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沉甸甸的“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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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病房狹小的空間照得一片慘白。消毒水的氣味頑固地鑽進鼻腔,提醒著這裏是一個與生死搏鬥的戰場。楊雪安靜地靠在床頭,原本蠟黃枯槁的臉頰,在連續幾天的營養液滋潤下,終於艱難地透出幾絲極淡的血色,像冰雪覆蓋下頑強鑽出的草芽。她小口小口地吞咽著陳默一勺勺喂到唇邊的白粥,動作小心翼翼,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虛弱與謹慎。
陳默半垂著眼,專注地盯著碗裏逐漸減少的米粒。勺子每一次遞送都平穩而規律,但他的眼神卻是放空的,沒有焦點,仿佛靈魂的一部分還滯留在昨夜那徹骨的寒風裏,滯留在姐姐那心死如灰的麻木聲音裏。他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嘴唇幹裂起皮,握著勺柄的手指關節處還殘留著凍瘡的紅腫痕跡,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氣神,隻剩下一個機械履行著義務的空殼。
“慢點,別急。”他聲音低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像是砂紙摩擦過木頭。
楊雪咽下一口溫熱的粥,胃裏有了暖意,精神似乎也稍微振作了一點。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陳默憔悴得幾乎脫形的臉上,那濃重的黑眼圈和毫無血色的嘴唇讓她心頭微微一揪。她張了張嘴,聲音細弱:“默…你昨晚…沒睡好?”
陳默舀粥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隨即又機械地繼續。“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抬頭,“沒事。” 他不想提,一個字都不想提。姐姐破碎的家,姐夫冰冷的恨意,還有陽陽蒼白的臉……這些畫麵像燒紅的烙鐵,碰一下都是鑽心的疼。他隻想把這一切死死摁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眼前的“責任”去覆蓋它。
楊雪看著他沉默的側臉,那深陷下去的臉頰線條透著一種令人心慌的堅硬。她還想問,病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楊母李金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身後跟著一臉不耐煩的楊偉和眼神精明地四處打量的王豔。李金花人未到,聲音先到,帶著一種刻意的熱情:“哎喲我的寶貝閨女!今天氣色看著好多了!老天爺保佑啊!”她幾步衝到床邊,一把推開陳默礙事似的胳膊,粗糙的手掌就摸上了楊雪的額頭,又捏捏她的臉,“謝天謝地,總算熬過來了!可把媽擔心壞了!”
這親昵的舉動來得突兀,楊雪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陳默端著碗,被推到一邊,沉默地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幕,像個局外人。
“媽…”楊雪低低叫了一聲,帶著點茫然和虛弱。
“行了行了,醒了就好!”李金花似乎沒注意到女兒的不適應,一屁股在床沿坐下,占據了陳默剛才的位置。她這才仿佛剛看見陳默似的,斜睨了他一眼,語氣瞬間變得隨意而輕飄:“小陳啊,辛苦你了啊。喏,把這收拾收拾。”她指了指床頭櫃上幾個空藥盒和廢棄的棉簽。
陳默沒說話,放下粥碗,默默地將那些垃圾收進塑料袋。
“醫生怎麽說?”李金花這才轉向女兒,臉上堆起笑容,但眼底卻沒什麽溫度,更像是在完成一項確認程序,“花那麽多錢,總該有個說法吧?到底治沒治好啊?”
楊雪看了一眼垂頭收拾的陳默,又看看母親熱切中帶著審視的目光,輕聲道:“查主任早上來過了,說…說指標都下來了,控製住了,算是…臨床治愈了。”
“臨床治愈?”李金花眉頭一挑,聲音拔高了幾分,“啥意思?就是治好了唄?” 她似乎對這個醫學名詞很不滿意,覺得不夠幹脆利落。
“嗯,”楊雪點點頭,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被角,“但…以後要一直吃藥,不能斷。還有…以後生孩子…會很難,風險很高…”
“吃藥就吃藥!人活著比啥都強!”李金花大手一揮,毫不在意地打斷了女兒後半句關於生育的話,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她臉上瞬間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聲音都透著一股輕快:“治好了就行!治好了就行!哎喲,這陣子可真是愁死我們了!”她拍著大腿,語氣裏滿是慶幸,仿佛之前那個哭窮推諉、避之不及的人不是她。
一直靠在門框上沒吭聲的楊偉,這時也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開口:“我就說嘛,小雪福大命大,哪那麽容易有事兒?瞎折騰半天。” 他語氣輕佻,眼神掃過陳默時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蔑,仿佛陳默之前的傾盡所有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有點多餘。
王豔站在李金花身後,臉上也掛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在陳默身上和病房簡陋的環境裏快速掃視了一圈,然後才轉向楊雪,聲音溫溫柔柔地補了一句:“是啊小雪,病好了比什麽都強。這往後啊,可得好好調養,把身子骨養結實了。”她話鋒一轉,像是閑聊般自然,“對了,這次住院,前前後後花銷不小吧?小陳一個人扛著,也真是難為他了。”
這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了病房裏那層虛假的溫情泡沫。空氣瞬間凝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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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花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像是被提醒了什麽,立刻收斂了那份“如釋重負”,重新換上了一副愁苦憂慮的表情。她長長歎了口氣,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剛剛把垃圾袋係好、正要去洗手的陳默身上。
“唉!可不是嘛!”李金花的聲音陡然變得沉重起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愁苦,“小陳啊,你是不知道,為了小雪這病,我們老兩口愁得頭發都白了好幾把!家裏那點底子,你是知道的,你爸那點退休金,也就夠我們兩個老的喝口稀飯。楊偉呢,工作也不穩定,還有王豔,這剛懷上孩子,處處都得花錢…唉!”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拍著大腿,唉聲歎氣,“我們這心裏急啊,可實在是…有心無力!一分錢都掏不出來!真是…真是對不住你們啊!”
她的話語情真意切,眼眶甚至都有些泛紅,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無奈。楊偉配合地扭開了臉,一副“我也很難”的表情。王豔則低下頭,輕輕撫摸著還不顯懷的小腹,扮演著柔弱和不易。
陳默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地衝擊著他布滿凍瘡的手。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卻遠不及心底那片冰原的萬分之一寒冷。他低著頭,水流聲掩蓋了他粗重的呼吸。鏡子裏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徹底沉了下去,熄滅了。他聽著身後楊母那番聲情並茂的“哭窮”,聽著那理所當然的推卸,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
值嗎?
昨夜跪在床邊,握著楊雪冰涼的手時,那個撕扯靈魂的問題,再次帶著血腥味翻湧上來。
水流聲裏,楊母的聲音還在繼續,充滿了“體諒”和“信任”:“…難為你這孩子了!真是難為你了!小雪交給你,我們是一百個放心!你是男人,是家裏的頂梁柱,有擔當!這往後的日子啊,還得靠你撐起來!我們…我們實在是幫不上什麽忙了,不拖累你們就是好的了…” 她的話語重心長,仿佛交付了什麽神聖的使命,將所有的責任和重擔,連同那看不見的巨額債務,一起輕飄飄地、不容置疑地,壓在了陳默那已經不堪重負的肩膀上。
陳默關掉了水龍頭。水滴順著他僵硬的手指,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不鏽鋼水池底部。發出空洞的聲響。
他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那張臉,疲憊、麻木,深陷的眼窩裏,最後一絲微弱的掙紮火光,在楊母這番“肺腑之言”中,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和一種認命般的死寂。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用凍得通紅的、還在滴著水的手,抹了一把臉。冰涼的水珠刺激著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然後,他轉過身。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層厚厚的、隔絕一切的麵具。眼神空洞地掠過李金花那張憂心忡忡的臉,掠過楊偉事不關己的漠然,掠過王豔精明的打量,最後落在楊雪蒼白而帶著一絲茫然和依賴的臉上。
他走到床邊,拿起那碗還剩小半的粥。勺子再次伸向楊雪的唇邊,動作依舊平穩。
“喝點。” 他的聲音平板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
楊雪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毫無生氣的眼睛,心頭莫名地一慌,下意識地張開了嘴。溫熱的粥滑入喉嚨,卻再也品不出之前的暖意,反而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苦澀。
李金花看著陳默沉默地繼續喂粥,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仿佛她的“囑托”得到了無聲的應允。病房裏隻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陳默低垂的眼睫上,卻無法在他眼底映出一絲光亮。
值嗎?
那無聲的問句,在他死寂的心湖深處,緩緩沉沒,最終被冰冷的、名為“責任”的淤泥徹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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