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坐在桌子的最下首，幾乎挨著廚房的門邊。麵前隻有一小碗米飯和幾筷子素菜。他沉默地扒著飯，味同嚼蠟。桌上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能看見那些油光發亮的肉食，能聞到香氣，但一切都與他無關。楊家每一個人的話語，都像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上。
    “福氣”？“命好”？
    他看著楊雪碗裏堆成小山的肉菜，看著楊父杯中再次被倒滿的廉價酒液，看著楊偉和王豔那副心安理得享受的模樣。他想起了醫院走廊裏自己啃的冷硬饅頭，想起了母親為了省幾塊錢每天走很遠去買打折的青菜，想起了張磊為了幫他被打斷的肋骨，想起了姐姐陳嵐跪在地上哭求李明軒的樣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甚至覺得有些想笑。
    就在這時，楊偉剔完了牙，把牙簽隨手一扔，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埋頭吃飯的陳默，臉上堆起一種刻意為之的“為難”表情。
    “咳…那個，妹夫啊，”楊偉的聲音在嘈雜的飯桌上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通知”意味，“小雪這大病初愈，是大喜事！按理說，咱們做哥哥嫂子的，該給她好好慶祝慶祝，添點喜慶！”
    王豔立刻接腔，聲音尖利：“可不是嘛！我們當哥嫂的，哪能沒點表示？可是偉子這廠子你也知道，剛起步，到處都要錢，周轉是真困難！” 她歎了口氣，眼神卻像鉤子一樣釘在陳默身上，“這不，連給小雪買件像樣禮物的錢都擠不出來，我這心裏啊，真是過意不去！唉！”
    楊母立刻幫腔，語氣裏滿是“體諒”：“哎呀，偉子豔子，你們有這份心就行了！小雪不會怪你們的！都是一家人，什麽禮物不禮物的，太見外了！” 她說著，目光卻瞟向陳默，帶著明顯的暗示。
    楊父也放下了酒杯，打著酒嗝，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拍了拍自己旁邊陳默的肩膀——力道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親昵和理所當然的壓力：“小陳啊，你看，你大哥大嫂有這份心，但確實困難。你呢，是小雪的男人，是她最親近的人！這慶祝的心意，就落在你肩上了！你大嫂說得對，小雪病好了，是該添點喜慶！我看也不用太破費，就…就給你嫂子意思意思，轉個兩萬塊錢，讓她看著給小雪買點補品啊、新衣服什麽的，也算全了你大哥大嫂的心意，也讓小雪高興高興！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兩萬塊！
    輕飄飄的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默的心上！他扒飯的動作徹底僵住，筷子停在碗裏。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楊偉王豔那副“我們很為難但我們有孝心”的虛偽嘴臉，掃過楊母眼中毫不掩飾的貪婪和算計，最後落在楊父那張理所當然、仿佛在施舍他一個“表現機會”的醉臉上。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撲麵而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想問問那幾十萬“開廠”的錢呢？想問問那“補差價”的十五萬呢？想問問他們知不知道什麽叫“債務”？什麽叫“臉皮”？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到楊雪——她正低著頭，小口吃著碗裏的蝦，仿佛完全沒聽見桌上這場針對她丈夫的、赤裸裸的勒索。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沒有為他說一個字，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這一切，都是他陳默應該承受的，應該解決的。她的沉默，比楊家人的逼迫更讓陳默心寒。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質問和憤怒，都在這死寂般的沉默和楊雪無動於衷的冷漠麵前，被碾得粉碎。他還能說什麽？反抗嗎？然後呢？換來更大的吵鬧？讓母親更加擔驚受怕？讓姐姐更加為難？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碗裏最後一口冰冷的米飯扒進嘴裏。然後，在楊家所有人或期待、或貪婪、或冷漠的注視下，他放下了筷子。動作很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垂下眼瞼，看著麵前空了的、沾著幾粒米粒的粗瓷碗，用一種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生氣的嘶啞聲音，低低地應道：
    “……好。我…想想辦法。”
    沒有承諾“一定”，隻有“想想辦法”。但這四個字，在楊家人聽來，無異於已經點頭。
    楊父立刻滿意地大笑，用力又拍了兩下陳默的肩膀：“好！好女婿！我就知道你懂事！有擔當！” 仿佛完成了一樁了不起的功績。
    楊偉和王豔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和一絲得逞的笑意。
    楊母也喜笑顏開，趕緊給楊雪夾了塊最大的豬蹄：“小雪，快吃！你哥嫂的心意，你男人都記著呢！以後啊，你就等著享福吧！”
    楊雪這才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被“寵愛”的滿足感，對著陳默的方向，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理所當然的微笑。那笑容，在陳默此刻的眼中，比刀子更鋒利，比寒冬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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