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覆蓋了城市。一處中檔小區裏，楊雪裹著一件半舊的貂絨大衣（張強以前買的），臉色憔悴地站在單元樓下，對著手機尖聲叫罵
    “張強！你還是不是人？這都幾號了？生活費呢？你兒子不用吃飯不用穿啊？…什麽？應酬？你天天應酬！我看你是把錢都花到哪個狐狸精身上去了吧！…你敢掛我電話！張強！你個王八蛋！”
    她氣得渾身發抖，狠狠地把手機摔在厚厚的雪地上！手機彈跳了一下，屏幕瞬間碎裂。旁邊路過牽著孩子的主婦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拉著孩子快步走開。
    “媽媽…冷…”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穿著不合身的舊棉襖，小臉凍得通紅，怯生生地拉著楊雪的衣角。
    “冷什麽冷！凍死算了！跟你那沒良心的爹一個德行！”楊雪正在氣頭上，煩躁地一把甩開兒子的手。小男孩沒站穩，踉蹌著向後摔倒在雪地裏，哇哇大哭起來。
    刺耳的哭聲和周圍人異樣的目光，讓楊雪更加難堪和狂躁。她看著雪地裏哭得撕心裂肺的兒子，再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已經有些掉毛的貂絨大衣，一股巨大的、被拋棄的恐慌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想起今天早上在鏡子前，看到眼角那幾條清晰的皺紋和幹枯的頭發…她才三十出頭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蹲下身，不是去扶兒子，而是撿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手指顫抖著，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病態的衝動，在碎裂的屏幕上滑動著，翻到了一個被她拉黑又無數次偷偷翻出來看的名字——陳默。那個曾經把她當眼珠子一樣嗬護，為她傾家蕩產、甘願付出一切的男人。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劇烈地顫抖。撥過去說什麽？要錢？訴苦？還是…後悔？不！她怎麽能後悔！陳默那個窩囊廢！窮鬼！她楊雪怎麽可能後悔跟了他？！她現在是張強的女人！張強有錢…雖然…雖然他最近對她不好…但總比跟著陳默受窮強！
    可是…為什麽心裏這麽冷？比這冰天雪地還冷？看著雪地裏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兒子，再看看自己狼狽的樣子，楊雪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她猛地站起身，眼前發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湧上來。她扶著冰冷的牆壁幹嘔了幾下，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苦澀的膽汁味在喉嚨裏蔓延。
    孩子的哭聲，路人的側目，碎裂的手機，幹嘔的惡心感，還有心底那無法填補的巨大空洞…交織成一場混亂不堪的鬧劇，在這潔白的雪地上顯得格外刺眼和肮髒。楊雪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混著冰冷的雪花滾落下來。她終於清晰地意識到，她失去了什麽，又抓住了怎樣一個冰冷而虛無的泡沫。隻是，這悔悟來得太晚，也太痛。
    楊家老宅裏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腐氣味，混合著劣質白酒、剩飯菜餿味和久不通風的黴味。窗戶玻璃上糊著厚厚的油汙，幾乎透不進光。
    楊父癱在輪椅上，蓋著一床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毯子，對著空蕩蕩的牆壁，神經質地低聲咒罵著，口水順著嘴角流下“…白眼狼…都該槍斃…老兵…老子是老兵…” 聲音含混不清，充滿了怨毒和瘋癲。
    楊偉爛泥一樣癱在唯一一張破沙發上，手裏拎著個空酒瓶，鼾聲如雷。他失業酗酒，偶爾出去晃蕩幾天，回來就醉得不省人事。沙發旁邊，散落著幾個啃得幹幹淨淨的雞骨頭，是王豔昨晚從外麵廉價熟食店買回來的。
    王豔叉著腰，站在屋子中央，對著醉死的丈夫和瘋癲的公公，還有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楊母破口大罵，尖利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
    “喝！喝死你算了！老娘真是瞎了眼！嫁到你們這窮酸破落戶！”
    “老東西！整天就知道罵罵罵！有本事你去把那保護令撕了啊！去把陳默的錢搶回來啊！窩裏橫算什麽本事！”
    “還有你！老虔婆！”她猛地指向角落裏臉色蠟黃、眼神呆滯的楊母，“你那點棺材本捂得跟什麽似的！等著帶進棺材啊？現在米都沒了！你想餓死我們啊？拿出來！聽見沒有！”
    楊母像受驚的鵪鶉一樣縮著脖子，嘴唇哆嗦著，眼淚無聲地流“沒了…真沒了…就剩…就剩幾塊錢了…” 她摸索著從貼身口袋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
    “幾塊錢？”王豔一把搶過去，看了一眼，嫌惡地扔在地上，“打發要飯的呢？老不死的！我告訴你，今天你再拿不出錢，我就把你那破輪椅推出去賣了！我看你和你那瘋癱老頭子怎麽活！”
    “你敢！”楊父似乎被刺激到了，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瞪著王豔，試圖拍打輪椅扶手，卻隻發出無力的撲騰聲。
    “你看我敢不敢！”王豔尖聲回嗆，上前一步就要去推輪椅。
    “別…別動你爸…”楊母撲過去想攔，被王豔用力一推搡，踉蹌著撞在旁邊的桌子上，腰磕得生疼，哎喲一聲倒在地上。
    楊偉被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母親倒在地上，妻子叉著腰怒罵，父親在輪椅上嗬嗬喘氣。他煩躁地吼了一嗓子“吵什麽吵！煩死了！” 抓起手邊的空酒瓶就朝王豔的方向砸過去！
    酒瓶砸在牆角，“砰”地一聲碎裂，玻璃碴四濺。
    “啊！”王豔尖叫一聲，雖然沒有砸中，但也嚇得夠嗆。她看著地上碎裂的玻璃和醉醺醺、一臉戾氣的丈夫，再看看倒在地上呻吟的婆婆和輪椅上喘著粗氣的公公，一股巨大的絕望和惡心感湧上來。她猛地一跺腳，指著楊偉的鼻子，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扭曲“楊偉！你…你不是人！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走！我這就走！你們一家子爛泥扶不上牆的玩意，抱著一起死吧！” 吼完，她衝進裏屋，胡亂抓起幾件自己的衣服塞進一個破包裏，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這個如同地獄般的家門。
    門被狠狠摔上。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楊父嗬嗬的喘氣聲，楊母壓抑的啜泣聲，和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絕望的光。楊偉呆呆地看著門口，又看看一片狼藉的家，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沙發上，用手捂住了臉。沉淪的泥沼，徹底吞噬了最後一絲光亮。互相撕咬，終至毀滅。楊花，早已落盡，隻剩下一地汙穢的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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