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廢墟裏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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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人如同退潮般離開了。帶著他們製造的滿屋狼藉,帶著楊雪那勝利者般冰冷而刻薄的眼神,也帶走了這間出租屋裏最後一絲虛假的溫情。門被楊偉離開時故意重重摔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牆壁簌簌落灰,也震碎了陳默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僥幸。
    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牆上掛鍾秒針行走的微弱“哢噠”聲,像在倒計時著什麽終結。空氣裏彌漫著打鬥後的塵土味、陳默嘴角的血腥氣、還有地上那攤青瓷碎片散發出的、冰冷的絕望。
    陳默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身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疲憊而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左臉頰火辣辣地腫著,清晰地印著楊建國那隻蒲扇大手的輪廓,嘴角幹涸的血跡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腰背處那被楊偉推搡、撞牆帶來的撕裂痛楚,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鈍刀在反複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疼得他眼前陣陣發黑。
    但身體上的劇痛,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他看著被楊偉推搡、差點摔成重傷,此刻被老周小心攙扶著、坐在唯一完好的舊木凳上、無聲垂淚的母親。老人花白的頭發淩亂,臉上帶著驚恐未褪的蒼白,渾濁的眼睛裏全是心疼和絕望的淚水,枯瘦的手緊緊抓著老周的胳膊,還在微微發抖。
    “媽…”陳默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發出破碎嘶啞的音節。他想走過去,想抱住母親,想告訴她沒事了。可剛一動,腰背處傳來的劇痛就讓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差點再次栽倒。
    “別動!默啊!你別動!”陳母看到兒子痛苦的樣子,心都要碎了,掙紮著想站起來,卻被老周按住。
    “小陳!你千萬別動!”老周也是氣喘籲籲,剛才硬生生替陳母擋下那一下撞擊,後背現在還疼得厲害。他看著這滿屋狼藉,看著形容淒慘的陳默和驚魂未定的陳母,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他教書育人一輩子,最重公理正義,可此刻,麵對楊家那赤裸裸的蠻橫和顛倒黑白,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
    “畜生!簡直是一群畜生!”老周氣得胡子都在抖,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無法無天!私闖民宅!毆打傷人!還…還倒打一耙!小陳!報警!必須報警!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王法了!”他掏出自己那部老舊的按鍵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
    報警?
    陳默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閉上眼。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到極致的弧度。報警?告誰?告他那個穿著舊軍裝、張口閉口“替天行道”的嶽父?告他那個剛剛誣陷他“要打死她”的妻子?楊家會怕嗎?楊建國那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就是最好的護身符!最後的結果,不過是讓這鬧劇再上演一遍,讓母親再受一次驚嚇,讓老周再跟著受牽連。疤臉強的威脅,礦下的合同…他早已被套上了無形的枷鎖,掙紮隻會帶來更深的勒痕。
    “周老師…”陳默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心死般的認命,“…算了。”
    “算了?!”老周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默,看著他那張死氣沉沉、寫滿絕望的臉,“小陳!不能算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媽!看看這…這被他們糟蹋成什麽樣了?!就這麽算了?!那幫畜生隻會變本加厲!”
    “報警…又能怎麽樣呢?”陳默睜開眼,目光空洞地望著地上那堆刺目的青瓷碎片,那是母親的心愛之物,如今隻剩下一地狼藉。“他們是‘一家人’…我是‘打老婆’的‘惡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我…我累了…”
    一個“累”字,仿佛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裏。肩膀無法控製地微微聳動。無聲的淚水混合著嘴角幹涸的血跡,滾燙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那不是委屈的哭,而是靈魂被徹底碾碎後,流出的、滾燙的血。
    老周看著蜷縮在地上、無聲痛哭的陳默,又看看身邊老淚縱橫、緊緊抓著自己手臂、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陳母,滿腔的怒火和正義感,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到極致的歎息。他明白了陳默的絕望。那不僅僅是身體的傷痛,更是被至親之人背叛、構陷、徹底否定後,精神世界的全麵崩塌。報警,或許能暫時嚇退楊家人,卻抹不平這深入骨髓的傷痕,也斬不斷那以“恩情”為名的、吸髓榨骨的枷鎖。
    “唉…造孽啊…”老周重重地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睛裏也蒙上了一層水汽。他輕輕拍了拍陳母顫抖的手背,聲音帶著蒼老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力,“老嫂子…先…先顧眼前吧…小陳這傷…得處理…家裏…也得收拾…”
    陳母隻是流著淚,死死抓著老周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嘴裏反複念叨著:“我的兒啊…我的默啊…” 聲音破碎不堪。
    老周強忍著背痛,慢慢站起身,環顧著如同被洗劫過的客廳:翻倒的凳子,散落一地的雜物,潑灑的茶水,還有那堆觸目驚心的青瓷碎片…他默默地開始彎腰收拾。動作緩慢而沉重,每一次彎腰都牽扯著後背的傷處,疼得他直抽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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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默蜷縮在冰冷的牆角,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時間在壓抑的沉默和斷斷續續的啜泣中緩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暮色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滲入,給這滿目瘡痍的屋子鍍上一層更加淒涼的灰暗。
    不知過了多久,陳默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睛紅腫,但眼神裏那片死寂的荒原中,卻掙紮著燃起了一點微弱到幾乎隨時會熄滅的火星。
    那火星的名字,叫“楊雪”。
    她剛出院不久…身體還沒完全恢複…醫生說不能餓著…要按時吃飯…營養要跟上…
    這個念頭,如同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頑強地穿透了巨大的屈辱、心寒和身體的劇痛,固執地冒了出來。他仿佛能看到楊雪那略顯蒼白、帶著點嬌弱的臉,看到她因為沒胃口而微微蹙起的眉頭…這畫麵,比他自己的傷痛更讓他揪心。
    陳默扶著冰冷的牆壁,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腰背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佝僂著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卻固執地朝著廚房的方向挪去。
    “默啊!你要幹什麽?!”陳母看到兒子掙紮著起來,嚇得趕緊鬆開老周,踉蹌著想去扶他。
    “我…去給雪兒…做點吃的…”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喘息。他甚至沒有看母親一眼,目光固執地盯著廚房的方向。
    “你…你還給她做飯?!”陳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悲痛和憤怒!她指著地上那堆青瓷碎片,指著陳默紅腫流血的臉頰,指著這滿屋的狼藉,老淚縱橫,“她…她剛才那樣對你!那樣對我!她摔了你奶奶留下的碗!她…她喊她爹來打你啊!默啊!你醒醒吧!她心裏根本沒有你啊!她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陳母的哭喊,字字泣血,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狠狠紮在陳默心上。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母親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懂。那刻骨的屈辱和心寒,他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更深。
    可是…雪兒…他的雪兒…她身體弱…她需要營養…
    一種近乎病態的執念,牢牢地攫住了他。仿佛隻有為楊雪做點什麽,才能證明他存在的價值,才能抓住那根早已斷裂的、名為“愛情”的稻草。他自動屏蔽了楊雪的刻薄、誣陷和冰冷,隻固執地抓住記憶中那個依賴他、需要他照顧的影子。他付出的所有,似乎隻有通過這種近乎自虐的付出,才能找到一點點卑微的、虛幻的落腳點。
    “媽…她…她剛出院…身子虛…”陳默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像是在哀求。他不再看母親悲痛欲絕的臉,咬著牙,拖著劇痛的身體,一步一挪地走進了狹小冰冷的廚房。
    廚房裏也是一片狼藉。剛才楊雪掀翻的凳子倒在地上,一些碗碟的碎片還散落在角落。灶台上蒙著一層薄灰。
    陳默扶著冰涼的灶台邊緣,大口地喘著氣,腰背的劇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身。他咬著牙,顫抖著手,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衝刷著他沾著泥汙和血跡的手,刺骨的寒意讓他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需要做什麽?雪兒喜歡吃什麽?她現在需要清淡的…有營養的…他記得冰箱裏還有昨天買回來準備給母親燉湯的、僅剩的兩根肋排和一小塊冬瓜…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他打開冰箱,冷氣撲麵而來。他拿出那用塑料袋包好的排骨和冬瓜。冰涼的觸感讓他手指僵硬。他找出菜板,拿起沉重的菜刀。每一次抬起手臂,腰背的傷都像被撕裂一次,冷汗順著鬢角不斷滑落。
    他強忍著劇痛,開始處理食材。剁排骨的動作因為身體的虛弱和疼痛而顯得異常笨拙和沉重,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沉悶而拖遝。清洗冬瓜時,冰冷的水濺到手腕上,凍得他一哆嗦。切冬瓜片時,手指因為脫力和劇痛而顫抖,好幾次差點切到自己的手。
    額頭的冷汗越聚越多,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灶台上。腰背處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持續不斷地啃噬著他的神經,眼前陣陣發黑。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扶著灶台,閉著眼,大口喘息,等那一波波眩暈和劇痛稍稍平複,再咬著牙繼續。
    廚房昏黃的燈光下,映照著他佝僂、顫抖、卻異常固執的身影。那背影裏,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愴和一種近乎自毀的堅持。
    客廳裏,陳母看著兒子在廚房裏那艱難掙紮、搖搖欲墜的背影,聽著那沉重而痛苦的切菜聲,心如刀絞,捂著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裏漏出來。老周默默收拾著地上的碎片,看著陳默在廚房裏那固執到近乎偏執的身影,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複雜和深深的歎息。
    這哪裏是在做飯?這分明是在用殘存的生命力,祭奠一份早已死亡、卻被他死死攥在手裏不肯放開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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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和陳默壓抑的喘息、切剁聲中緩慢流逝。狹小的廚房裏,漸漸彌漫開一股食物的香氣——是冬瓜的清甜混合著排骨燉煮後醇厚的肉香。
    陳默守著那口咕嘟冒泡的小砂鍋,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幹裂,額角的冷汗已經浸濕了鬢角的頭發。他拿著湯勺,小心翼翼地撇去浮沫,動作因為腰背的劇痛和手臂的顫抖而顯得異常笨拙。每一次俯身,都像有把鈍刀在腰椎上來回切割。他強忍著,固執地守在那裏,像一個守護著最後陣地的傷兵。
    湯終於燉好了。清澈的湯底,冬瓜燉得近乎透明,軟糯的排骨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陳默顫抖著手,關了火。他找出家裏最好、也是唯一一隻完好的細瓷碗——那是楊雪住院前買的,她喜歡這種細膩的質感。他用湯勺極其小心地將湯盛進碗裏,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灑出一滴。幾塊燉得最軟爛的排骨,幾片最晶瑩的冬瓜,漂浮在清澈的湯麵上。最後,他想了想,又從櫥櫃角落裏找出幾粒珍藏的、泡水用的紅枸杞,輕輕撒在湯麵上。幾點豔紅,在清湯裏慢慢暈開,像滴落在雪地上的血。
    他端著這碗滾燙的、凝聚了他此刻所有力氣和心血的湯,佝僂著腰,一步一頓,如同捧著聖物般,極其艱難地從廚房挪出來。滾燙的碗壁灼燒著他冰冷的掌心,腰背的劇痛讓他的腳步虛浮踉蹌。他走到臥室門口,深吸一口氣,才用肩膀輕輕頂開了虛掩的門。
    臥室裏隻開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楊雪靠在床頭,身上蓋著柔軟的被子,手裏依舊捧著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邊臉。她聽到開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門口站著的隻是一團空氣。
    “雪兒…”陳默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和卑微的期盼,在這昏暗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餓了吧?我…我給你燉了點湯…冬瓜排骨…你…你趁熱喝點?” 他將那碗冒著氤氳熱氣的湯,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櫃上,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昏黃的燈光下,那碗湯顯得格外清澈誘人,幾點紅枸杞如同精心點綴的寶石。
    楊雪的目光終於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落在了那碗湯上。她的眼神裏沒有半分感動,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隻有一種冰冷的挑剔和毫不掩飾的嫌棄。
    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小巧的鼻子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仿佛聞到了什麽難以忍受的氣味。她沒有看陳默,隻是伸出塗著淡粉色指甲油的、纖細的手指,用指尖極其嫌棄地、遠遠地點了點那隻碗的邊緣,聲音帶著一種嬌慵的、卻冰冷刺骨的挑剔:
    “這什麽啊?油乎乎的,看著就沒胃口。”
    她的目光掃過湯麵上那幾點紅枸杞,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還放枸杞?土死了!一股子怪味兒!”
    她抬起眼,終於第一次正眼看向陳默。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在他佝僂的身體、蒼白的臉色、紅腫的臉頰和額角的冷汗上刮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鄙夷和厭煩。
    “陳默,你做飯的水平真是越來越倒退了。這湯聞著就一股腥氣,也不知道用的什麽劣質排骨。看著就惡心,怎麽喝?”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刻薄的、摧毀性的力量,“倒了。看著就煩。”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陳默的心口!他看著楊雪那張寫滿嫌棄和刻薄的臉,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厭惡,再看看床頭櫃上那碗他忍著劇痛、耗盡心力、小心翼翼捧來的湯…
    那碗裏清澈的湯,映照著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也映照著他那顆被徹底踐踏成齏粉的心。那幾點他特意放下的紅枸杞,此刻像極了嘲諷他愚蠢癡心的、淋漓的鮮血。
    一股冰冷的、絕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堅持和卑微的期盼。他佝僂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手中的湯碗再也端不住,脫手滑落!
    “哐當——!”
    滾燙的湯汁混合著晶瑩的冬瓜、軟爛的排骨,還有那幾顆如同泣血般的紅枸杞,潑灑了一地!細瓷碗摔得粉碎!滾燙的液體濺在陳默的褲腳和赤裸的腳踝上,帶來一陣灼痛,他卻渾然不覺。
    他死死地、死死地瞪著地上那攤狼藉的湯水和碎片,如同瞪著自己被徹底摔碎的人生和愛情。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被徹底抽空,他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冰冷的門框,緩緩地、無聲地滑坐下去,癱倒在一片狼藉的湯汁和碎瓷之中。
    腰背的劇痛,腳踝的灼痛,臉頰的腫痛…所有的痛楚,都比不上心口那被徹底掏空、被反複淩遲的萬分之一。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臉深深埋進臂彎,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身影蜷縮在潑灑的湯水和碎瓷片中間,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破碎的玩偶。而那碗傾注了他所有心血和卑微愛意的湯,最終隻換來了一句“腥氣”、“惡心”、“倒了”。這無聲的畫麵,比任何控訴都更淒厲,比任何哀嚎都更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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