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金鐲·畫板·暖流

字數:6360   加入書籤

A+A-


    暮春的陽光透過葡萄藤遒勁的枯枝,在陳念恩的畫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小丫頭正用新蠟筆塗抹金紫色的葡萄串,陳母手腕上那個“金鐲子”在暖陽下折射著微光。陳默將軟桃放在畫板旁,目光掃過母親腕間的金色,最終落在女兒凍紅卻靈動的小手上——那上麵還沾著為賣畫而日夜塗抹留下的顏料痕跡。
    他沉默地轉身進屋,片刻後拿著一個舊報紙包裹的長方形物件出來。蹲下身,報紙被剝開,露出嶄新的原木畫板和一小盒十二色彩色蠟筆。
    “給。” 聲音低沉,卻如石子投入冰湖。
    陳念恩的大眼睛瞬間被驚喜點亮“畫板!新蠟筆!謝謝爸爸!” 她的小手珍惜地撫過光滑的畫板表麵,像觸摸一個不敢奢望的夢。陳母看著孫女的笑臉和兒子沉默的側影,摩挲著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鐲”,淚光混著笑意在皺紋裏閃爍。清貧的院落裏,兩份用“心意”交換的禮物,無聲地流淌著雙向奔赴的暖流。
    陳念恩迫不及待地將新畫板支在葡萄藤下。蠟筆劃過嶄新紙麵,沙沙聲清脆悅耳。她畫奶奶摩挲金鐲時含淚的笑,畫爸爸遞來畫板時深潭般的眼,枯藤虯枝成了最好的背景。陳默沒有看畫,他走到院角拎起一把舊鋤頭,開始清理一小塊荒地。鋤刃翻開濕潤的春泥,青草氣息混合著土腥味彌漫開來。
    他動作機械卻有力,每一次揮鋤都像在挖掘凍土。隻有當他餘光瞥見母親枯瘦手腕上那抹被陽光點亮的金色,聽見女兒對新畫板滿足的歎息時,揮鋤的手臂才會出現一絲幾不可察的凝滯。冰層之下,暖流暗湧。他忽然停下手,走到那個被陳念恩畫了無數次的、有些搖晃的小板凳旁,拿起榔頭和釘子。
    叮、叮、叮——
    沉悶的敲擊聲在院落裏響起。他半跪在地,專注地加固著鬆動的榫卯。陽光勾勒著他弓起的脊背,仿佛一座沉默的山,正用最笨拙的方式,守護著藤架下那一老一小,守護著這方用血淚換回、用法律築牆的暖巢。金鐲的微光,畫板的木香,鋤頭的泥土氣,在此刻交織成抵禦所有嚴寒的屏障。
    陳念恩的畫完成了。金紫色的葡萄串累累垂掛,綠葉爬滿藤架。畫紙一角,戴小紅花的奶奶搖著蒲扇,爸爸站在梯子上修補著畫出來的屋頂,她自己在藤架下仰頭笑著。
    “奶奶!爸爸!快看!”她舉起畫板,小臉興奮得發紅,“我畫的夏天!”
    陳母眯著眼,笑容在皺紋裏漾開“畫得真好啊…咱們念恩是畫家了…” 她腕間的“金鐲”隨動作輕晃。
    陳默放下榔頭,走到畫板前。目光掠過那片絢爛的色彩,最終定格在畫上那個被女兒描繪得格外高大的“爸爸”身上。他伸出粗糙的食指,指腹極其緩慢地拂過畫紙——掠過金紫的葡萄,掠過“爸爸”手中的工具,最後停留在畫中屋頂的一片瓦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個夢。
    “爸爸,你看那兒!”陳念恩忽然指向真實的葡萄藤架根部。
    順著女兒的手指,陳默和陳母的目光聚焦在枯藤虯結的底部。一點針尖大小的、怯生生的嫩綠,正頑強地頂破深褐的老皮,在春陽下舒展著稚嫩的葉尖。
    “發芽了…”陳母的聲音帶著悠長的歎息和希冀,“枯藤…到底還是熬過了冬,發了新芽…”
    陳默沒有說話。他收回落在隱芽上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女兒畫板上生機盎然的藤架,又看向母親腕間折射陽光的“金鐲”。最後,他彎腰拿起地上那個沾了些許泥土的軟桃,輕輕放到女兒掌心。
    “吃吧。” 聲音低沉沙啞,卻像冰層裂開的第一道微響。
    他轉身,重新握緊鋤柄。鋤頭揚起,落下,翻開黝黑濕潤的泥土,準備種下這個春天第一粒青菜種子。
    陳念恩小口咬著甜軟的桃肉,看看畫板,看看葡萄藤下的新芽,再看看爸爸在春光裏勞作的、沉默卻堅實的背影。陳母輕輕搖動蒲扇,目光溫柔地纏繞著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小屋的燈光尚未點亮,院門緊閉。但葡萄枯藤下的隱芽,畫板上永不凋零的盛夏,手腕間心意的微光,和鋤頭翻動泥土的芬芳,已將過往所有風雪與不堪,牢牢隔絕於高牆之外。
    楊花落盡,唯愛生根。歲月無聲,靜待新生。
    暮春的風帶著暖意與塵土的氣息,拂過陳家小院。葡萄藤遒勁的枯枝在午後陽光下投下蛛網般的影子,將陳念恩小小的身影籠罩其中。她蜷在小板凳上,膝蓋抵著那塊已磨出毛邊的舊畫板,凍得微紅的小手緊攥著一截蠟筆頭,正用力塗抹一片想象中的葡萄葉。蠟是廉價的,色彩有些幹澀,但她塗得極認真,仿佛要將整個春天的生機都壓進那片單薄的紙裏。她偶爾停下,嗬一口熱氣在僵硬的手指上,目光卻不由自主瞟向奶奶枯瘦的手腕——那裏套著一個雕花粗糙的“金鐲子”,在陽光下反射著廉價卻執拗的光。那是她用十五張畫,在巷口小店胖阿姨含淚的成全下換來的。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陳默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帶著一身化工廠特有的、洗不淨的金屬與機油混合的冷冽氣味。他手裏拎著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裹的、隱約透出圓潤輪廓的東西。目光掃過藤架下母親腕間那抹刺目的金色,女兒凍紅卻專注的指尖,還有畫板上那片用力過猛、幾乎要破紙而出的濃綠。一種沉重而酸澀的東西,無聲地堵住了他的喉嚨。他沉默地走過去,將那包東西輕輕放在女兒畫板旁的地上,報紙散開一角,露出一個飽滿、泛著誘人紅暈的軟桃,表皮上細小的絨毛在光線下清晰可見。
    “爸爸?”陳念恩抬起頭,大眼睛裏有一絲困惑,更多的是對那個罕見水果的渴望。
    陳默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他深潭般的目光在她沾滿蠟痕的小手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麵有凍裂的細小紅痕,有洗不掉的顏料印記——是她為那個鐲子付出的代價。他忽然轉身,高大的背影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沉默,走進了光線昏暗的堂屋。
    陳念恩看看桃子,又看看爸爸消失的方向,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桃子。溫熱的觸感透過表皮傳來,帶著陽光和水果的甜香。她咽了口口水,卻沒舍得吃,隻是把它放在畫板幹淨的角落,像供奉一個珍貴的寶物。陳母搖著蒲扇的手停下了,她看著孫女的舉動,又低頭看看腕上這個沉甸甸的“心意”,溝壑縱橫的眼眶瞬間濕熱。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鐲子上粗糲的雕花,仿佛要將孫女那十五個日夜伏案作畫的專注身影,都刻進這冰涼的金屬裏。
    堂屋裏傳來翻找東西的窸窣聲。陳默出來了。他手裏拿著一個用厚實牛皮紙包裹的長方形物件,棱角分明。他再次走到女兒麵前,高大的身軀在念恩麵前投下一片陰影。他蹲下身,動作有些僵硬。粗糙的手指解開捆紮的麻繩,一層層剝開牛皮紙。最後,一塊嶄新、光滑的原木色畫板,和一盒用透明塑料殼整齊裝著、色彩鮮豔飽滿的十二色蠟筆,暴露在春日暖陽下。畫板的木質紋理清晰溫潤,散發著淡淡的鬆香。蠟筆排列整齊,如同等待檢閱的彩虹士兵。
    陳默沒有說話,隻是將畫板輕輕推向女兒,又將那盒蠟筆放在旁邊。他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深潭般的眼睛,沒有看女兒瞬間被點亮的小臉,而是落在她那雙布滿顏料和凍痕的舊手上。
    “……” 陳念恩的呼吸都屏住了。她看看舊畫板上幹澀的蠟痕,又看看眼前嶄新得發亮的畫板和那盒五彩斑斕的蠟筆,巨大的驚喜讓她一時失語。她伸出小手,指尖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觸摸著新畫板光滑冰涼的邊緣。那溫潤的木質觸感,那鮮豔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蠟筆色彩,像一道滾燙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克製。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湧出,滾過她因驚喜而漲紅的臉頰,滴落在嶄新的畫板表麵,洇開深色的圓點。
    “新…新畫板…蠟筆…”她哽咽著,抬起淚眼看向父親,嘴唇哆嗦著,想笑,卻又被洶湧的淚水淹沒,“謝…謝謝爸爸!” 聲音破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明亮。
    陳母的眼淚終於也落了下來。她看著孫女喜極而泣的臉,看著兒子沉默卻如山般蹲踞的背影,再低頭看看手腕上這個用無數童真與汗水換來的“金鐲”。簡陋的小院裏,空氣仿佛凝固了。兩份沉甸甸的、用最笨拙最真摯的方式表達的心意,在淚光與沉默中猛烈碰撞,激蕩起無聲的驚濤駭浪。金鐲的重量,是孫女傾盡所有的孺慕;畫板的微光,是父親冰封之下無聲的疼惜與救贖。這清貧角落裏的暖流,滾燙得足以灼穿任何堅冰。
    新畫板的光滑表麵,很快被陳念恩塗抹上大膽而鮮豔的色彩。蠟筆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清脆、流暢,帶著一種新生的雀躍,徹底取代了舊畫板上幹澀滯重的摩擦音。她畫得忘我,金紫的葡萄串累累垂掛,肥碩的葉片幾乎要滴下翠綠的汁液,藤架下,奶奶腕間的“金鐲”被誇張地畫成一輪小太陽,光芒萬丈。她甚至畫了一個高大的背影,正站在梯子上,修補著畫紙最上方那片湛藍“天空”下的屋頂——那是她心中的爸爸,無所不能。
    陳默沒有再停留在藤架下。那份雙向奔湧的情感洪流,對他那顆冰封太久的心而言,是慰藉,更是難以承受的灼痛。他需要行動,需要將胸腔裏翻騰的、幾乎要破冰而出的陌生情緒,轉化為具體的、可掌控的勞作。他走到院牆最角落,那裏堆著一些廢棄的磚塊和瓦礫,一小片貧瘠的土地裸露著,長著幾叢頑強的野草。他彎腰,拾起一把木柄磨得發亮、鋤刃卻已崩了幾個小口的舊鋤頭。
    鋤頭揚起,帶著一股沉悶的破風聲。鋤刃狠狠楔入板結的泥土,發出“噗”的一聲悶響。泥土的阻力通過木柄清晰地傳遞到掌心,震得虎口微麻。他繃緊手臂的肌肉,身體前傾,利用腰腹的力量猛地一撬!一塊裹著草根、顏色深褐的凍土被整個翻起,露出下麵稍微濕潤的、顏色更深的土壤。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根腐敗氣息和泥土腥味的獨特氣息,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他沉默地重複著動作揚起,楔入,撬起。鋤頭起落,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宣泄力量的節奏。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舊工裝的後背,額角的汗珠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滾落,滴在翻開的黝黑泥土裏,瞬間消失無蹤。他刻意不去看藤架下。但每一次鋤頭揚起的間隙,每一次身體因用力而短暫停頓的刹那,眼角的餘光總是不受控製地捕捉到——母親手腕上那抹被陽光點亮的、固執的金色;女兒伏在新畫板上時,那微微聳動的、充滿生命力的小小肩頭;還有畫紙上那片越來越盛大、越來越刺目的、虛構的盛夏光景。這些畫麵,像燒紅的針,一次次刺向他心湖深處最堅硬的冰層。
    “哢嚓!” 一聲輕微的裂響自身後傳來,伴隨著陳念恩低低的驚呼。
    陳默猛地回頭。隻見女兒坐著的那個小木凳——那個陪伴了她很久、凳麵被磨得光滑、凳腿有些搖晃的老夥伴——一條腿從榫卯連接處徹底斷裂開來。陳念恩猝不及防,小小的身體向後傾倒,雖然她下意識用手撐住了地麵沒有摔傷,但新畫板卻脫手滑落,邊緣磕在了一塊碎磚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陳念恩看著斷裂的凳子腿,又看看畫板邊緣磕出的凹痕,小嘴一癟,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咬著嘴唇沒哭出聲。陳母心疼地“哎喲”一聲,掙紮著想起身。
    陳默已經大步走了過去。他丟下鋤頭,沾滿泥土的大手在褲腿上用力蹭了兩下。他沒有先去扶女兒,也沒有去看畫板,而是俯身,撿起了那條斷裂的凳子腿。斷裂麵粗糙,是陳年舊木承受不住歲月侵蝕的疲憊。他半跪在冰冷的地上,將那斷腿與凳子主體的榫眼仔細比對著。然後,他站起身,走到堆放雜物的角落,翻找出一把老舊的羊角錘和幾根粗長的鐵釘。
    他重新回到斷凳旁,半跪下來。寬厚的脊背弓起,形成一個沉默而穩固的弧度。他將斷裂處仔細對齊,用粗糙的手指感受著榫卯咬合的縫隙。然後,他拿起一枚鐵釘,尖端抵在連接處的關鍵受力點,另一隻手舉起沉重的羊角錘。
    “叮!”
    第一錘落下,精準而克製。鐵釘的尖端穩穩嵌入木質,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陳念恩的抽泣停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爸爸的動作。
    “叮!叮!叮!”
    錘擊聲開始變得連貫、穩定。每一次敲擊都帶著一種深思熟慮的力量,不疾不徐,仿佛在叩擊著某個被封存的靈魂。木屑隨著錘擊微微飛濺。陳默的眼神專注得可怕,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錘頭與鐵釘接觸的那一點上。他不再是那個被生活重壓碾磨得麻木的男人,此刻的他,像一位最虔誠的匠人,在修複一件無價的聖物。汗水沿著他深刻的眉骨滑落,滴在沾染泥土的凳麵和冰冷的地麵上。
    陳母搖著蒲扇的手徹底停了。她看著兒子半跪的、沉默而堅實的背影,看著那柄上下翻飛、敲打出堅定回響的羊角錘,再看看孫女漸漸止住淚水、充滿信賴和崇拜的眼神。藤架下,新畫板上那片絢爛的盛夏葡萄藤,似乎也在這沉穩的敲擊聲中,變得更加真實、更加觸手可及。金鐲的微光,鋤頭翻開的泥土氣息,錘子敲打榫卯的堅實回響,在這個暮春的院落裏交織、碰撞。陳默在用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夯實地基,修複破碎,守護著這方劫後餘生的暖巢。每一次錘擊,都像是砸在他自己心湖的冰麵上,裂痕在無聲蔓延。
    喜歡楊花燼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楊花燼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