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泥濘中的腳步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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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康複器械在日光燈下泛著無情的金屬光澤。陳默仰躺在訓練床上,左腿被固定在一個帶滑輪的支架上,右腿則被康複師小劉的雙手牢牢握住。每一次屈伸,都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萎縮的肌肉纖維狠狠紮進去,再用力攪動。豆大的汗珠從他慘白的額頭滾落,砸在身下鋪著的藍色塑料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緊閉著眼,牙齒死死咬住嘴裏疊了幾層的厚毛巾,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喉嚨深處壓抑著瀕臨崩潰的野獸般的低吼。
“對,默哥,就是這樣!對抗我!用力!再用力一點!感覺那股勁兒!”小劉的聲音穿透了陳默耳中因劇痛而產生的嗡鳴,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鼓舞力量。他半跪在床邊,身體微微前傾,用自己的體重和力量引導著陳默那條幾乎不聽使喚的右腿,對抗著肌肉因長期廢用而出現的頑固痙攣。每一次屈膝,每一次試圖伸直的對抗,都伴隨著陳默身體無法控製的劇烈顫抖和肌肉纖維撕裂般的劇痛。
“呃…啊!”毛巾終於無法完全堵住那聲短促而淒厲的痛呼,陳默猛地睜開眼,眼球因用力而布滿血絲,絕望地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那瞬間繃緊到極限,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斷。
“好了好了!默哥,停!放鬆!這一組很棒!休息三十秒!”小劉立刻鬆開力道,熟練地托住陳默的腿,讓它緩緩落回原位。他臉上也見了汗,但笑容依舊陽光燦爛,仿佛剛才經曆的不是一場對抗癱瘓的酷刑,而是一次普通的體能訓練。
陳默像條被扔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恥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就在剛才短暫的休息間隙,一股失控的溫熱感毫無預兆地在小腹下彌漫開來,迅速浸濕了身下厚厚的成人護理墊。那股特有的氣味在消毒水味濃重的空氣裏,顯得格外刺鼻。
陳母一直守在旁邊,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攥著輪椅的扶手,指節發白。看到兒子眼中瞬間湧上的那層死灰般的羞憤和絕望,她的心像被鈍刀子反複切割。她立刻上前一步,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用身體巧妙地擋住了旁邊其他病人可能投來的視線,同時熟練地拉開床頭櫃抽屜,拿出幹淨的墊巾和濕巾。
“默默,沒事,沒事啊,媽在這兒呢。”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溫柔,手上清理的動作卻麻利無比,迅速而輕柔地撤掉濕透的墊子,換上幹淨的,再用濕巾擦拭幹淨。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停頓,仿佛已經演練了千百遍。陳默別過頭,死死盯著牆壁,牙關緊咬,下唇被咬出一排深深的白印,隻有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屈辱。他恨這具不聽話的身體,恨這無孔不入的羞恥,更恨那個將他推向如此深淵的女人!
“陳默,別這樣。”小劉蹲下身,平視著陳默的眼睛,語氣認真,“大小便失禁是脊髓損傷後非常常見的功能障礙,是神經控製出了問題,不是你主觀能控製的,更不是你的錯!這是康複路上必經的一道坎,跨過去就好了!你看隔壁床的王大爺,剛來時比你嚴重多了,現在不是恢複得挺好?關鍵是自己心裏不能垮!你配合度這麽高,恢複速度已經很快了,真的!”他指了指旁邊一台連接著陳默腿部肌肉的肌電生物反饋儀,屏幕上幾條代表肌肉電活動的微弱曲線,在剛才的對抗訓練中,確實比幾天前活躍了一些,雖然依舊細若遊絲。
陳默的目光艱難地移到那小小的屏幕上,看著那微乎其微、卻真實存在的波動。像在無邊黑暗的泥沼裏跋涉,突然看到前方極其遙遠的地方,閃了一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那點微光不足以照亮前路,甚至無法帶來實質性的溫暖,卻像一枚細小的針,在他被絕望冰封的心湖上,極其輕微地刺了一下。他依舊沉默,但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鬆動了一絲,不再那麽僵硬如鐵。
陳嵐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她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眼下是濃重的青影,手裏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她一眼就看到了弟弟眼中殘留的屈辱和母親強忍心酸忙碌的身影,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媽,小劉,辛苦了。默默,今天感覺怎麽樣?”她把帆布包放在牆角的櫃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裏麵裝著給弟弟和老周買的營養粉、紙尿褲和換洗衣物,還有她自己中午的幹糧——兩個冷硬的饅頭。
“嵐姐來了。”小劉笑著打招呼,“陳默哥今天表現超棒!股四頭肌的主動收縮信號比昨天強了一點點!”他指著儀器屏幕,語氣充滿職業的肯定。
陳母也收拾好了,直起腰,對女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還好,你弟…很堅強。”隻有陳嵐能讀懂母親眼底深處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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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嵐走到床邊,沒去看那些儀器,隻是伸出手,輕輕拂開陳默額前被汗水黏住的濕發,動作溫柔。“默默,姐知道疼,知道委屈。咱不急,咱慢慢來。疼了就喊,難受了就哭,在媽和姐麵前,不丟人。咱一步步走,總會走出來的。”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定力量。
陳默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喉結上下滾動,最終隻是極輕地點了下頭,依舊沒有看姐姐。但那隻擱在身側、因神經受損而有些變形的手,卻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幾不可察地碰了碰陳嵐的手背。冰冷,帶著細微的顫抖。這個微小的動作,讓陳嵐的鼻子猛地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用力反握住弟弟冰涼的手指,傳遞著無聲的支持。
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新一輪的酷刑又開始了。陳嵐沒有離開,她安靜地站在母親身邊,看著弟弟在痛苦的泥沼中掙紮,看著母親每一次心疼的顫抖,看著小劉專業而充滿力量的引導。她默默拿出手機,調出錄音功能,放在靠近儀器屏幕的位置,清晰地錄下了小劉對陳默每一次微小進步的肯定話語——“對抗力有提升!”“屈膝角度比昨天大了3度!”“看這肌電信號,激活範圍在擴大!”……這些專業而積極的評價,是日後可能需要的證據,證明陳默的傷情和康複努力,更是此刻支撐陳默精神不垮的微弱燭火。
康複室的時間粘稠而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染著汗水、疼痛和無聲的呐喊。當上午的康複項目終於結束,陳默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虛脫地癱在訓練床上,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陳母和陳嵐合力,小心翼翼地將他轉移回輪椅上。
“嵐姐,陳默哥今天消耗很大,中午一定要補充足夠優質蛋白,下午的高壓氧艙按時做,對神經修複很有幫助。”小劉一邊整理器械一邊叮囑。
“放心,記著呢。”陳嵐應著,推著弟弟的輪椅走出康複室。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淡了些,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斑。
“媽,你推默默去病房歇會兒,我去食堂看看能不能打點熱乎的湯水。”陳嵐低聲說,把裝著冷饅頭的帆布包塞給母親。陳母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點點頭。
看著母親推著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陳嵐臉上的疲憊和強裝的平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絲狠厲。她沒有去食堂,而是腳步一轉,走向樓梯間,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吳警官嗎?我是陳嵐。關於我弟弟陳默和老周的那個案子,我手頭有一些新的關鍵證據,想盡快提交給您…對,很重要,可能涉及故意傷害和後續的恐嚇、破壞…您看下午方便嗎?我去所裏找您?…好,好,兩點半,我一定準時到!”
掛斷電話,陳嵐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陽光透過樓梯間的窗戶,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她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裏麵靜靜躺著幾段視頻和音頻——豁牙男人在康複中心門口徘徊、偷拍的模糊影像;張磊工廠被砸後一片狼藉的照片和他憤怒的錄音證詞;還有剛才在康複室裏錄下的,小劉對陳默艱難康複過程的專業描述。這些,是她準備遞給民警老吳的“彈藥”。普通人的反擊,隻能依靠法律這麵盾牌,哪怕這盾牌有時沉重而緩慢。
她正準備收起手機,眼角的餘光再次敏銳地捕捉到樓下安全通道門後,一個戴著鴨舌帽的身影極其迅速地一閃而過!那個身形,那個鬼祟的姿態,幾乎立刻與記憶中的“豁牙”重合!陳嵐的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陰魂不散!她強壓下衝下去揪住對方的衝動,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她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刻意躲避,隻是微微側過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銳利地、毫不掩飾地投向那個陰影角落。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帶著一種無聲的挑釁——拍吧,盡管拍!看看你們這些躲在陰溝裏的老鼠,還能蹦躂多久!
陰影裏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被壓抑住的抽氣聲。那頂鴨舌帽迅速沉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見。
陳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昂起頭,像一株在寒風中挺立的蘆葦,步伐堅定地走出樓梯間,朝著醫院外走去。陽光有些刺眼,但她沒有眯眼。康複之路漫長而痛苦,反擊之路布滿荊棘,但隻要腳步不停,總能踩出一條路來。弟弟在訓練床上對抗的是身體的癱瘓,而她,要在生活的泥濘裏,為家人拚殺出一條生路。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一個裝修俗豔、彌漫著廉價香水味的美容院小隔間裏。
楊雪懶洋洋地躺在按摩床上,臉上糊著厚厚的黑色海藻泥麵膜,隻露出眼睛和嘴巴。手機開著免提,丟在一旁,裏麵傳來一個男人刻意壓低、帶著點討好和惶恐的聲音:
“…雪姐,今天上午那小子還是老樣子,被他媽和他姐推著去做康複,看著半死不活的。他姐陳嵐…好像發現我了,在樓梯間那兒,眼神跟刀子似的剜人…盯得我後脊梁發毛,沒敢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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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海藻泥麵膜也掩蓋不住她瞬間扭曲的怒容。“廢物!盯個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麽用?她發現你了又怎麽樣?她還能吃了你?她一個破落戶,能掀起什麽浪花?!”她尖利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嚇得正在給她按摩小腿的年輕技師手一抖。
電話那頭的豁牙男人似乎被罵懵了,囁嚅著不敢吭聲。
“繼續給我盯死了!”楊雪咬牙切齒,麵膜下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特別是陳嵐那個賤人!看她都去了哪兒,見了什麽人!我就不信她手裏真有什麽‘鐵證’!還有那個癱子,他一天不死,我這心裏就一天不痛快!給我盯緊了,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告訴我!聽見沒有?!”
“聽…聽見了,雪姐。”豁牙男人唯唯諾諾地應著。“滾吧!沒用的東西!”楊雪煩躁地掛斷電話,胸口劇烈起伏。陳嵐那個眼神…她到底知道了什麽?還是隻是在虛張聲勢?還有陳默…那個癱子,居然真的在一點點康複?一想到這個可能,一股無名邪火就直衝楊雪腦門。她猛地坐起身,臉上的海藻泥簌簌往下掉。
“哎呀!楊小姐,麵膜還沒到時間呢!”技師驚呼。
“不做了!煩死了!”楊雪一把扯掉臉上殘餘的麵膜,胡亂擦了一把,露出底下因憤怒和長期生活不規律而顯得有些憔悴暗沉的皮膚。她看著鏡子裏那張不再年輕、充滿戾氣的臉,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突然攫住了她。張強最近對她越來越冷淡,借口生意忙,幾天不著家。楊家那邊,父親殘了隻會罵人,哥哥楊偉像個廢人一樣酗酒,嫂子王豔整天哭窮抱怨,妹妹楊露更是音訊全無…曾經以為攀上張強就能過上的“好日子”,如今隻剩下這間充斥著廉價香精味的小美容院,和一地雞毛的糟心生活。
她拿起手機,看著屏保上自己和張強幾年前還算親密的合照,眼神怨毒。都怪陳默!都怪陳嵐!如果不是他們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礙眼,如果不是他們手裏可能握著什麽把柄…她怎麽會活得這麽提心吊膽,這麽憋屈!她一定要徹底碾死他們,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隻有這樣,她才能安心地、牢牢地抓住張強現在擁有的一切!
她點開張強的微信頭像,手指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按下去。不行,不能讓他覺得自己隻會惹麻煩。她煩躁地劃開通訊錄,翻到標注為“孫姐”的名字孫莉律師),眼神陰晴不定。
下午兩點二十五分。
陳嵐準時出現在城西派出所略顯陳舊的接待大廳裏。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舊外套,頭發簡單地紮在腦後,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她安靜地坐在靠牆的長椅上等待,帆布包放在膝頭,雙手緊緊抱著它,仿佛抱著唯一的希望。
“陳嵐?”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來。穿著警服、肩章上綴著一杠三星的民警老吳從裏麵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四十多歲的年紀,國字臉,眉頭習慣性地微鎖著,帶著一股基層民警特有的幹練和疲憊感。
“吳警官!”陳嵐立刻站起身。
“跟我來吧。”老吳點點頭,帶著她走進一間小小的調解室兼詢問室。房間不大,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牆上貼著警民聯係和調解規範的宣傳畫。
兩人坐下。老吳拿出記錄本和筆,開門見山:“電話裏你說有關於陳默和老周案子的新證據?”“是的,吳警官。”陳嵐深吸一口氣,打開帆布包,拿出一個用舊手帕仔細包著的u盤,還有自己的手機。“主要是一些視頻、錄音和照片。視頻和錄音在u盤裏,照片在我手機裏。”
她先打開手機相冊,調出張磊工廠被砸後拍攝的照片:滿地刺目的紅油漆,扭曲變形的機器零件,破碎的玻璃窗……觸目驚心。“這是我弟弟的朋友張磊開的五金小加工廠,就在前天下午,被一夥人衝進去打砸了。對方還直接威脅張磊,讓他和我弟弟‘小心點’,說…說‘癱子就該老實待在家裏等死’。”陳嵐的聲音很平靜,但握著手機的手指卻微微顫抖,泄露著她內心的憤怒。
老吳湊近仔細看著照片,眉頭擰得更緊:“有人員受傷嗎?當時報警了嗎?處理結果如何?”
“張磊當時不在廠裏,工人也沒受傷。報警了,警察來了,抓了幾個動手的小混混。張磊說,那幾個人一看就是街麵上的滾刀肉,進去關幾天就放出來了,根本不怕。警察也說了,很難直接指認幕後的人。”陳嵐如實回答,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力感。
老吳點點頭,在本子上快速記錄著:“嗯,這類案子確實有難度。對方很狡猾,用的是最底層的小嘍囉,很難直接追查到源頭。但立案記錄和這些照片都是重要旁證,證明對方持續性的騷擾和恐嚇行為。接著說。”
陳嵐又調出幾張照片,是她在康複中心不同角度偷拍到的那個鴨舌帽男人豁牙)的身影,雖然有些模糊,但身形特征依稀可辨。“這個人,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市人民醫院康複中心附近轉悠,鬼鬼祟祟地偷拍我弟弟做康複治療,還有我和我媽。今天上午在樓梯間,我直接和他對上了眼。我懷疑他就是那天打砸張磊工廠那夥人之一,至少是楊雪派來盯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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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接過手機,放大照片仔細辨認,手指在豁牙男人模糊的下頜輪廓處點了點:“下巴這裏…是不是有點不對?像是受過傷?”他抬頭看向陳嵐。
陳嵐精神一振:“對!吳警官您眼力真好!這個人外號好像就叫‘豁牙’,下巴以前被人打傷過,留了疤,說話有點漏風!我弟弟出事那晚,在酒吧外麵,好像也見過這個身影!隻是當時太混亂,不敢確定。”
老吳在本子上重重記下“豁牙”、“下巴疤痕”、“盯梢偷拍”幾個關鍵詞,表情嚴肅起來:“好,這個特征很關鍵。如果真是同一個人,並且與酒吧衝突、工廠打砸、醫院盯梢都有關聯,那價值就大了。u盤裏是什麽?”
陳嵐小心翼翼地將u盤推過去:“這裏麵有一段是今天上午在康複室錄的音,是康複師對我弟弟傷情和康複進展的專業評估,證明他脊髓損傷嚴重,康複過程極其痛苦和艱難。還有幾段…是之前偶然錄到的,楊雪和張強在公開場合一些…不太妥當的對話片段,時間點比較敏感。”她沒說得太具體,但老吳立刻明白了其中可能涉及的內容,眼神銳利地看了陳嵐一眼。
陳嵐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吳警官,我知道這些錄音證據的獲取方式可能…存在瑕疵。但我保證,絕對沒有非法安裝竊聽器,就是在公共場合,手機放在口袋裏無意錄到的。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想保護弟弟、為無辜老人討個公道的姐姐。我弟弟現在癱在床上,我媽天天以淚洗麵,我們家被逼得走投無路,老周叔現在還坐在輪椅上!他們憑什麽逍遙法外,還繼續派人來騷擾恐嚇?如果連法律都不能給我們一個公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能指望什麽?”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泣血,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悲憤和執著。
老吳沉默地看著她,又低頭看看桌上的u盤和手機。他能感受到眼前這個瘦弱女人身上那股近乎悲壯的堅韌。他見過太多受害者家屬,憤怒的、絕望的、哭鬧的,但像陳嵐這樣,在巨大的苦難和持續的騷擾下,還能如此冷靜地收集證據、條理清晰地陳述,甚至考慮到證據合法性的,實在不多見。這份冷靜背後,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和痛苦。
“陳嵐,”老吳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你的心情我理解。收集這些證據,不容易。但法律程序有法律的規矩。你提供的這些材料,尤其是錄音和盯梢的影像,我們會作為重要線索和旁證接收、調查。特別是這個‘豁牙’,我們會重點關注。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你絕對不能私下采取任何行動!不能去跟蹤、更不能去接觸對方!這是為你好!打草驚蛇不說,你自己也可能陷入危險,甚至被對方反咬一口!明白嗎?相信警方!我們會依法調查!”
陳嵐用力點頭,眼中泛起一絲水光,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我明白,吳警官。我不會亂來的。我隻希望…希望這些證據能幫上忙,能讓該負責的人受到懲罰,讓我弟弟和老周叔能安安心心地治病養傷,讓我媽…能睡個安穩覺。”最後一句,帶著難以言喻的辛酸。
“我們會盡力的。”老吳鄭重地承諾,將u盤和記錄著陳嵐手機裏照片信息的紙條小心收好。“這些東西暫時留在我這裏,需要做技術處理和分析。有進展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記住我的話,保護好自己和家人,等消息!”
“謝謝您,吳警官!”陳嵐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派出所大門,下午的陽光有些晃眼。她眯起眼,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感覺肩上那副無形的重擔似乎並沒有減輕多少,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了。法律的齒輪,哪怕再沉重緩慢,也終於被她撬動了一絲縫隙。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渺茫卻真實的希望,快步走向公交站,趕回醫院。弟弟下午的高壓氧艙治療,不能耽誤。
高壓氧艙巨大的銀色圓筒矗立在獨立的治療室裏,發出低沉而持續的運行嗡鳴,像一頭沉睡的金屬巨獸。陳默躺在艙內狹窄的治療床上,戴著透明的氧氣麵罩,整個人被包裹在高於常壓的純氧環境中。艙壁上的圓形觀察窗外,陳母和陳嵐的臉緊貼著玻璃,眼神裏充滿了殷切的期盼和無法掩飾的緊張。
高壓氧治療,這是醫生口中對陳默脊髓神經修複“可能有效”的手段之一。原理聽起來簡單——通過提高環境壓力,讓人體血液溶解攜帶更多的氧氣,從而改善受損組織的缺氧狀態,促進神經細胞的恢複。但這個過程本身,對承受者而言卻並不輕鬆。
隨著壓力的逐漸升高,陳默感覺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什麽東西從外麵狠狠擠壓進來,尖銳的脹痛感直衝腦仁。他下意識地張開嘴,用力做吞咽動作,試圖平衡耳壓。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頸部僵硬的肌肉,帶來一陣酸痛。胸腔也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每一次呼吸都比平時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仿佛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起來。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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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做吞咽!捏住鼻子鼓氣!”陳母在外麵看得真切,焦急地對著通話器喊,聲音通過內置喇叭傳進艙內,顯得有些失真。
陳默艱難地抬起還能微微活動的右手,捏住鼻子,閉緊嘴巴,用力鼓氣。一股氣流強行衝開咽鼓管,耳膜內外壓力驟然平衡,那尖銳的脹痛感瞬間緩解了大半。他鬆開手,大口喘息著,氧氣麵罩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
“好,很好!就這樣保持!”高壓氧艙的操作技師在控製台前看著儀表,對著麥克風指導。
時間在密閉的純氧環境中緩慢流淌。陳默閉著眼睛,感受著高壓氧帶來的獨特體驗。身體像是被浸泡在一種粘稠的介質裏,四肢百骸都承受著均勻的壓力。意識在純氧的刺激下似乎變得格外清晰,又似乎有些恍惚。那些刻意被深埋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
楊雪那張在病床上蒼白柔弱、楚楚可憐的臉,與後來那張刻薄怨毒、歇斯底裏的臉,交替閃現。她曾經依戀地抓著他的手說“默默,隻有你對我最好”,轉眼又變成她摔碎母親送的碗,尖叫著“我最大的委屈是嫁你這窮鬼!離婚!”。楊家那些人虛偽的嘴臉,索要錢財時貪婪的眼神,誣陷他時猙獰的表演……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還有那個混亂的酒吧雨夜,刺眼的車燈,劇痛襲來的瞬間,老周叔撲過來的身影,以及自己身體失去控製、墜入無邊黑暗的絕望……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心底瘋狂滋長,纏繞著心髒,帶來一陣陣窒息的絞痛。為什麽?他傾盡所有,骨髓、房子、尊嚴、健康的身體…換來的就是這樣的背叛、構陷和永無止境的羞辱與痛苦?!這恨意如此洶湧,幾乎要衝破胸膛,將他僅存的理智焚燒殆盡。他猛地睜開眼,胸膛劇烈起伏,氧氣麵罩下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他想怒吼,想質問,想毀滅一切!“陳默!放鬆!深呼吸!保持情緒平穩!”技師嚴肅的聲音透過喇叭傳來,帶著警告,“艙內壓力高,情緒激動很危險!控製住!深呼吸!”
母親和姐姐焦急萬分的臉緊貼在觀察窗上,她們聽不到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但能看到他身體的異常反應。
陳默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股毀滅性的恨意。他不能垮!不能在這裏失控!為了窗外那兩張寫滿擔憂和希望的臉,為了自己這副還沒被徹底摧毀的軀殼裏,那一點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生機!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那些血淋淋的記憶上移開。腦海中閃過康複室裏小劉鼓勵的笑容,閃過肌電反饋儀屏幕上那微弱卻倔強跳動的曲線,閃過姐姐陳嵐在派出所奔走時疲憊卻堅定的背影……還有那個在康複中心門口,被姐姐用冰冷眼神逼退的、如同陰溝老鼠般的窺伺者。
恨,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讓他更快地墜入深淵,讓親者痛,仇者快。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氣,再緩緩地、完全地呼氣。純氧湧入肺部,帶著一絲冰涼的氣息,似乎稍稍澆熄了心頭的烈焰。他重新閉上眼,不再去想楊雪,不再去想那些不堪的過往。他將全部精神,凝聚到自己的身體上,凝聚到那條毫無知覺的左腿,凝聚到那條痙攣顫抖的右腿。
他想象著氧氣分子如同無數細小的、發著微光的精靈,隨著高壓,被強行壓入他受損的脊髓神經,滲入那些枯萎斷裂的“電線”深處。想象著微弱的生物電流,在神經纖維的廢墟上,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重新連接、跳躍。他調動著殘存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意念,一遍遍地向自己的雙腿發出無聲的指令:動一動…動一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恨意被強行壓製,身體在高壓純氧的環境裏,仿佛真的進入了一種奇特的修複狀態。脹痛感依舊存在,但似乎變得可以忍受。當治療結束的提示音響起,壓力緩緩釋放時,陳默感到一種奇異的、仿佛從深海上浮般的疲憊和解脫。
艙門打開,清新的空氣湧入。陳母和陳嵐立刻圍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將陳默轉移到輪椅上。
“默默,怎麽樣?耳朵還疼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陳母連聲問,用毛巾擦拭他額頭的汗。陳默搖搖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裏那抹被恨意點燃的瘋狂火焰已經褪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還好。”他聲音沙啞。
陳嵐推著輪椅,看著弟弟沉默疲憊的側臉,心中五味雜陳。她剛從派出所帶回來的一絲微弱希望,在弟弟承受的這份巨大身心折磨麵前,顯得如此渺小。她不知道弟弟在艙內經曆了怎樣的內心風暴,隻看到他此刻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虛弱。
回到病房,將陳默安頓好,喂他喝了點溫水。陳默似乎耗盡了所有精力,很快在藥物的輔助下沉沉睡去。陳母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握著兒子的一隻手,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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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嵐輕輕掩上病房門,走到走廊盡頭的開水間。她拿出帆布包裏那個冷硬的饅頭,就著溫開水,小口小口地啃著。味同嚼蠟,隻是為了填飽肚子,支撐身體。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張磊發來的短信:“嵐姐,我和趙倩帶孩子到鄉下舅家了,安全。廠子鎖好了。錢收到了,謝謝姐!您和默哥、阿姨千萬保重!”
看著短信,陳嵐緊繃的心弦稍稍鬆了一絲。至少張磊一家暫時安全了。她慢慢嚼著饅頭,目光投向窗外。夕陽的餘暉給城市的天際線鍍上了一層暗淡的金邊。這一天,弟弟在痛苦的康複中掙紮,她在法律的迷宮中探尋,暗處的窺伺如影隨形,而仇敵在另一處繼續著她的歇斯底裏。生活如同巨大的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舉步維艱。
但腳步,不能停。
她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擰緊保溫杯的蓋子,眼中疲憊依舊,卻重新凝聚起一股近乎執拗的微光。回到病房,她輕聲對母親說:“媽,您歇會兒,我看著默默。”
夜,漸漸深了。城市的霓虹在窗外閃爍,映照著病房裏一片寂靜。陳默在睡夢中偶爾會因為神經痛而發出模糊的呻吟。陳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弟弟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感受著他指尖微弱的涼意。她在心裏默默計算著:今天的康複費、藥費、高壓氧費、明天的夥食費…u盤已經交出去了,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和未知。弟弟的康複,如同在絕壁上開鑿階梯,每一毫米的進展都伴隨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和付出。生活的重擔,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就在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在陳嵐幾乎被疲憊和憂慮淹沒的某個瞬間——
病床上,沉睡中的陳默,那條被固定在防痙攣支架上、如同沉重枯木般的左腿,極其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抬了一下!不是痙攣導致的抽搐,那是一種微弱的、帶著一絲自主意圖的、試圖對抗重力的動作!快得像幻覺,輕得像羽毛拂過。
一直緊盯著弟弟的陳嵐,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她猛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弟弟的左腿,生怕是自己過度期盼而產生的錯覺。
一秒…兩秒…三秒…
那截枯木般的肢體,在陳嵐幾乎要放棄的注視下,又極其艱難地、微弱地向上抬了抬!這一次,動作比剛才稍微明顯了一點點,連帶著覆蓋在上麵的薄被都跟著極其輕微地起伏了一下!
不是錯覺!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酸楚和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陳嵐連日來築起的所有堅強堤壩!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將衝到喉嚨口的哽咽和嗚咽硬生生堵了回去,淚水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從指縫間奔流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驚擾了這如同神跡般的微小動靜。她隻能死死地捂住嘴,身體因為極致的激動和壓抑的哭泣而劇烈地顫抖著,淚水無聲地瘋狂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黑暗中,陳默依舊無知無覺地沉睡著。但那微乎其微、卻真實存在的腿部動作,如同穿透厚重烏雲的第一縷陽光,微弱,卻帶著足以刺破所有絕望的、驚心動魄的力量!
這一步,微小得如同塵埃揚起,卻在陳嵐被苦難冰封的世界裏,踏出了震耳欲聾的回響。泥濘還在,深淵未遠,但這微光,已足夠照亮下一個踉蹌卻堅定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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