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居民區的深處，時光仿佛也放慢了腳步。在一條窄巷的轉角處，一間小小的鋪麵敞著門，門楣上掛著一塊略顯陳舊的木招牌——“周記煙酒百貨”。鋪子不大，約莫十來個平方，卻像一顆塞得滿滿當當卻井然有序的百寶箱。貨架上擠擠挨挨地陳列著廉價的香煙、瓶裝酒、花花綠綠的零食袋、醬油醋鹽、針頭線腦……每一樣都擦得幹幹淨淨，擺放得一絲不苟，透著一股主人翁的認真勁兒。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陳年貨架的木質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香皂氣息，是獨屬於這種街角小店的混合味道。
    冬日的陽光，吝嗇地灑進巷子，卻慷慨地鋪滿了鋪子門口那一小片水泥地。老周就坐在輪椅上，停在這片珍貴的暖陽裏。厚厚的舊毛毯嚴實地蓋住了他失去知覺的下半身，一直蓋到腰際。陽光暖融融地親吻著他花白的頭發，照亮了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仿佛歲月的地圖。他微微眯著眼，享受這片刻的熨帖，手裏拿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軟布，正慢條斯理、極其專注地擦拭著一個透明的玻璃酒瓶。他的動作有些遲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顯出幾分不易察覺的僵硬，但那份認真勁兒卻一絲不減，仿佛擦拭的不是一個普通的空酒瓶，而是一件稀世珍寶。陽光穿過潔淨的玻璃瓶身，折射出細碎跳躍的光斑，落在他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
    “爸，外頭寒氣重，風吹著腿涼，還是挪進去吧？”兒子周強從鋪子裏探出半個身子，手裏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舊保溫杯，語氣裏滿是關切。他穿著一件半舊的棉夾克，身材敦實，臉上帶著勞動人民特有的憨厚和些許疲憊。
    “不礙事，不礙事，”老周頭也沒抬，聲音有些低沉，卻透著一種被陽光曬透了的鬆軟，“這點太陽，曬得骨頭縫裏都舒坦。”他依舊眯著眼，目光卻像生了根似的，紮在巷口來來往往的街坊鄰居身上。那些熟悉的麵孔，那些此起彼伏的招呼聲，似乎是他汲取力量的源泉。他的氣色比剛癱瘓在床、萬念俱灰那會兒好了太多，眼神裏也重新沉澱下往日的平和，隻是眼底深處，那抹被命運重錘砸出的、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滄桑，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依舊清晰可見。
    “周叔，老規矩，來包‘豐收’！”一個裹著厚棉襖的老熟客踱到門口，聲音洪亮。
    “哎，好嘞！周叔的‘豐收’！”周強立刻應聲，臉上堆起熟練的笑容，手腳麻利地從櫃台裏拿出煙，收錢找零，動作一氣嗬成。
    “老周，曬太陽呢？瞧著氣色比上個月強多啦！”另一個提著菜籃子的老街坊路過，笑著招呼。
    “托您老的福，湊合著喘氣兒！”老周也扯開嗓門回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洪亮些，臉上的皺紋隨之舒展開，像被陽光熨平了褶子。
    周強把保溫杯塞進父親微涼的手裏，看著他穩穩接住，才轉身回到略顯逼仄的鋪子裏，繼續整理有些淩亂的貨架。他目光掃過父親沐浴在陽光中的側影，掃過他花白的頭發和專注擦拭酒瓶的手，一絲不易察覺的、混雜著心疼與欣慰的笑意，悄悄爬上他憨厚的嘴角。自從父親因為替陳默那孩子仗義執言，結果被報複，落得個半身不遂，家裏的天就塌了半邊。他聽父親的話，咬牙辭掉了南方小廠那份辛苦但能攢點錢的工作，揣著不多的積蓄回來，盤下了這個幾乎被遺忘的街角小鋪。這裏賺不了大錢，刨去房租水電，也就勉強糊口。但離家近，寸步能照顧癱在輪椅上的父親，生活也像這老巷子一樣，慢慢沉澱出一種安穩的節奏。陳默和他姐姐陳嵐，心裏始終記著老周的情分，成了鋪子的常客。巷子裏一些念舊的老鄰居，也總愛繞兩步路過來，買包煙，稱點散裝糖，打瓶醬油，用這些微小的光顧，無聲地支撐著這對父子的生計。這間小小的鋪子，像一艘在風雨飄搖後終於靠岸的小船，承載著他們相依為命的生計，也承載著老周殘年裏的最後一點念想和守望。
    老周擰開保溫杯蓋，一股溫熱的水汽氤氳開來。他小口啜飲著溫水，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兒子忙碌而略顯笨拙的背影上——那背影比離家打工前厚實了些，也踏實了許多。他的視線再緩緩移過這間小小的鋪子斑駁的牆麵、擦得鋥亮的玻璃櫃台、碼放整齊的貨品、門口那一片被陽光眷顧的地麵……複雜的情緒在心湖裏無聲翻湧。有對當年那場飛來橫禍的苦澀追憶，有對兒子放棄前程、囿於這方寸之地照顧自己的深深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平靜，一種對眼前這份來之不易的、平凡得近乎瑣碎的安穩的無限珍惜。這輪椅像一副沉重的枷鎖，禁錮了他的雙腿，將他牢牢釘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卻無法禁錮他那顆依然熱切跳動、渴望融入煙火人間的心。他在這裏，看著巷子裏升起的炊煙，聽著街坊四鄰的閑話家常，感受著兒子在身邊忙碌的踏實聲響。這些聲音，這些畫麵，這些陽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構成了他晚年世界裏最真實、最安穩的背景音。日子是清苦的，碗裏少見油腥，賬本上總是緊巴巴。然而，父子倆能日日相對，能守著這方寸小店，看著熟悉的街坊來來往往，於飽經風霜、半身已入黃土的老周而言，這已是命運在剝奪他太多之後，給予的最慈悲、最厚重的饋贈。
    陽光緩慢地移動著，將輪椅和老周的身影在水泥地上拉得越來越長。他放下擦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酒瓶，雙手攏在保溫杯上取暖，目光依舊執著地望向巷口，望向那流淌不息的、屬於城西舊巷的、帶著煙火溫度的人間日常。那眼神裏，有守望，有滿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片小小天地的深深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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