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病愈與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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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雪出院的日子,天氣是少有的晴朗。陽光透過醫院走廊巨大的玻璃窗,潑灑下大片大片的暖金色,映得牆壁亮得晃眼。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被衝淡了些,連帶著走廊裏推著輪床的護工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可這份暖意,卻一絲一毫也透不進陳默的心底。
    他沉默地跟在楊雪身後半步的位置,像一個影子。手裏拎著兩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裏麵塞滿了楊雪住院期間的衣物、洗漱用品,還有最後幾天沒吃完的各種昂貴營養品。包很沉,勒得他剛拆線不久、還隱隱作痛的腰背一陣陣發緊,額角也滲出細密的虛汗。但他隻是抿著唇,下頜線繃得死緊,一步一步走得異常沉穩。
    楊雪走在前麵。她穿著出院前王豔特意送來的簇新連衣裙,剪裁合體,襯得她身形纖細。陽光落在她臉上,那張曾被病痛折磨得蒼白脫形的臉,如今重新煥發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點嬌弱的美感。她微微仰著頭,步履輕盈,享受著周圍偶爾投來的目光——有對她美貌的欣賞,也有對她能“奇跡般”康複的驚歎。
    “小雪,慢點走,剛出院,別累著。”李金花亦步亦趨地跟在女兒身邊,小心翼翼地虛扶著,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仿佛楊雪是什麽易碎的琉璃娃娃。她眼角餘光瞥到後麵拎著沉重行李、臉色蒼白的陳默,非但沒有半分心疼,反而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輕蔑。
    楊建國走在最外側,背著手,腰杆挺得筆直,舊軍裝熨得一絲不苟。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那種“一家之主”的威嚴氣場卻無聲地彌漫開來,偶爾看向楊雪的眼神裏,帶著一種審視所有物般的滿意。楊偉和王豔落在最後麵,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麽,王豔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出住院大樓。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暖意融融。楊雪在門口停下腳步,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外麵的空氣,臉上露出一個久違的、帶著點如釋重負的笑容。
    “終於出來了。”她輕聲說,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解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某種奢華的向往。這醫院,這消毒水味,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因陳默傾家蕩產而帶來的沉重感,她早就受夠了。
    “是啊!我的寶貝雪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後的日子,肯定越過越紅火!”李金花立刻接話,聲音拔高,帶著誇張的喜悅,仿佛楊雪的康複是她一手締造的奇跡。
    楊建國也難得地點點頭,聲音洪亮:“嗯!出院了就好!以後更要愛惜身體!”這話聽著像關心,卻更像一種命令式的宣告。
    楊雪笑了笑,目光隨意地掃過身後。當看到陳默提著行李,臉色比在醫院時還要難看幾分,額頭上全是虛汗,嘴唇也沒什麽血色時,她秀氣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絲輕蹙很快被一種混合著不耐和嫌棄的情緒取代。她沒說什麽,隻是很快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汙了她的眼睛。
    “車呢?”她問,語氣帶著點理所當然的催促。
    “這兒呢這兒呢!”楊偉立刻從旁邊開過來一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王豔搶先一步拉開副駕駛的門,殷勤地扶著楊雪坐進去,嘴裏還念叨著:“小雪姐坐前麵,寬敞點,舒服!”
    陳默沉默地將行李塞進後備箱。關上後備箱蓋時,腰背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悶哼一聲,扶著冰冷的車蓋緩了好幾秒,才勉強直起身。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沒人問他一句累不累,痛不痛。
    他拉開後排車門,正要坐進去。李金花卻已經麻利地擠了進去,占據了靠窗的位置,楊建國則穩穩坐在了中間。後排隻剩下一個狹窄的、緊挨著楊建國軍裝的角落。
    陳默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看著那個逼仄的空間,看著楊建國那不容置疑的坐姿,看著李金花扭過頭去刻意回避的目光。最終,他還是沉默地、幾乎是側著身子,擠了進去。車門關上,空間瞬間變得極其壓抑。楊建國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陳默身上消毒水混合著汗味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他盡量縮著身體,避免碰到旁邊的嶽父,腰背的疼痛在狹窄空間的壓迫下更加清晰。
    車子啟動,駛離醫院。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楊雪坐在副駕,降下車窗,微風吹拂著她柔順的長發,她愜意地眯著眼,享受著自由的空氣。後排,陳默卻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悶熱的鐵罐頭裏,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腰背的傷處,呼吸都變得困難。
    “小雪啊,”李金花的聲音從前排傳來,帶著刻意的輕鬆,“出院了,可得好好慶祝慶祝!晚上媽給你燉隻老母雞!好好補補元氣!還有啊,你王姨聽說你出院了,特意打電話來問呢,還說給你介紹個靠譜的老中醫,調理身子最拿手!人家那診金可不便宜,不過為了你,再貴也值當!”
    “謝謝媽。”楊雪的聲音帶著點慵懶的甜意。
    “對了,小偉!”楊建國低沉的聲音在狹窄的後排響起,震得陳默耳膜嗡嗡作響,“你那物流點的事,跟那幾個朋友談得怎麽樣了?啟動資金還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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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偉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瞥了陳默一眼,語氣帶著點煩躁和不耐:“還能怎麽樣?就差臨門一腳了!場地都看好了,就差錢!現在這年頭,沒點硬貨抵押,誰肯借錢?那幾個家夥,都等著看咱能不能拿出錢來呢!要是再拖下去,這好位置就沒了!媽的,急死個人!”他故意把最後幾個字咬得很重。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了。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因為長期在工地和醫院操勞,布滿老繭和細小的傷痕,指關節粗大變形。此刻,這雙手正無意識地、死死地摳著膝蓋上粗糙的工裝褲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筆錢!那筆他豁出性命、抵押了祖宅換來的錢!他們還在惦記!甚至在他剛出院、連氣都喘不勻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提起!
    一股冰冷的、帶著腥甜的鐵鏽味猛地衝上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線繃得像要斷裂。車裏楊雪身上飄來的淡淡香水味,楊建國濃重的煙草味,李金花聒噪的絮叨,楊偉的抱怨,王豔偶爾的低笑……所有的聲音、氣味都混雜在一起,像無數根細密的針,狠狠紮進他太陽穴,攪得他頭痛欲裂,胃裏翻江倒海。
    車子終於開到了陳默和楊雪租住的那個老舊小區樓下。逼仄的環境讓楊建國和李金花同時皺起了眉頭。
    “這地方…能住人?”李金花小聲嘀咕著,語氣裏的嫌棄毫不掩飾。
    楊雪看著熟悉的、爬滿青苔的灰暗樓道口,眼底也飛快地掠過一絲厭惡。她推開車門,動作帶著點矜持,似乎生怕這破舊的環境玷汙了她的新裙子。
    陳默沉默地、艱難地挪下車,打開後備箱拿行李。每一個彎腰的動作都牽扯著腰背的傷處,疼得他眼前陣陣發黑。
    楊建國和李金花象征性地在樓下站了站,說了幾句“好好休息”、“改天來看你”的客套話,便催著楊偉開車走了。那輛桑塔納一溜煙消失在巷口,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沾染上這裏的窮酸氣。
    樓道裏隻剩下陳默和楊雪,以及地上那兩個沉重的行李包。
    陳默深吸一口氣,試圖提起那兩個包。手臂剛剛用力,腰背處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
    楊雪站在旁邊,冷眼看著。她沒有伸手,甚至沒有詢問一句。她隻是微微蹙著眉,看著陳默因為痛苦而扭曲的側臉,看著他額頭上滾落的冷汗,看著他顫抖著手臂艱難地、一點點將行李提起來。她的眼神裏沒有心疼,隻有一種近乎冷漠的不耐煩和一種…嫌棄他此刻狼狽的鄙夷。
    “快點。”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命令口吻,在這昏暗寂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刺耳,“磨蹭什麽?樓道裏一股黴味,難聞死了。”
    陳默的動作猛地一僵。他低著頭,看著自己手中沉重的行李,看著腳下剝落的水泥台階,聽著楊雪那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用盡全身力氣,才抑製住身體和靈魂深處那劇烈的顫抖,咬著牙,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身體和更沉重的心,將那兩包行李,艱難地提上了樓。
    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格外清晰。門開了,一股混合著灰塵、陳舊家具和淡淡中藥味的沉悶氣息撲麵而來。
    楊雪站在門口,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她挑剔的目光掃過狹小客廳裏略顯陳舊的沙發、掉了漆的簡易茶幾,最終落在窗台上那盆因疏於照料而蔫頭耷腦的綠蘿上。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幾塊不規則的光斑,光斑裏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嘖…”一聲毫不掩飾的嫌棄從她鼻子裏哼出。她抬腳,像是生怕沾上什麽髒東西似的,用高跟鞋的鞋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口那雙陳默穿舊了的拖鞋,這才側身走了進去。
    陳默提著沉重的行李,跟在她身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腰背的劇痛和身體的極度虛弱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早已浸透了後背的衣服。他將行李放在客廳角落,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穩,大口地喘著氣。
    楊雪卻仿佛沒看見他的痛苦。她徑直走到窗邊,皺著眉用力推開積了灰的窗戶,讓外麵並不算清新的空氣湧進來一些。她環顧著這個小小的、在她住院期間顯得更加破敗的家,眼神裏的嫌棄越來越濃。
    “這地方…真是住一天都嫌憋屈。”她低聲抱怨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進陳默的耳朵裏。她走到沙發前,卻沒有坐下,而是用指尖嫌棄地抹了一下扶手,看著指腹上沾到的薄灰,秀眉蹙得更緊。
    陳默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著眼,努力平複著翻騰的氣血和劇烈的眩暈感。楊雪的抱怨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但他已經連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現在隻想躺下,哪怕隻是在地上躺一會兒。
    就在這時,楊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在了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染著灰塵和汗漬的舊工裝外套上。那外套是他在工地上常穿的,出院時隨便套上的,在醫院幾天蹭上了消毒水和藥水,又提著行李一路奔波,此刻顯得又髒又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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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雪的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眼神裏的嫌棄如同實質的冰水,兜頭澆下。
    “陳默!”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尖銳和厭惡,“你身上這什麽味兒?!還有這衣服!又髒又舊!趕緊脫了去洗個澡!熏死人了!我剛出院,聞不得這些怪味!”
    那尖銳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進陳默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他猛地睜開眼,看向楊雪。她站在幾步開外,穿著嶄新的連衣裙,光鮮亮麗,像一株精心嗬護的溫室花朵,正用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味道?衣服?”陳默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我…我剛提行李上來…腰…”他想解釋,想告訴她他痛得快站不住了。
    “我管你剛幹什麽!”楊雪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語氣刻薄而冰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頤指氣使,“我現在聞不得這些!你趕緊去洗幹淨!別杵在這兒礙眼!看著就煩心!”她說著,還用手在鼻子前厭惡地扇了扇風,仿佛陳默身上散發著致命的毒氣。
    看著吧,陳默。楊雪心裏冷笑。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所有的一切就該是我的墊腳石。你這身窮酸肮髒的樣子,隻配給我當擦鞋布!她享受著這種掌控和踐踏的快感,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她“劫後餘生”的價值,才能洗刷掉那段被病痛和“貧窮”籠罩的屈辱記憶。
    陳默剩下的話,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裏。他看著楊雪那張寫滿厭惡和刻薄的臉,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比腰背的疼痛更甚百倍。他救回來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步挪向狹小的衛生間。每走一步,腰背的劇痛都讓他身體控製不住地痙攣一下,額頭的冷汗滾滾而下。
    衛生間的門在他身後關上,隔絕了楊雪那冰冷的視線。狹小的空間裏,隻有水龍頭滴答的漏水聲。陳默背靠著冰冷的瓷磚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心頭那團被屈辱和冰冷包裹的火焰。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就是這雙手,簽下了抵押祖宅的賣身契;就是這雙手,在工地上扛起鋼筋水泥;就是這雙手,在病床邊日夜守護…如今,卻因為這雙手沾染了灰塵和汗漬,因為這身救她時穿過的工裝,就被她視為汙穢,連靠近都成了“礙眼”。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深不見底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閉上眼,靠在冰冷的瓷磚上,身體因為劇痛和心寒而微微顫抖。衛生間裏昏暗的光線落在他蒼白消瘦的臉上,映照出一種瀕臨破碎的脆弱。
    外麵客廳裏,隱約傳來楊雪打電話的聲音,帶著嬌嗔和笑意:“…嗯,出院了,總算活過來了…這破地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等過幾天,陪我逛街去唄?看上了一個包…”
    那聲音,像淬了毒的針,隔著門板,一根根紮進陳默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
    醫院的催款單,像跗骨之蛆,從未停止過寄送。一張又一張,雪片般飛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那上麵鮮紅的“欠費”數字,如同一個個猙獰的烙印,燙在陳默的心上。
    “默啊…”陳母把一張新送來的催款單輕輕放在陳默麵前,枯瘦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惶恐,“這…這又來了…醫院說…再不交…就要停藥了…”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淚水,看著兒子日漸憔悴的臉,心疼得無以複加。
    陳默的目光落在單據上那串刺目的數字上,瞳孔猛地一縮。他沉默地拿起那張薄薄的紙,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何嚐不知道停藥意味著什麽?楊雪的病隻是暫時控製住,後續的康複治療、昂貴的免疫抑製劑、定期的複查…哪一樣都不能停!停了,那場傾家蕩產、差點搭上性命的豪賭,就徹底成了笑話!楊家那群吸血鬼,更會以此為由,將他生吞活剝!
    巨大的壓力像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腰背處的舊傷也在這沉重的壓力下隱隱作痛,提醒著他身體的極限。
    “媽,別急。”陳默的聲音嘶啞低沉,像是在安撫母親,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錢…我來想辦法。”他站起身,動作牽扯到腰傷,眉頭痛苦地皺了一下。
    辦法?還有什麽辦法?親戚朋友早已借遍,張磊那裏更是山窮水盡。疤臉強的新合同就像懸在頭頂的鍘刀,抵押祖宅的恥辱還灼燒著他的靈魂。他還能去哪裏“想辦法”?
    陳默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床頭櫃上那本卷了邊的《建築行業特種作業資格名錄》上。那本書,是他當年剛入行時買的,裏麵詳細記載了各種高危但薪酬相對較高的工種。他以前從未想過自己會需要翻看這些,他一直安於那份相對安穩但收入微薄的質檢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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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過去,拿起那本書。書頁因為久未翻動而有些粘連,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油墨味。他粗糙的手指有些僵硬地翻開書頁,目光在那些帶著死亡氣息的名詞上緩緩移動:高空清洗、密閉空間檢測、化工廠管線維護、礦下安全評估…每一項後麵標注的“高風險”、“極高危”字樣,都像針一樣刺著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最終停留在“礦下安全檢測”那一頁。上麵的薪酬數字,比其他工種高出一大截,但那鮮紅的骷髏頭警示標誌,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礦井…黑暗、潮濕、隨時可能坍塌的岩壁,致命的瓦斯,防不勝防的透水…那是一個吞噬生命的巨口。
    陳默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那裏還殘留著手術後未愈的隱痛。去那種地方?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簡直是找死!
    可是…錢…藥…楊雪不能停藥…疤臉強的利息在滾…楊家的貪婪在膨脹…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楊雪那張蒼白美麗卻寫滿嫌棄的臉,閃過母親惶恐無助的眼神,閃過那份抵押祖宅的合同,閃過楊建國拍在他肩頭那沉重而充滿占有欲的手掌…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和近乎自毀的狠厲,猛地衝上心頭!
    他睜開眼,眼神裏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如同即將奔赴刑場般的決絕。他拿起手機,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撥通了一個塵封已久的號碼。
    “喂?趙工嗎?我…陳默…對…聽說…你們那邊…還缺礦下檢測的人手?”他的聲音艱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嗯…我…我能幹…對…明天就能去…高危津貼…我知道…沒事…我扛得住…”
    掛斷電話,陳默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手機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抓住膝蓋上的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怎樣的路。那是用殘存的生命力去換取微薄的、沾滿血汙的鈔票。但他沒有退路了。身後是萬丈深淵,身前…隻有這條通往黑暗地心的不歸路。
    幾天後,城郊,廢棄礦坑改造的臨時檢測點。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岩石和腐朽木頭的陰冷氣息。巨大的礦坑入口像一個怪獸張開的巨口,深不見底,透出令人心悸的寒意。坑口邊緣散亂地堆放著鏽跡斑斑的廢棄礦車和斷裂的軌道,幾台發出巨大轟鳴的柴油發電機在遠處噴吐著黑煙。
    陳默穿著厚重的、沾滿泥汙的連體防護服,頭上戴著沉甸甸的安全帽,帽燈的光線在昏暗的環境下顯得有些微弱。他正蹲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搖搖晃晃的檢測平台邊緣,探出半個身子,用手中的儀器小心翼翼地探測著下方一處岩壁的應力數據。腰背處的舊傷在防護服的束縛和這別扭的姿勢下,傳來一陣陣鑽心的刺痛,額頭上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混合著灰塵,在臉上劃出幾道泥痕。
    “陳工!這邊!這邊裂縫好像又擴大了!”一個同樣穿著防護服、臉上被粉塵糊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年輕技術員在不遠處喊道,聲音在空曠的礦坑裏帶著回音,顯得異常緊張。
    陳默咬著牙,忍著劇痛,艱難地挪動腳步走過去。腳下的木板平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湊到那技術員指著的岩壁裂縫處,將檢測儀的探頭小心地伸進去。儀器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數字顯示著不祥的應力值。
    “記錄,d區7號點,應力值超標,裂縫有持續擴張趨勢,建議立即暫停下方作業,進行加固支護。”陳默的聲音透過防護口罩,顯得沉悶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媽的!又要停工!”旁邊一個戴著紅色安全帽、像是工頭模樣的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一臉的不耐煩,“工期本來就緊!加固?哪來的時間?哪來的錢?陳工,你再仔細看看?會不會是儀器誤差?”
    陳默抬起頭,安全帽帽簷下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神卻異常銳利冰冷:“李工,儀器誤差不會超過5。這處岩層結構本就脆弱,昨天的小範圍塌方已經證明了。現在應力值還在上升,隨時可能發生更大麵積的垮塌。下麵是三個工人的作業麵。要錢,還是要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
    那李工被陳默冰冷的眼神和毫不客氣的話噎了一下,臉色變了變,最終悻悻地罵了一句,拿起對講機吼道:“下麵d區的!都他媽給老子撤上來!停工加固!”
    警報解除,但緊張的氣氛並未消散。陳默扶著冰冷的岩壁,慢慢直起腰,一陣劇烈的刺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旁邊的年輕技術員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陳工!你沒事吧?臉色這麽差?”技術員的聲音帶著擔憂。陳默這些天不要命的工作狀態,他們都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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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老毛病了。”陳默擺擺手,推開技術員的手,聲音沙啞,“繼續下一個點。”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更深處、更幽暗的檢測區域。礦坑深處,光線更加昏暗,隻有帽燈的光柱在濕滑的岩壁和嶙峋的怪石間晃動,切割出詭異的陰影。空氣潮濕陰冷,混雜著濃重的粉塵和若有若無的、類似臭雞蛋的硫磺味——那是瓦斯泄露的微弱前兆。腳下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碎石和濕滑的泥濘。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在濕滑的斜坡上穩住身體,對陳默的腰背都是酷刑般的折磨。汗水早已浸透了防護服內的衣服,黏膩冰冷地貼在身上。防護口罩讓他呼吸不暢,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粉塵味,刺激著喉嚨,引發一陣陣壓抑的咳嗽。
    身體的劇痛和疲憊像潮水般不斷衝擊著他的極限。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有好幾次,在濕滑的斜坡上,他都差點失足滑落深不見底的礦坑。每一次,都是靠著最後一點意誌力死死摳住冰冷的岩石,才勉強穩住身體。
    他靠在一塊冰冷的、滲著水珠的巨大岩石後麵,短暫地喘息。摘下防護口罩,大口地吸入幾口雖然依舊渾濁但相對“新鮮”的空氣。冰冷的岩壁透過濕透的防護服傳來刺骨的寒意。他顫抖著手,從懷裏貼身的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
    照片被塑料薄膜仔細地包裹著。昏黃的燈光下,照片有些模糊,但依舊能看清是楊雪。那是她生病前拍的,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站在公園的櫻花樹下,笑得明媚燦爛,眼神清澈。那時的她,看向鏡頭的目光裏,似乎還帶著一絲依賴和溫柔。
    陳默布滿泥汙的手指,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撫摸著照片上楊雪的臉。冰冷的指尖觸碰著冰冷的塑料膜,仿佛在觸碰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那雙被疲憊、痛苦和絕望熬得通紅的眼睛裏,此刻卻翻湧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和溫柔。
    雪兒…他無聲地默念著,仿佛這個名字是支撐他不倒下去的最後一根稻草。為了你…都值得…隻要你好了…隻要你還在我身邊…這點苦…這點痛…算得了什麽?
    照片上楊雪明媚的笑容,像一劑虛幻的強心針,短暫地麻痹了身體和靈魂深處的劇痛。他貪婪地看著,仿佛要將那笑容刻進骨子裏。腰背的傷,礦下的危險,高利貸的逼迫,楊家的貪婪…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張小小的照片隔絕在外。
    隻要她好好的…他一遍遍地在心裏重複著這個執念,這個支撐他墜入地獄也要爬回來的執念。他自動屏蔽了楊雪出院後的冷漠、刻薄和嫌棄,隻固執地抓住記憶中那個櫻花樹下、對著他笑的影子。
    就在這時,一陣沉悶的“隆隆”聲從礦坑深處傳來,伴隨著細小的碎石簌簌落下!
    “小心!上麵有鬆動!”遠處傳來技術員驚恐的喊叫!
    陳默猛地驚醒!幾乎是本能地,他將照片飛快地塞回懷裏最貼身的口袋,同時身體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向旁邊撲倒!
    一塊足有臉盆大小的石塊,裹挾著泥沙,擦著他的安全帽邊緣呼嘯著砸落在他剛才靠坐的位置!“轟”的一聲悶響,碎石四濺!
    冷汗瞬間浸透了陳默的全身!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死亡的陰影,剛才離他隻有幾厘米!
    他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胸前的防護服。懷裏的照片隔著濕透的衣服,緊緊貼著他的心髒,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虛幻的暖意。
    他掙紮著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泥水,眼神裏那片刻的溫柔眷戀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礦坑深處般的冰冷和麻木。他撿起掉落的檢測儀,對著驚魂未定跑過來的技術員,聲音嘶啞卻異常平穩:
    “記錄,f區頂部岩層局部失穩,落石風險高。建議…立即疏散該區域,進行爆破排險…”
    帽燈的光柱掃過剛才落石的位置,那裏隻留下一個猙獰的坑洞和散落的碎石,如同命運無聲的嘲諷。陳默轉身,拖著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身體,拄著檢測儀當拐杖,一步步走向更黑暗、更危險的礦坑深處。懷裏的照片冰冷地貼著皮肉,那點虛幻的暖意,早已被礦坑的陰冷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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