    楊家人仿佛忘記了楊雪的存在。除了李金花會定期打電話給陳默，用各種刻薄的語言催問楊雪的複查結果和藥費是否按時繳納，提醒他“小雪身體金貴，藥不能停”之外，鮮少有人來看望。楊雪對此似乎也習以為常，甚至…隱隱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她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躺在床上，看著那麵被隔壁樓牆壁堵死的、毫無風景可言的小窗發呆，或者翻看陳默從舊書攤淘來的幾本破舊雜誌。她很少和陳默交流，隻有在陳默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給她端水遞藥時，才會低低地說聲“謝謝”，聲音依舊虛弱，眼神卻不再是最初的抗拒和絕望，而是一種深沉的、認命般的平靜。
    這種平靜，反而讓陳默更加不安。他寧願她哭鬧，抱怨，也不願看到她像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他笨拙地試圖改善她的生活，用省下的錢買些水果，托陳嵐買些營養品送來陳嵐每次來都行色匆匆，留下東西就走，臉色一次比一次憔悴，顯然家裏的壓力巨大）。楊雪默默地接受，眼神裏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但轉瞬即逝。
    日子在清貧、壓抑和巨大的債務壓力下緩慢流逝。直到楊雪出院後大約一個月的一個周末下午。
    陳默難得地輪休半天，正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笨拙地削著一個有些幹癟的蘋果，想給楊雪吃。楊雪靠在床頭，手裏拿著一本雜誌，目光卻有些飄忽。
    突然，出租屋那扇薄薄的鐵門被敲得山響，伴隨著李金花那標誌性的、帶著刻薄和理所當然的聲音：“陳默！開門！是我們！”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手一抖，差點削到手指。楊雪也明顯身體一僵，眼中那點難得的平靜瞬間被緊張和不安取代。
    陳默放下蘋果和刀，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赫然是楊建國、李金花、楊偉和王豔一家四口！李金花穿著她那件鮮亮的貂絨大衣與這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楊建國板著臉，楊偉一臉不耐煩地嚼著口香糖，王豔則好奇地探頭探腦往屋裏打量，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
    “哎呀！這什麽味兒啊！”李金花一進門就誇張地用手帕捂住鼻子，皺著眉打量著狹窄破敗的房間，“又潮又黴！小雪，你就住這地方？委屈死我的閨女了！”她嘴上說著心疼，腳步卻停在門口，絲毫沒有走近楊雪的意思。
    楊建國也沉著臉掃視了一圈，眉頭皺得更緊，沒說話，但那眼神裏的不滿和輕蔑毫不掩飾。
    楊雪坐在床上，臉色更加蒼白，手指緊緊攥著被角，低垂著頭，沒有看他們。
    “叔叔阿姨…你們…怎麽來了？”陳默強壓著心中的不安，擋在楊雪床前，隔絕了楊家人探究和嫌棄的目光。
    “怎麽？我們來看看自己閨女不行啊？”李金花立刻拔高了聲音，帶著質問，“小雪出院這麽久了，我們當爹媽的能不惦記嗎？倒是你，陳默，小雪住你這破地方，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瞧這亂的！是人住的地方嗎？”她毫不客氣地指責著。
    陳默沉默著，沒有辯解。他知道辯解隻會引來更刻薄的言語。
    “好了！少說兩句！”楊建國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他目光轉向床上的楊雪，語氣稍微緩和了些：“小雪，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藥都按時吃了嗎？”
    楊雪低低地“嗯”了一聲，依舊沒有抬頭。
    “那就好。”楊建國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陳默，“小陳，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小雪恢複得不錯，我和你阿姨，還有偉子他們，都記著你的情。”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語重心長”，“不過，光靠你一個人這樣拚命，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們楊家，也不能光看著你一個人受累。”
    陳默的心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起。他太了解楊家人了，這種“體諒”的開場白後麵，往往跟著更沉重的索取。
    果然，楊建國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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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偉子年紀也不小了，和豔子的事，也該定下來了。”楊建國沉聲說道，目光掃過一旁吊兒郎當的楊偉和眼神閃爍的王豔，“現在結婚，沒房沒車，像什麽樣子？我和你阿姨商量了一下，準備給偉子在城西看套房子，付個首付。”
    來了！陳默的心瞬間沉到穀底！他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李金花立刻接口，語氣變得“愁苦”萬分：“唉！現在的房價，簡直是要人命！首付最少也得三十萬！我們老兩口那點積蓄，棺材本都掏空了，也就湊了個零頭！還差一大截呢！”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直直地射向陳默，充滿了“期待”。
    楊偉也適時地開口，語氣帶著理所當然的抱怨：“就是啊！爸！媽！你們可得想想辦法！沒房子，豔子她家能同意嗎？我這輩子可就指著這套房子結婚了！”他看向陳默，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陳默，你可是我妹夫！我親妹夫！現在小雪也好了，你總不能看著我這個當哥的結不了婚吧？你幫小雪治病花了那麽多錢，說明你有本事！有門路！再幫哥想想辦法，湊個二十萬！等哥結了婚，有了錢，肯定還你！”
    王豔也立刻幫腔，挽著楊偉的胳膊，對著陳默露出一個假惺惺的笑容：“是啊陳默，都是一家人了。你幫了小雪，就是幫了我們全家。偉哥結婚是大事，你這個當妹夫的，出點力也是應該的。以後我們日子過好了，還能忘了你的好？”
    一家四口，你一言我一語，配合得天衣無縫。主題隻有一個：要錢！要陳默拿出二十萬給楊偉買房付首付！理由冠冕堂皇——一家人，幫小雪治病的情分，楊偉的婚事是大事！仿佛陳默就是他們楊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提款機！
    陳默站在原地，感覺一股冰冷的血液從腳底直衝頭頂！憤怒、屈辱、巨大的荒謬感像海嘯般衝擊著他的理智！二十萬？！他們怎麽開得了口？！他為了救楊雪的命，已經傾家蕩產，背負了高利貸，每天在生死邊緣掙紮！他們非但沒有絲毫分擔和感激，反而在他傷口上撒鹽，還要再榨幹他最後一滴骨髓？！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楊建國，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顫抖：“二…二十萬？！你們…你們把我當什麽了？！印鈔機嗎？！我為了救楊雪，工作沒了，錢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高利貸！你們…你們非但一分錢沒出，現在還要我拿二十萬給楊偉買房？！你們…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他的爆發讓楊家四人瞬間愣住了。他們顯然沒想到這個一直逆來順受的“老實人”會突然反抗。
    “陳默！你怎麽說話的！”楊建國臉色瞬間鐵青，猛地一拍旁邊的舊書桌桌子劇烈搖晃了一下），厲聲嗬斥，“什麽叫沒良心？！我們楊家怎麽沒良心了？！小雪不是你的責任嗎？！我們讓你照顧她，是信任你！現在偉子結婚，是家裏的頭等大事！你這個做妹夫的，不該幫襯一把？！二十萬是多！但你不是有本事借到錢嗎？！為了小雪你能借，為了你哥結婚你就不能借了？！你這叫分不清親疏遠近！”
    “就是！”李金花立刻尖聲附和，指著陳默的鼻子罵道，“白眼狼！我們小雪跟了你，是委屈她了！現在讓你幫幫你哥，你倒推三阻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要不是我們小雪，你能有今天？！別忘了是誰讓你有‘擔當’的機會的！”她顛倒黑白的本事爐火純青，直接把“救命恩人”變成了“施恩者”。
    “陳默！你少在這兒裝窮！”楊偉也跳了起來，一臉凶相，“你能給我妹治病花幾十萬，給我湊個二十萬首付怎麽了？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我不配？！我告訴你，今天這錢，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然…”
    “不然怎麽樣？！”陳默也被徹底激怒了，連日來的疲憊、恐懼、屈辱在這一刻爆發，他紅著眼睛，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向前一步，毫不畏懼地瞪著楊偉，“要動手嗎？！來啊！我這條命早就豁出去了！還怕你不成？！”他身上那股在高空、在井下磨礪出的狠戾氣息瞬間爆發出來，竟讓楊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狹窄的出租屋裏充滿了火藥味。
    “夠了！”一直沉默的楊雪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她不知何時掙紮著坐直了身體，臉色慘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眼神裏充滿了痛苦、絕望和巨大的憤怒！她看著自己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哥哥嫂子，看著這個為了她幾乎被逼上絕路的男人，眼淚洶湧而出！
    “你們…你們到底想幹什麽？！”楊雪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撕心裂肺的質問，“逼死他…你們就滿意了嗎？！我的命…是用他的命換來的！你們…你們還要把他榨幹嗎？！房子…房子就那麽重要？！比他的命還重要嗎？！”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吼出這番話，隨即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身體蜷縮成一團，痛苦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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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雪的爆發和痛苦的樣子，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凝固。楊建國和李金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和惱怒。楊偉和王豔也被鎮住了，一時說不出話。
    陳默看著楊雪咳得撕心裂肺的樣子，心中一痛，顧不上和楊偉對峙，連忙轉身想去給她倒水。
    “行了！”楊建國猛地低喝一聲，打斷了這混亂的場麵。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眼神冰冷地掃過咳得喘不過氣的楊雪，又落在陳默身上，語氣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警告：“陳默！小雪身體不好，你別刺激她！錢的事…今天先不談！但是！”他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如刀，“偉子結婚，是家裏的大事！你這個做妹夫的，心裏要有數！該幫襯的，跑不了！我們走！”
    說完，他看也不看還在咳嗽的楊雪和一臉憤怒的陳默，轉身大步走出了出租屋。李金花狠狠瞪了陳默一眼，丟下一句“沒良心的東西！”，也跟了出去。楊偉和王豔撇了撇嘴，也悻悻地離開了。
    破舊的鐵門被重重摔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狹小的出租屋裏，隻剩下楊雪壓抑痛苦的咳嗽聲和陳默粗重的喘息聲。
    一場赤裸裸的吸血序曲，在楊雪的痛苦爆發和陳默的激烈反抗下，暫時中止。但陳默知道，這僅僅隻是開始。楊家人覬覦的目光，已經像貪婪的鬣狗，死死盯住了他這具早已千瘡百孔的軀體。二十萬的索求，像一道冰冷的絞索，已經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隨時可能收緊。而楊雪的維護，雖然讓他心頭滾燙，卻也讓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和她，都已被卷入了楊家這架冰冷而貪婪的榨汁機中，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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