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餘燼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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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簡陋的小屋裏亮起了昏黃的燈光。晚飯的氣氛異常沉悶。桌上隻有簡單的稀粥、鹹菜和中午剩下的一點燉土豆。陳母熬粥時明顯心不在焉,米粒有些夾生。陳念恩小口小口地喝著粥,眼睛紅腫未消,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顯得異常安靜。
    陳默機械地吃著,味同嚼蠟。他吃得很快,仿佛隻是為了完成一項必要的任務。整個過程,他幾乎沒有抬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那異常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深處揮之不去的死寂,昭示著他內心經曆的風暴。
    陳母看著兒子和孫女,心裏沉甸甸的。她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麽,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看到兒子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模樣,又都咽了回去。她隻能不停地給孫女夾鹹菜,輕聲哄著“念恩,多吃點,啊?”
    “嗯。”陳念恩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細若蚊呐。
    吃完飯,陳默默默地收拾碗筷。陳念恩則像往常一樣,拿出她的鉛筆盒和作業本,在炕上的小方桌上攤開。但她握著鉛筆的小手卻遲遲沒有落下,隻是盯著空白的作業本發呆,眼神有些空洞,顯然下午的陰影還在籠罩著她。
    陳默洗好碗,擦幹手。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女兒旁邊看她寫作業,或者拿起工具做些零活。他走到牆角,那裏放著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裏麵存放著一些他以為再也不會去觸碰的東西——一些舊照片,幾份重要的文件,包括那份早已發黃、承載著所有屈辱和終結的離婚判決書。
    他拿出鑰匙,動作有些生澀地打開了箱子。昏黃的燈光下,他的手指在箱子裏那些雜亂的紙張上逡巡,最終,停留在那份打印的、蓋著鮮紅法院印章的判決書上。
    他抽出了它。
    紙張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些發脆變黃。他走到飯桌旁,就著燈光,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將那份判決書在桌麵上一點點撫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死死地、一寸寸地掃過上麵的每一個字,最終,定格在判決生效日期那一行。
    xxxx年x月x日。
    白紙黑字,冰冷無情。
    他盯著那個日期,眼神空洞得可怕。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種近乎自虐般的確認。仿佛要通過這反複的凝視,將那早已刻入骨髓的日子,連同今天下午那個三、四歲男孩的形象,更深、更痛地烙印進靈魂深處,徹底焚毀最後一絲可能複燃的餘燼。
    時間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凝固。隻有陳默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小屋裏顯得格外清晰。
    陳念恩被爸爸異常的舉動吸引了。她悄悄抬起頭,看向飯桌旁那個沉默得如同山嶽般的背影。她看到爸爸在仔細地看一張紙,那專注而冰冷的側影,讓她感到陌生又害怕。她不敢出聲,隻是默默地看著。
    陳母也看到了,她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渾濁的眼裏滿是心疼。她知道兒子在看什麽,那是在用刀一遍遍剜自己的心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默終於有了動作。他極其緩慢地將那份判決書重新折好,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他沒有將它放回箱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折疊成一個很小的方塊,然後,放進了自己貼身的襯衣口袋裏。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需要時刻貼著皮肉,用灼痛來提醒自己那場徹底死亡的婚姻和背後肮髒的真相。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女兒有些惶恐不安的小臉,最終落在母親寫滿擔憂和痛楚的臉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化作一個極其輕微、近乎虛無的搖頭。那搖頭的動作,帶著一種萬念俱灰後的疲憊和解脫,仿佛在說都過去了,徹底結束了。
    然後,他走到炕邊,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隻是伸出手,極其輕柔地、在女兒柔軟的發頂揉了揉。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笨拙的安撫,掌心依舊冰冷。
    “寫作業吧。”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像是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陳念恩看著爸爸那雙依舊沉寂、卻似乎不再那麽遙遠空洞的眼睛,感受著頭頂那雖然冰冷卻帶著安撫意味的觸碰,心底的惶恐稍稍退去了一些。她乖乖地點點頭,低下頭,終於開始在作業本上寫了起來。
    陳默沒有再說話。他走到門邊,搬了個小凳子坐下,背靠著冰冷的門框。他沒有看屋內的燈光,也沒有看窗外的黑夜,隻是微微仰起頭,閉上了眼睛。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卻寫滿疲憊的側臉,那道身影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孤寂,又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冰冷的堅韌。
    冰湖徹底封凍,死寂之下,再無波瀾。唯有貼著胸口的那張判決書,如同墓碑,宣告著過去的徹底埋葬。守護,成了冰層之下唯一殘存的、冰冷的本能。而女兒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母親壓抑的歎息,成了這死寂世界裏唯一的、微弱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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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默靠在冰冷的門框上,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但陳母和陳念恩都知道,他沒有睡。他隻是在用一種近乎龜息的狀態,來修複那被徹底摧毀又強行粘合的精神世界。
    小屋裏的燈光昏黃而溫暖,將祖孫三代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形成一幅沉默相依的畫麵。陳念恩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鉛筆,小心地收拾好書本。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纏著爸爸或奶奶說話,隻是安靜地爬到炕裏側,挨著奶奶躺下,小手緊緊攥著奶奶的衣角,仿佛那是最後的錨點。
    陳母輕輕地拍著孫女,渾濁的目光落在門邊兒子那孤寂的身影上,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心疼和悲涼。她知道,從今天起,那個曾經為了愛情可以付出一切的陳默,是真的徹底死了。活下來的,隻是一個為了母親和女兒而存在的、心已成灰的空殼。但即便如此,這空殼也必須堅硬,必須挺立。
    夜,深了。寒風在窗外呼嘯,拍打著薄薄的門窗。小屋裏的爐火早已熄滅,寒意漸漸侵襲。陳念恩在奶奶有節奏的輕拍下,終於抵擋不住疲憊和驚嚇後的虛脫,沉沉睡去,小臉上淚痕猶在。
    陳母卻毫無睡意。她聽著孫女均勻的呼吸,看著兒子依舊一動不動如同石雕的背影,眼淚無聲地滑落布滿皺紋的臉頰。她為孫女所受的屈辱而痛,更為兒子那深入骨髓、連眼淚都已流不出的心死而悲。
    不知過了多久,門邊傳來極其輕微的動靜。陳默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昏暗中,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絲波瀾。他動作僵硬地站起身,走到炕邊。
    他沒有看熟睡的女兒,隻是俯下身,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將被女兒踢開一角的棉被往上拉了拉,嚴嚴實實地蓋住女兒小小的身體。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珍重,指尖在觸碰到女兒溫熱的臉頰時,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又迅速收回。
    然後,他直起身,走到屋子另一側,那裏靠牆放著一張窄小的行軍床,是他睡覺的地方。他默默地脫下外衣,隻穿著單薄的襯衣躺了下去。身體接觸到冰涼的床板時,他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拉過那床同樣單薄的被子蓋在身上。
    他側過身,麵朝著牆壁的方向,將自己蜷縮起來,像一個在母體中尋求最後庇護的姿勢。他的呼吸變得極其緩慢而悠長,仿佛融入了這寂靜的寒夜。
    黑暗中,陳母清晰地聽到兒子壓抑到極致的、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那歎息裏,沒有委屈,沒有不甘,隻有一種塵埃落定、萬念俱灰後的、徹徹底底的疲憊和解脫。
    她知道,兒子最後一絲關於楊雪、關於那段婚姻的微弱念想,在今日校門口那場惡毒的鬧劇和冰冷的時間計算中,被徹底斬斷了。從此,那個名叫楊雪的女人,在他生命中,隻等同於一段充滿欺騙、背叛和惡毒的記憶符號,再無其他。
    冰封的心湖,徹底沉入永夜。守護,成了唯一的、冰冷的航標。
    窗外的風,似乎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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